御驾回京,皇太子令诚携百官出城门亲迎。
“儿臣恭迎皇父銮驾回京,”令诚在明黄仪仗正前方行叩拜大礼问候惠正帝等人:“不知父皇身子可好?御医贴心否?母后可还康健?皇祖母又是否安康?楚亲王腿伤可好全了?”
惠正帝、皇后、孙太后和楚亲王令谦跟前都有贴身宫人前来回皇太子的话。
听完所有人的回答后,令诚会心一笑:“父皇、母后、皇祖母和弟弟都好我也就放心了。消息传回京城时,我是难以安眠,心中总担忧。”
惠正帝的声音从御驾上沉沉传出来:“太子,朕也要夸赞你。这段时间你成熟不少,做得很好。”
皇太子动作没有一丝停顿,再次对着惠正帝的方向拜了下去:“儿臣不敢当。皇父御驾巡幸塞外,将监国守卫京畿的重任交予儿臣,儿臣不敢有一点疏忽,自然要替皇父守好家。”
“好!”惠正帝大笑起来:“东宫有皇太子,朕委实放心!”
能伴驾和迎接圣驾的都是多么精明的人,周遭所有人立马跪下去大呼:“吾皇万岁!皇太子千岁!”
惠正帝高兴得很,又和皇太子说了几句后,就下命摆驾回宫,又命皇太子随驾左右。
皇太子令诚骑上小太监牵来的宝驹,心下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今日出城门迎接圣驾他一句未提李清平等人,实际上也是听了李清平的嘱咐。
“皇上要看到的一个能挑起大梁的太子,而不是一个软弱的太子。即便可以说成是善于聆听建议,但我劝你最好不要。”李清平当时在听小丫头念诗,笑道:“无论皇上知不知道,他要表面看到的就够了。”
她顿了一下,等小丫头念完一首诗又继续说:“何况我的身份摆在这里,多提一嘴就有干政的嫌隙。我这个老太太呢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只想着安安稳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如今看来,老太太是对的。
要是皇太子中途提了其他人,惠正帝应当不会像如今这般喜形于色。当然啦,惠正帝也不是傻的,之前教了那么多回的孩子突然开窍了,要说背后没人指点皇帝也是不信的。但是皇太子听进去了,立起来了,背后之人也无意在这方面上出风头,惠正帝就很满意。反正太子开窍了,还怕他学不会吗!
老太太活了那么多年太通透了,自己还有得学呢!
想通之后,皇太子令诚拉着缰绳抬头望天,长吁一口气,赶忙跟上御驾。
另一边,楚亲王令谦回到王府也从留在京城的楚亲王妃口中得到消息:“居然是这位老太太进宫主持大局了?”
这回到京城不用开口,自然有消息都瞒不住。何况当时老太太进宫也没瞒着旁人,就这样穿着武宗赐下来的团龙褙子大摇大摆进去了,谁都不敢有异议。
楚亲王妃笑道:“可不是,宫里傅贵妃、太子妃都担不住事儿,别人又没那名分管着,可不是只能老太太出马?”
楚亲王端着茶盏,有些出神。
“我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这位曾姨祖母几面。但不可否认的是,老太太一双眼看过来,我就觉得什么都被看透了。”他说。
那个时候李清平还是武宗的永和宫皇贵妃,高坐宝座之上,雍容华贵。皇贵妃静摄永和宫,除非去祭祀孝淑仁悫皇后一般不轻易外出,旁人要见她只能去永和宫请安。令谦虽说是皇太子的嫡次孙,但也不是随时能去请安的,只在逢年过节跟着祖父祖母、父母去给老太太磕头,远不如令诚和老太太亲切。
后来武宗去了,令谦才五六岁,皇贵妃成了皇贵太妃出宫荣养去了,他也就没怎么见过李清平了。
没想到这一次满城风雨,竟然是由这位老太太在背后顶着一片天。
令谦叹道:“可惜如今老太太在园子里养老,我又伤了腿脚,不然总得寻个什么由头去给老太太请安。”
楚亲王妃掩嘴笑道:“王爷又想岔了。老太太是您亲曾姨祖母,晚辈去给老祖宗请安磕头天经地义的,哪要专门去寻什么由头。等您腿脚好了,就直接往园子送帖子不就好了?”
令谦愣了一下,也笑了:“是,是我想岔了。改日养好身子,就去给老太太请安吧。”
但一场大病到底伤了惠正帝的根本,这次撑了过来叫他看到皇太子长成也算是怀慰。接下来惠正帝要做的,就是逐步将这大齐的江山交到皇太子手上。
惠正九年,惠正帝驾崩,为大齐七世光宗。
皇太子令诚登基,年号鼎仪。
这一年,李清平八十六岁。
鼎仪元年,武宗皇长女、明靖长公主钰瑾于睡梦中离世。
钰瑾也有七十三岁,在这个时候也算是高寿。只是最让一干亲近的兄弟姐妹等都接受不了的是她身子分明康健,每天还能吃下两大碗饭,怎么睡一觉就没了。
她的一双儿女承宜、徽玟最是难受。
见了李清平,当年的绵福郡主徽玟如今也是当祖母的人了,哭得直喘不过气,伏在李清平膝头悲号:“姨外祖母,从今往后
我便没了娘了!我也成了没爹娘的孩子了!”
早前几年,明靖驸马赵凤鸣就因病离世了。
“傻孩子,哭什么。”李清平的声音沙哑,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和。这些年她送走太多人了,钰瑾走了她也伤心,但是又好像看开了:“你娘活了七十三岁,有你和承宜在身边尽孝,你爹在前头为她探路,下去就能团聚了。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徽玟哽咽着抬头,眼眶红肿得像核桃:“我还没来得及再陪娘多说说话,还没给她做今年新晒的梅干……我前一阵子还说同她听听我府里新排的黄梅戏……”
“她知道的。”李清平拿起帕子,替徽玟擦去眼泪,“你娘这辈子最疼你,你心里有她,她在天有灵,都看得到。”
承宜是长子,自小就比徽玟稳重,这时候强忍悲痛说:“姨外祖母,母亲的丧讯已经递给宗人府了。”
李清平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钰瑾是武宗的皇长女,又是记在孝淑仁悫皇后名下的嫡公主,哪怕已经过了几朝,但她的地位依旧尊贵。宗人府和宫里都下了命令,明靖长公主的一切丧仪都要按着公主最高的规制来,三品以上官员命妇、宗室里有一个算一个的小辈都要前去公主府吊唁。
明靖长公主的葬礼如期举行。李清平扶着小丫头去了公主府,看着钰瑾的灵柩被抬上马车,缓缓驶向皇陵。徽玟和承宜跟在后面,哭得撕心裂肺。
李清平没有哭,只是眺望着静静地站着,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里。
和曔、钰曦两人一左一右搀着她,也很是难过。到底怎么说钰瑾是他们长姐,都把他们疼到骨子里的。
李清平看看和曔,又看看钰曦,忽然笑道:“别难过。”
人就是这样的,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长久。活得久了就要见证许多别离新生。
现在可能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其他两个孩子身子都还算硬朗,她这把老骨头应该不用再亲自送走另外两个孩子了。
因着当年李清平提点过当今几句,鼎仪帝对李清平比起先皇来更是尊重敬爱。
鼎仪四年,李清平和恪太皇贵太妃共祝九十大寿,鼎仪帝甚至携皇后亲临松寿堂给老太太祝寿。
对此,朝野上下也不敢有所置噱。
尤其是李清平本就是册封过的皇贵妃,历经五朝,送走了大齐四位皇帝,因着封无可封了,被鼎仪帝尊敬称老祖宗。诶!可不就是大齐的老祖宗吗!看这位的面色,怕是还有几年好活,比当年的太皇太后也没差几岁了!
松寿堂的庭院早在半月前就开始布置,朱红的灯笼挂满廊下,金黄的菊花开得正盛,连阶前的青石板都扫得一尘不染。
李清平坐在贵妃榻上,看着小丫头替她整理那件武宗赐下的石青色团龙褙子,指尖轻轻拂过衣料上精致的纹样,眼底泛起柔和的笑意。
她身边伺候的人也换了一茬了。云素等人都老了,也走了不少,还活着的也没道理再叫她们伺候人了。如今这些小丫头李清平看着也高兴。毕竟人老了,多看看年轻的小姑娘心下也愉悦些,感觉自己都变得年轻了。
“老祖宗,您看这珠子缀在衣襟上,是不是更显精神?”小丫头笑嘻嘻地拿着一串东珠,倒是挺期待地问。
这串珠子是鼎仪帝特意让人送来的,颗颗圆润饱满,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别说伺候的小丫头了,李清平也不多见这样上乘的东珠。即便是当时作为皇贵妃有资格用这珠子了,李清平心有芥蒂,一定要和皇后做个区分,也不愿越过孝淑仁悫皇后去,所以这等上好的东珠都是看一眼就略过去了,自己留的都是次一等的。
但是如今……罢了,也不用这样斤斤计较了。
李清平心里头思绪百转,笑着道:“皇上处处还念着我这把老骨头,那就放上去吧。你针线活儿好,就由你来做吧。”
小丫头喜不自禁,笑得跟雀儿一样:“是,奴婢很快就能给老祖宗做好了!”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曔、钰曦以及他们的孩子,尤其是看到载圳带着敏嫆、敏嫦姐妹俩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蹦蹦跳跳的玄孙辈,李清平又是一阵恍惚。
恪太皇贵太妃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握住她的手。
“老祖宗!”最小的玄孙庭庆扑到榻前,举着手里的红纸包,“老祖宗,孙儿给你们画了寿桃,祝您长命百岁!”
李清平和恪太皇贵太妃皆是笑着接过,展开红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两个大寿桃,旁边还写着“老祖宗寿”四个字,虽笔触稚嫩,却满是心意。
“好孩子,我收下了。”李清平伸手摸了摸庭庆的头,这孩子的眉眼,倒有几分像当年的和昶,她就不自觉出了神,但很快就回神了:“去和你其他兄弟姐妹玩去吧。”
那边敏嫦上前一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祖母,这是孙女儿给您绣的护膝,里面填了新晒的芦花,冬天戴着暖和。”她这些年跟着管家理事,性子沉稳了不少,说话也少了当年的毛躁。
又给恪太皇贵太妃另一个锦盒:“姨祖母,您还是爱花爱俏,所以便给您一对花开富贵腰枕。”
恪太皇贵太妃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个老太太也不好天天这样花花绿绿的了。”
敏嫦哈哈笑道:“有什么不好呢?老太太开心就好。”
那边李清平接过锦盒,打开一看,护膝上绣着松鹤延年的纹样,针脚细密,看得出来费了不少心思。“你有心了。”
她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都坐吧,别总站着。”
众人正说着话,院外忽然传来太监特有的尖细的唱声:“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李清平和恪太皇贵太妃都连忙起身,刚要下榻,鼎仪帝已快步走进来,一把扶住她:“两位老祖宗,快坐下!朕说过,今日您二位是寿星,不用多礼。”
他身后的皇后反倒是对着两位老太太躬身行礼,语气恭敬:“臣妾参见太皇皇贵太妃、太皇贵太妃,恭祝二位福寿安康。”
李清平笑着坐下,看着鼎仪帝。如今的帝王已褪去当年的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威严,却在她面前,依旧保持着晚辈的谦逊。
虽说都带着自己说话,但是恪太皇贵太妃知道自己在鼎仪帝心目中肯定没有李清平来得重要,所以这会儿坐到一边和小辈们说话去了。
“皇上和娘娘能来,老身真是受宠若惊。”
鼎仪帝在她身边坐下,目光扫过满院的亲人,笑道:“太皇曾姨祖母可谓是大齐的定海神针,朕能有今日,多亏了您当年的指点。今日您九十大寿,朕若不来,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
他转头对身后的内侍道:“把朕准备的寿礼呈上来。”
内侍捧着一个锦盒上前,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尊和田玉雕刻的寿星像,寿星眉眼慈祥,手持拐杖,身边还跟着两个童子,雕刻得栩栩如生。
另外还有一个内侍也捧着一尊玉佛呈到恪太皇贵太妃面前。
“这尊寿星像,是朕特意让人寻来的百里挑一的好料子,历时半年才雕刻完成,祝您福寿双全。”鼎仪帝轻声道。
李清平接过锦盒,心中面上都满是感动:“陛下费心了。我一身子不利索的老太太无以为报,只能在这里祝陛下龙体安康,大齐国泰民安。”
鼎仪帝笑:“借老祖宗吉言!”
这过了九十大寿,李清平觉得这世间真是什么都看透了。
“当年太皇太后在宫里还能熬这些年也是不容易!”她和恪太皇贵太妃感慨道。
宫里规矩多得很呢,不像她们如今在各自儿女府上荣养,想听戏就听戏,想赏花就赏花,想干嘛就干嘛,自由自在,孩子们也由着她们,但日子久了还是觉得无趣。
恪太皇贵太妃也是这般想的:“谁说不是呢!”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
李清平与恪太皇贵太妃每日晨起,在院子里晒着暖融融的太阳,看着庭中的花花草草,偶尔回忆起往昔在宫中的岁月,那些曾经觉得繁琐压抑的规矩,如今想来,竟也成了可供回味的故事。
“当年圣旨下来的时候,咱们姐妹三个天天被宫里嬷嬷压着学规矩,一点不好就扬言要告诉献妃娘娘去。哼,我当时就想着狐假虎威的玩意儿!”
恪太皇贵太妃一边修剪着盆中的兰花,一边笑着和李清平说,“后来武宗成事儿了,咱们进宫了。有一回我见着那个当初的礼仪嬷嬷了。哼,看着我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远远就跪下去请安说恪妃娘娘万福金安,生怕我见着她的脸。但不看脸我也能将她认出来!”
李清平笑了起来,但似乎是意识到什么,眼底更加落寞,只是在恪太皇贵太妃看来的时候很快就压了下去,说道:“但进王府就是这样的规矩,那嬷嬷虽然趾高气昂了些,但规矩的确不错。话说你还遇见她了?我怎么没见过?”
恪太皇贵太妃哼笑道:“我也就见过那一面。后来听说年纪大了,直不起腰,就挪出宫养老去了。我也再没见过了。”
午后,孩子们时常会来探望。和曔府上有个小姑娘叫静怡,是和曔最年幼的嫡孙女,玉雪可爱,特别合李清平眼缘,小时候就时常唤来跟前,如今长大了些快到议亲的年纪还是一样亲近。这姑娘总会备上些新做的点心,或是从集市上淘来的有趣玩意儿,给两位老太太解闷。
这姑娘最是活泼,这日又来了,挨着李清平坐下,便开始叽叽喳喳地说着府里的趣事:“祖母,前几日我带着几个小丫头学着做风筝呢,本想着做个最简单的样式,可没想到做出来的风筝歪歪扭扭的,飞都飞不起来,可把我们给笑坏了。”
李清平宠溺地看着她,伸手替她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做不好也无妨,图个乐子嘛。你们年轻人啊,就该多做些好玩的事儿,别像我们这把老骨头,只能在这儿晒晒太阳咯。”
静怡却撒娇般地挽着李清平的胳膊:“曾祖母哪里老了,您这精神头,可比我还好呢。再说了,您和曾姨祖母的那些故事,我可还没听够呢,每次听都觉得像在听说书的一样。”
一旁的恪太皇贵太妃也笑了起来:“就你这小嘴儿甜,会哄我们开心。不过啊,那些事儿都是过去的了,你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可要过得开开心心的。”
但还是宠着她的:“说起风筝,我和你曾祖母在闺阁时候也爱缠着祖母放风筝呢!”
恪太皇贵太妃就这样絮絮叨叨和静怡说起还是少女时的趣事儿。说着说着她还和李清平笑道:“说来也怪,明明这都七八十年前的事情了还记得那么清楚,可分明以前也没怎么特意记着。”
却没看见李清平转脸过去一瞬间的难过。
鼎仪五年夏,恪太皇贵太妃突然陷入了昏迷,府上顿时一阵兵荒马乱。
消息传开,府上都被阴霾笼罩着。和显、和晸、钰琅等匆忙赶到,眼眶泛红,脚步都有些踉跄。其他小辈也纷纷赶来,脸上满是焦急与担忧,一群人围在恪太皇贵太妃的床榻前,平日里热闹的屋子此刻寂静得只能听见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太医被请了一个又一个,开的方子换了又换,可恪太皇贵太妃依旧紧闭双眼,毫无苏醒的迹象。
药一碗碗地煎好,又一碗碗地晾凉,却怎么也送不进她的口里叫人咽下去。
李清平在暖阁里坐着,敏嫦在一旁红着眼眶劝道:“祖母,您别太伤心了,姨祖母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醒过来的。”可那话语里,连她自己都透着几分不确定。
这样大的年纪了,说是寿终正寝也不为过。醒不过来也是正常的。
和晸站在一旁,拳头紧握,指甲都掐进了掌心,他哑着嗓子对大夫说道:“各位太医,你们再仔细瞧瞧,无论用什么法子,一定要救救我母亲啊。”
那几位太医面面相觑,皆是面露难色,其中一位年长些的老太医上前一步,拱手道:“王爷,太皇贵太妃这是年事已高,身体里头都已经逐步衰老,此次陷入昏迷就是信号。醒来了也没多少日子。各人有各命,老臣斗胆,老太太九十一高龄,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不如早些准备着,办得更风光才是……”
听了这话,和晸那么魁梧健壮的身子晃了晃,若不是身边的钰琅及时扶住,怕是要摔倒在地。
其实他们也明白,就是不愿接受。
沉默中,暖阁里李清平眼睫一颤,似乎感受到什么,由人扶着进了内室,帐子半掀,恪太皇贵太妃安安静静躺在那儿,脸色竟比平日还红润,像抹了胭脂。
她坐到榻边,握住那只微凉的手,声音不高,却带着笑:“又偷懒,是不是?昨日还说要给我绣个荷包,今日就躺下了。”
恪太皇贵太妃的眼皮动了动,昏迷了许久的人儿竟缓缓睁开眼,目光澄亮。
回光返照。
这是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恪太皇贵太妃动了动唇,声音轻得像猫儿:“姐姐……我梦见咱们小时候啦……祖母院里的花都开了,咱们在窗边翻花绳……”
李清平眼眶发热,却仍是笑:“是啊,你总耍赖,翻不过就哭。”
“我哪有……”恪太皇贵太妃也笑,眼角细纹舒展开来,“姐姐,我怕是要先走了……”
“走哪儿去?”李清平故作轻松,“你答应过我,要一起活到一百岁的。”
恪太皇贵太妃摇摇头,像小时候撒娇一样:“活够了……再活就真成老妖怪了……”她喘息片刻,又纠结道,“其实已经是老妖怪了吧?这满头白发全是皱纹褶子,下到去姐姐也不知道能不能认得出我来。”
李清平喉咙发紧,却点点头:“会的,姐妹同心,怎么会认不出来。”
恪太皇贵太妃这才安心似的,目光越过她,望向窗外,轻声道:“武宗有恩旨,但我不想要,下辈子我不要再遇见他了。可又舍不得姐姐们。姐姐,把我葬得离仁悫皇后近一些,不要在武宗那一侧,好不好?”
其实这话可以说是大不敬的,武宗虽然没了那么多年了,但到底是皇帝。但屋里那么多人都选择默不作声。
“好。”李清平握紧她的手,“我都答应你。”
恪太皇贵太妃笑了笑,眼皮慢慢阖上,声音轻得像风:“姐姐……下辈子……咱们还做姐妹……还一起放风筝……”
“怪不得最近以前的事儿记那么清楚,”她喃喃道,“原来是要走了,走马观花呢……”
手心的温度一点点褪去,李清平却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窗外日影西斜,蝉声渐歇。
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静怡道:“去,把咱们前些日子扎的那个风筝拿来。”
静怡抹着眼泪跑出去,不一会儿捧着一只歪歪扭扭的蝴蝶风筝进来。
李清平接过,放在清妍枕边,轻声道:“你看,风筝做好了,虽不好看,但到底是静怡自己动手做的呢。把它带下去给你好不好?”
屋内静得可怕,只有风筝竹篾轻轻摇晃,像要挣脱线的束缚,飞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良久,李清平才站起身,腰背依旧笔直,声音却沙哑得不成样子:“发丧吧。”
她走到院中,抬头望天,烈日刺目,她却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宫里鼎仪帝听闻恪太皇贵太妃薨逝的消息,悲痛难忍,待得缓过一口气来追封恪太皇贵太妃为武宗文恪皇贵妃,以皇贵妃礼下葬。
要知道文恪皇贵妃生前虽然被尊为贵太妃,但实际上只是例行的尊奉罢了,平常的份例不算小辈们的孝敬都是按妃位的来。说白了就是只有名头。要是鼎仪帝此次不追封,史书上写的依旧是武宗恪妃李氏,下葬也要按妃位的规矩来。其实说到底,文恪皇贵妃又不是鼎仪帝亲曾祖母,和鼎仪帝也不算亲近,只是因着李清平的缘故才多见过几面,这次追封也算是给了个尊荣和体面。
“文恪皇贵妃……”李清平念了几回这个封号,苦笑着摇摇头:“不太合适她。但就这样吧。”
清妍的性子最是活泼闲不住,文恪这个封号却好像困住了她的灵性。
文恪皇贵妃走后,李清平一直有点不大适应。
身边少了个人可不是不适应嘛。虽说孩子们都经常来寻她聊天解闷,但情况到底是不同的。
这样内心的枯寂下,李清平的身子也是每况愈下。
日子在李清平的日益憔悴中缓缓流逝,她愈发消瘦,精神也大不如前,时常坐在院子里的老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天,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远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孩子们来看望她时,她会努力打起精神,笑着和他们说说话,可那笑容里,却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与落寞。
钰曦最近是最经常来的,本来她也是自小长在李清平身边的,不像和曔几岁大就被抱到前边去学习,偶尔才能回来请安。
她每次来,都会带着自己亲手做的点心,坐在李清平身边,轻声细语地说着府里的琐事,试图让她开心些:“以前总仗着自己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我是君驸马是臣,又不用讨夫君欢心,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连盐和糖都分不清。后来和驸马有了感情,反倒乐意动手做一做,竟还真的摸出些意趣来。这次是我新做的芙蓉糕,阿娘尝尝?”
李清平微微张开嘴,咬了一小口,慢慢咽下后,笑着夸赞道:“嗯,好吃,咱们璨璨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可那话语里,终究少了往日的活力。
她说:“只是你到底也是个老太太了,进厨房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些。”
钰曦红着眼眶点点头:“哎,女儿知晓的。”
和曔也时常过来,陪着李清平在院子里走走,回忆着往昔的岁月:“母亲,您还记得我小时候调皮,爬到树上摘果子,结果摔下来磕破了膝盖,您一边心疼地给我上药,一边又忍不住数落我,那时候可真是年少不懂事啊。”
李清平听着,眼中泛起一丝笑意:“是啊,那时候你可没少让我操心,你父皇那么多孩子数你最顽皮。”她又叹道:“偏偏我生你的时候不凑巧,也没得个差不多大小的兄弟姐妹。所以有时候我就在想你顽皮一点也好,起码能给自己找到乐趣,不用一个人憋在屋里头把人憋闷了。”
和曔握住母亲的手,已经皮包骨了。
“其实当时我都在想,我这一辈子可能只有你姐姐一个亲生孩子了。”李清平回忆往事:“在王府的时候我哪里显得出来,而且你两位姨母都有儿子,我以为你父皇不会再给我孩子了。”
李清平笑道:“但或许他真的有点喜欢我吧。”想到武宗临终时说的话,她庆幸道:“还好他把你们送到了我身边。”
和曔笑着笑着就哭了:“儿子也觉得幸运呢,能当阿娘的孩子是此生最幸运的事情了。”
李清平的身体依旧在不断衰弱下去。夜里常常难以入眠,只能靠着床榻,听着窗外的风声,想着那些已经离去的人和过去的日子。她知道,自己的时日怕是不多了,可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恐惧。
也是,活了那么久,还怕什么呢?底下多少亲人都在下边等着她呢。
鼎仪帝听闻李清平的身体状况后,也多次派御医前来诊治,还送来了许多珍贵的药材和滋补品,可这些都没能阻挡住她身体衰败的趋势。
鼎仪十三年,在她九十九岁那年的冬天,一场大雪过后,李清平感染了风寒,这一病,就再也没能好起来。
床榻前,儿孙们围坐在一起,眼中满是担忧与不舍,个个红着眼眶,却又不敢在她面前落泪,怕让她更加难过。
“祖母,您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呀,您还答应过要看着我成亲生子呢。”敏嫦握着李清平的手,哽咽着说道。
李清平虚弱地笑了笑,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傻丫头,祖母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你以后要好好的,要幸福啊。”
和曔站在一旁,声音沙哑地说:“母亲,您别这么说,您福泽深厚,一定能挺过这一关的。”
李清平摇了摇头,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眼神里满是慈爱与眷恋:“我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如今也算是活够了,没什么遗憾了,只是舍不得你们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清平的气息愈发微弱,有时甚至陷入昏迷之中。可每当清醒过来,她都会强撑着精神,和身边的人说上几句话,有的时候孩子们让她不要说了,好好休息还会得到老太太的瞪视。
久而久之孩子们也就由着她了。罢了,如今最重要的是让老太太开开心心地走完这最后一程,老太太乐意说话就说话吧。
鼎仪十四年,李清平百岁生辰前一日,她已粒米不进,只喝半盏蜜水。
午后,她让人把榻抬到院中那株老石榴树下,石青色团龙褙子盖在膝上,怀里抱着她的几个孩子们出生时戴过的平安锁。如今用来保佑孩子们平安的东西最终由孩子们交还到她手里,就是想要老太太最后的日子平安无痛。
日影西斜,小丫头们蹲在旁边替她打扇,忽听她轻声道:“去把孩子们都叫来,我有话说。”
不到两刻钟,松寿堂前便乌压压跪满了人。和曔、钰曦、钰琅、徽玟、承宜……孙辈的载远、载圳、敏嫣、敏嫦,再往下,重孙辈的令谦、静怡、玄孙辈的庭庆,甚至连奶娃娃都抱来了。
众人屏息,只听老太太慢慢开口。
“我这一辈子呢,都被人说好运,沾了两个姐妹的光作为陪媵嫁入皇家。这话也说得没错呢!所以等我走后,就和文恪皇贵妃葬在一起吧,和武宗、仁悫皇后做邻居也不错。”
李清平说着还挺自豪:“我明日就要过一百生辰了,可惜这身子不争气办不了了!但人人都说长命百岁,又有几个能真安安稳稳活过一百岁?所以我真的无比满足了!喜丧呢!哭的时候可别哭得跟天塌了似的!我也怕被你们哭得不耐烦,所以到时候要开开心心地送我走知道吗?”
一时之间大家都有些难过,却还是强撑着笑意说好。
交代完,她抬手示意孩子们靠近,一个个摸了摸头,最后目光落在和曔与钰曦。她轻声道:“娘要走了啊。”
“阿娘——”钰曦扑到榻前。
“下辈子还做娘的孩子好不好?”李清平笑着问两个孩子。
和曔、钰曦当然说是好。
李清平心满意足了,望着孩子们只静静等着。
突然外边响动,明黄衣摆翩飞而来,鼎仪帝不顾风尘仆仆以及众人惊愕的目光,越过众人,跪在李清平身边,颤抖着声音:“曾姨祖母!老祖宗!”
李清平也是愣住了,笑问:“皇上怎么来了?”
鼎仪帝发梢还有点水汽,应该是匆忙赶来的汗,明黄的龙袍下摆扫过青砖,竟也顾不得体面,伸手想去碰李清平的手,又怕惊扰了她似的,悬在半空微微发颤。
“朕怎么能不来?”他声音发紧,眼底泛红,往日帝王的威严被全然卸下,只剩晚辈对长辈的孺慕与惶恐,“听闻曾姨祖母身子不好,朕处理完朝堂的事,马不停蹄就赶来了。您……您感觉怎么样?”
李清平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示意和曔扶自己稍稍坐起些,声音虽轻却清晰:“皇上是万金之躯,怎么能说跪就跪?我之前不就和你说过了吗?你这膝盖骨是跪天跪地跪祖宗的。快起来,让外人瞧见了,还以为我这个老太太恃宠而骄,折辱了天子。”
“您不就是朕的老祖宗?”鼎仪帝固执地不肯起身,掌心终于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在朕心里,您不是什么普通的老太太,是大齐的定海神针,是朕的老祖宗。没有您,哪有朕今日的安稳江山?”
那双手曾在他年少监国时,将他扶了起来,指点他如何做是好。如今……
李清平听着这话,眼底泛起一丝暖意,又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皇上这话可折煞我了。大齐的江山是列祖列宗传下来的,也是皇上自己坐稳的,与我这把老骨头没多大关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屋里跪了一地的儿孙,又落回鼎仪帝身上,“人生总有一死,我活了一百年,历经五朝,送走了你玄祖、曾祖、祖父、父亲四位皇帝,看着你从一位患得患失的太子,长成如今能独当一面的帝王,已经知足了。”
“老祖宗!”鼎仪帝急忙打断她,声音陡然提高,又怕吓着她,连忙放柔了语气,“朕已经让人把太医院的珍贵药材都送来了,还传了旨,让各地督抚寻民间的良方,一定能治好您的。”
李清平却坚定地摇摇头:“皇上,心不能乱啊。”
鼎仪帝哽咽道:“老祖宗,您能不能不要走?”
李清平望着他,嘴角带着笑,声音几不可闻:“皇上说的什么胡话?”她突然道:“皇上,回吧。我也要走了。”
话音落下,她眼帘轻阖,手缓缓垂下,唇边仍凝着一点笑意,仿佛只是睡着。
鼎仪十四年三月初三,太皇皇贵太妃李氏薨于化亲王府松寿堂,享年整一百岁。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屋内,照在李清平安详的面容上。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却再也没有了气息。
整个府上顿时哭声一片,儿孙们悲痛欲绝,纷纷跪地痛哭,不舍这位疼爱他们的长辈就此离去。
鼎仪帝怔怔地看着,突然放声大哭。
太皇皇贵太妃丧礼,宫廷上下素衣素食,辍朝三日,鼎仪帝亲赴园门,跪送灵舆。并追封李清平为武宗孝昭定皇贵妃,以皇
后仪下葬。
此圣旨一出,朝野哗然,都不用旁人先行质疑,和曔、钰曦就先入宫跪在鼎仪帝前,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孝,按照规制是皇后专属,皇贵妃虽为副后,但哪有这样的先例?更别说还以皇后礼仪下葬!闻所未闻!即便李清平是他们亲娘,也觉着坏了规矩,李清平在世也定然不会同意。
“太皇曾姨祖母一生历经五朝,辅佐多位帝王,为我大齐鞠躬尽瘁,实乃大齐之祥瑞,今虽仙逝,然其功绩与品德当永载史册,流芳千古。为何当不起?”鼎仪帝却心意已决:“两位长辈,你们不必再劝。反正史书上要如何写,也是朕这位皇帝说了算。”
和曔、钰曦见鼎仪帝心意已决,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只能无奈地对视一眼,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这其中既有对母亲能获此殊荣的欣慰,又有对打破规制可能引发的种种后果的担忧。
朝堂之上,此事也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千层浪。一众老臣纷纷上奏,言辞恳切地谏言鼎仪帝收回成命,认为此举有违祖制,恐乱了皇家丧葬礼仪的纲常,开了这个先河,日后怕是难以服众。
御史中丞更是言辞犀利,在朝堂上慷慨陈词:“陛下,祖宗之法不可废,规制既定,自有其道理。虽太皇皇贵太妃功高望重,然以‘孝’字追封且用皇后仪下葬,实乃逾矩之举,还望陛下三思啊!”
鼎仪帝坐在龙椅之上,面色沉凝,静静地听着大臣们的谏言,却丝毫没有动摇的意思。
待众人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坚定:“诸位爱卿,朕理解你们恪守规制之心,然太皇皇贵太妃于我大齐而言,意义非凡。她一生为大齐殚精竭虑,历经五朝,在诸多关键时刻稳住朝局,辅佐数位帝王,其功绩与品德,岂是这规制所能局限?朕以为,追封此等尊号,以皇后仪下葬,方能彰显我大齐对她的敬重与感恩,亦能让后世铭记她的贡献。”
“诸位,总不能当老祖宗过往一切所做的不存在吧?”鼎仪帝冷笑道:“如果没有老祖宗,众卿要不要想一下如今坐在这位置上的又是朕的哪位兄弟呢?”
这话一出,朝上纷纷闭嘴了。
嘿,这些年皇上手段越发精明了,可千万不要被他抓住小辫子。所以这些往事还是不要提了!
皇帝油盐不进,决意如此,于是就这样定下来了。
大齐当世也是未来唯一一位孝字开头的皇贵妃,孝昭定皇贵妃终于还是在史书上留下来浓重的一笔。
在后世,人们对她众说纷坛,但对于李清平来说这些身后事已经不重要了。
她终于再次和姐妹家人团聚了。
番外有,但不多。之后会修文
第一次写这种类型的,多有不足,感谢相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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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