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一场之后李清平的身子就越发怕冷怕热,大不如从前。
但她出人意料的长寿。
活得久的代价是不断送走身边的人。
惠正三年,婉太皇贵太妃离开了,时年五十有四。她是睡梦中悄然离世的,礼亲王和旭并颂亲王和晴悲痛难忍,哭到几近昏厥。
对于婉太皇贵太妃,李清平也是颇为唏嘘。
婉太皇贵太妃无疑是一个很精于算计的女人。一开始进宫被当时还是容嫔的容慧贵妃盖住风头,但是容慧贵妃执着一生也没有得到的孩子婉太皇贵太妃有两个,最后两人还并尊为贵妃……所以到最后谁赢了呢?谁也说不好。
之后是其余永平朝的旧人。乐太嫔、煦太嫔、庄太妃……兜兜转转,当时后宫那么多人活到最后的居然是李清平、恪太皇贵太妃还有静太皇太妃三个从潜邸就一直在的老人。
孩子里,最先离李清平而去的是年纪最小的和昶。
武宗封和昶为王爷的时候特意选了‘康’为封号,就是希望他健康些长寿些。但是这个字似乎没能保佑和昶多少,他的身子一直病着,还不如怀硕公主平安来得康健。
惠正六年,康亲王和昶病重,太皇皇贵太妃李清平亲候病榻前。
其他孩子都很担心她,让她千万保重自己的身子。
“这有什么呢?和昶出生那年你们都知道的,病得那么严重,我和你们父皇都已经准备好所有东西,可他都那么坚强地熬过来了。”
“……我该知足的。”李清平握起昏睡中和昶的手,声音颤抖:“我做准备做了那么多年,终于要到了失去他的一天。可是他多活了那么多年,我也该知足了。”
和昶的手枯瘦如柴,搭在锦被上毫无力气,连呼吸都轻得像要随时断掉。
李清平用自己温热的掌心裹住他的手,指尖抚过他手背上凸起的骨节。这双手小时候总爱在喝了苦药之后抓着她的衣角要糖吃,后来去上书房念书整日握笔磨出了厚茧,再后来长大出宫打理王府事务时写下无数公文,如今却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了。
和昶身子不好,子嗣上也不旺盛,仅有一子两女。
长子载圳、长女敏嫆和次女敏嫦此时都在周围候着,除了照看父亲,还得随时注意祖母的情况。
看着李清平就这样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三个小辈都有些心惊胆战,要不是肩膀还有起伏他们早就慌了,又不敢出声打扰。
和昶的手指忽然动了动,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看到李清平,嘴角艰难地勾起一点弧度:“阿娘……”
“哎,阿娘在。”李清平连忙凑过去,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是不是渴了?要不要喝点水?”
和昶摇摇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阿娘……对不起……让您操心了……”
“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李清平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落在他手背上,“是娘怀你的时候不够细心,让你生下来受了这么多苦。”
和昶眨了眨眼,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眼睛慢慢闭上,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帐外的哭声瞬间爆发出来,一直在外边的和晸冲进来跪在榻前,死死攥着和昶的另一只手,泪水砸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和晸虽与和昶不是亲兄弟,但是两个孩子只相差一个月,自小一起长大,亲娘又是同宗同族的姐妹,关系比其他兄弟姐妹更加亲厚。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走进来,房间里到处是压抑的哭声。
李清平没有哭出声,只是静静地坐在榻边,握着和昶渐渐变冷的手,脑海里全是他从小到大的模样。
第一次学会走路时跌跌撞撞的样子,第一次学者规矩端端正正给她请安的模样,第一次念书回来兴奋地给她背诗词的样子,第一次带着王妃和孩子来请安的样子……那些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可眼前的人却再也不会睁开眼喊她阿娘”了。
恪太皇贵太妃扶着她的肩,哽咽道:“姐姐,节哀……和昶他……走得安详。”
李清平似乎才回神,缓缓点头,抬手擦了擦眼泪,声音沙哑却坚定:“是啊,走得安详。他这一辈子,虽然身子弱,但好在我和武宗都疼着爱着,却也活得快活,没什么遗憾了。”
她站起身,看着围在榻前痛哭的孩子们,“都别哭了,和昶不喜欢看我们哭。好好给他办后事,让他风风光光地走。”
李清平看上去不悲不喜,似乎真的就那么快接受了幼子的离去。
但这样的反应才是最让其他人害怕的。
尤其是恪太皇贵太妃,她想起来当时长乐公主钰珍离世后荣嘉贵妃因为太过悲痛也跟着走了。虽说李清平不止和昶一个孩子,但谁都知道为了拉扯大这个病弱的幼子李清平耗费多少心思。所以万一呢……万一李清平真的想跟着幼子一起去了呢。
李清平如今也是八十三岁的老人了,受不起这些打击想不开也有可能的。
所以恪太皇贵太妃不敢松开手,怕一松手人就会随风飘走不见了。
李清平似乎察觉到她的害怕与不安,勉强对她安抚地笑了笑。
“别怕,我不走。”
李清平让恪太皇贵太妃靠在自己身边,然后对载圳招招手:“好孩子,过来。”
载圳哭得直打嗝,闻言赶紧用袖子往脸上抹了一把快步走到祖母面前,跪下俯着李清平的膝头喊道:“祖母,您有什么吩咐?”
李清平抬手似乎是想摸摸载圳的面庞,但最终还是放下手,恍惚道:“你长得很像你阿爹。”
“你阿爹如今走了,他没别的儿子,以后的康亲王府就看你一个人的了。”她看向那边还在哭的敏嫆、敏嫦姐妹俩,说:“你两个妹妹以后也只有你一个亲生兄弟了,虽然还有很多堂兄弟,但都不如你这个亲兄长来的可靠知道吗?尤其是敏婉,你阿爹三十五岁才有的她,如今都没及笄,过几年出嫁还得你这个哥哥亲自背着她上喜轿呢。”
载圳埋在她膝头,哽咽着点头:“孙儿记住了……孙儿一定好好护着妹妹,管好王府,不让阿爹和祖母失望。”
他想起父亲生前总说“要学你五伯父沉稳,学你祖母通透”,如今才懂这话里的分量。
李清平嗯了一声,目光扫过一旁抹泪的敏嫆和敏嫦,声音放柔了些:“你们两个也是,往后要听哥哥的话。尤其是敏嫦,勤快点学着管家理事,别像从前那样总惹你阿爹生气一样惹你哥哥姐姐。”
敏嫦攥着帕子,泪水掉得更凶:“祖母,孙女儿知道错了……以前总嫌阿爹管得严,现在……现在却再也受不了阿爹的管教了……”
“傻孩子,”李清平叹了口气,“你阿爹是疼你们才管着。不过往后祖母还在,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几个孩子红着眼眶点点脑袋。
康亲王妃这几年身子也不大好,载圳的媳妇年纪小也不知该怎么管事儿,李清平就多留了几日置办丧事。
等治完丧,李清平就跟着恪太皇贵太妃去园子小住了几日,这才让恪太皇贵太妃相信她是真的没有随和昶一起去的想法。
园子里住得舒服,李清平就多住了一段时日。
闲暇的时候孩子们都会寻李清平聊聊外边的事情。
近年和曔、周添盛也逐渐步入年老,加上惠正帝亲政那么多年,所以两个小辈来找李清平商量要不要卸任辅政大臣。
“你们是仁宗遗旨亲封的辅政大臣,即便是一直占着也没有人会置喙什么。但若是真要卸下来要考虑的事情也不少……”
李清平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压下了因年纪大了夜里睡不着白日又醒得早的疲惫。
她抬眼看向站在面前的和曔与周添盛,两人虽已鬓生华发,脊背却依旧挺直。说实话,两个孩子都是五六十左右的年纪,要说老了干不动也成,说还能干也成。
“这问题也是问到了我。”李清平放下茶盏,指尖轻轻叩着桌面,“仁宗当年让你们五个人辅政,是怕惠正帝的性子初登大宝镇不住场面,也是信得过你们这些人对朝堂的忠诚。尤其是你们二人,天然的亲近,仁宗能下决定让你们一道辅政也是极为信任。只是如今惠正帝亲政这些年,朝堂安稳,新政也推得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人扶着走的孩子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你们若想卸任,我认为是合时宜的。辅政大臣这位置,看着风光,实则是站在火上烤。当年和曔刚接旨时,多少双眼睛盯着化亲王府?添盛手握京卫,更是被人猜忌,连带着钰曦也落不好。如今惠正帝羽翼丰满,你们主动退下来,既能全了君臣体面,也能让咱们避开功高震主的嫌疑,这是长远之计。”
和曔眉头微蹙:“阿娘说得是,只是儿子担心骤然卸任,朝堂会生波澜。万太傅年事已高,戴、王两位相国素来政见不合,若是没个居中调和的,怕是会乱。”
“乱不了。”李清平淡淡一笑,“皇上心里有数。他这些年提拔了不少年轻臣子,就是在培养自己的亲信,也是为了日后你们卸下来之后顺理成章地把这些人推上去。你们退下来,正好给新人腾位置,也显得皇上有容人之量。至于调和之事,自有他这个帝王去权衡,轮不到咱们这些王爷、驸马操心。”
周添盛上前一步,躬身道:“岳母,女婿担心的是,咱们主动退了,会不会让皇上觉得咱们有怨言?或是让其他宗室觉得咱们怯了?”
“怯?”李清平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历经世事的锐利。
她活了八十几年,以往再不懂的事情此时也并非看不透:“李家的底气从来不是辅政大臣的位置,是仁宗的信任,是你们这些年兢兢业业的实绩。和曔管宗室事务从无差错,添盛守京畿从未出过纰漏,这些惠正帝都看在眼里。你们退得体面,皇上只会感念你们识大体,反而会更看重咱们。”
她看向和曔,声音放柔了些:“你忘了当年你父皇晚年,多少老臣恋栈不去,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自古以来的高门贵族要在朝堂里站稳脚跟,靠的从来不是争权夺利,是要知进退识时务。仁宗给了咱们荣耀,咱们要守得住这份荣耀,更要给后辈留条安稳路。”
恪太皇贵太妃在一旁搭腔:“姐姐说得对。你们如今卸任了,正好能多陪陪姐姐,也能好好歇歇。和曔你这几年为了朝堂的事,头发都白了大半,添盛也常说京卫的差事累得慌,退下来享享清福多好。”
她笑道:“看我和姐姐如今日子过得多快活。”
和曔与周添盛对视一眼,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也都下定了决心。
“这折子也不用写得太复杂,就说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想回家饴儿弄孙。算是也给了皇上台阶下。”
她又叮嘱道:“两家王府离得近,卸任之后,和曔你多照看照看康王府。载圳还小,有些事情拿不准主意,还得你这个五伯父多提点。添盛也常回公主府,钰曦这几年总念叨你忙,连自家有几个孙儿怕是都不清楚。”
周添盛连忙应道:“女婿记下了。等卸任了,女婿就多陪公主,也常来给岳母请安。”
和曔点头说道:“阿娘,儿子懂了。明日儿子就和姐夫一起递折子,请辞辅政之职。”
“倒也不用那么急,你们两个人一起退,这不旁边还有三个呢嘛?”李清平笑着点头,“我的建议是呢你们先递一个上去看看皇上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周添盛就说:“这事儿当然是女婿先来。女婿在京卫指挥使上坐了那么多年,管着京畿的首位,即便皇上不说,我也大概知道我不可能一直坐到死的。化亲王是宗室,皇上到底念着是皇叔,还会容忍一二。”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你能想明白这点,我就放心了。”李清平点点头,想着也的确如此。
她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叹道,“京卫指挥使掌着京城兵权,本就该是皇上最亲信的人。你主动让贤,这步棋走得稳。”毕竟武宗和仁宗信任周添盛,因为那是他们自己的女婿/妹夫,但到了惠正帝这里,周添盛已经是隔了点距离的姑父,还不是亲姑父,心中有芥蒂也正常。
她顿了顿,又道:“折子递上去后,不用急着等答复。皇上素来谨慎,定会先和万太傅他们商议,也会暗中观察朝堂动静。你们这段日子该上朝上朝,该理事理事,别露半点急功近利的模样,更别和其他大臣议论此事,免得落人口实。”
和曔在一旁附和:“阿娘说得是。姐夫先递折子探路,若是皇上再三挽留,咱们再从长计议;若是皇上顺水推舟准了,我过段时日再递。”
周添盛点头应下,想起什么又道:“岳母,折子上要不要提一句举荐人选?京卫的事事关皇城马虎不得,我心里倒有个合适的人选,是当年跟着我一起练兵的副将,性子沉稳,对皇上也忠心。”
“不必。”李清平抬手打断他,语气笃定,“举荐人选是帝王的权柄,你主动提了,反倒显得你还想把持京卫的人事。你只需在折子里说一句京卫上下皆听皇上调度就足够了,把姿态放低,剩下的自有皇上安排。皇上要把谁放上去,想必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
两个孩子点点头,恪太皇贵太妃在旁边听得脑袋都晕了,眼下赶紧说:“快来喝些吊梨汤吧,我特意让人炖了好久的呢。”
只是周添盛折子递上去还没有回复,惠正帝就先出事了。
和曔几乎是踩着朝露奔来的,玄色朝服似乎都带有风尘仆仆的意味,声音带着未散的紧张:“阿娘!出事了!皇上在塞外染了急病,八百里加急刚到,说……说已经神志不清了!”
李清平正由云素扶着试穿新做的秋衫,闻言指尖一顿,绣着松鹤的绸缎从膝间滑落。她没有急着追问,反倒抬手按住欲起身的恪太皇贵太妃,沉声道:“慌什么?先把话说清楚。”
“是御驾行至塞外时突发的高热,太医院随行的院判说像是瘴气入体,已经用了三道猛药都没退下去。”和曔扶着桌沿喘匀气,连水都来不及喝:“皇太子在京监国,接到消息后在东宫坐了半宿,今早朝会连话都说不利索,刚刚在交泰殿召见我们五个辅政大臣才说来是什么事儿。方才戴、王两位相国已经吵起来了。”
李清平稍稍梳理了现在的局面。
惠正帝、孙太后和皇后都在塞外,京中除了五位辅政大臣,朝堂上最能说得上事的只有皇太子令诚。而后宫里除了太子妃,就是傅贵妃位分最高。可是太子妃有孕艰难卧床休养,傅贵妃向来礼佛一门不出二门不迈。
李清平问:“两位相国在吵什么?”
“一个说要立刻去塞外侍疾,一个说太子就该留在京中主持大局。”
李清平冷笑道:“哪位相国老糊涂了?楚亲王令谦还有武亲王令谚都随驾塞外,论侍疾远在京城的皇太子又何必同两位亲王相提并论?何况皇上真有什么事儿……就该恭请皇太子登基了。”
所以这个时候,皇太子绝不可能离开京城。
正说着,周添盛也紧跟着来了,京卫的腰牌还挂在腰间,显然是从营中直接赶来:“岳母,京畿已经加派了人手巡查,只是东宫那边派来的内侍说,太子殿下连是否封锁消息都拿不定主意,只一个劲问该怎么办。”
李清平缓缓坐直身子,语气中毫不遮掩失望:“令诚这孩子,还是太急太慌。仁宗当还在时就年教他‘稳字为先’,但当时仗着是东宫嫡脉毫不听劝,和他父皇相比更是软弱,武宗和仁宗的风骨他终究是没刻进骨子里。”
恪太皇贵太妃看了看肃立的两个小辈,出来打圆场:“姐姐,如今可不是教训皇太子的时候啊。”
“如今……这事儿没传开吧?”李清平摆摆手问。
和曔斟酌着说:“目前应该只有我们几个知道。但是瞒不住,信上说皇上是公然在人前晕倒的,肯定瞒不住。”
李清平沉吟道:“所以要在消息传到大部分人耳朵里之前稳住这局面。”
她抬眼看向两人,目光已无半分闲适,“添盛,京卫的兵符如今必须握在手里,没有你的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调动一兵一卒。尤其是九门提督那边,你亲自去盯着,告诉他们,敢有半点异动,以谋逆论处。”
“是!”周添盛应声就往外走,刚到门口又被李清平叫住。
“等等。” 李清平补充道,“你告诉太子,皇上让他监国是要他守好家。他稳不住,就注定守不成。”
皇太子此刻得稳住,若是稳不住……要是惠正帝熬过这一关知晓太子这样不堪重任,就算不说心下也会失望透顶,到时候怕是东宫就要不安稳了。若是惠正帝没熬过……那就更糟了,这样一个稳不住的太子,如何能堵住朝堂悠悠众口呢。
希望令诚自己能立得起来吧。
但是皇太子令诚居然冒险离宫来到园子见李清平,李清平被搀扶着进了屋,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太皇曾姨祖母!您可得救救孙儿!要是父皇有个三长两短,孙儿……孙儿实在担不起这江山啊!”
李清平被云素扶着坐下,没有叫他起身,明明气得已经胸口直疼却还是强忍着淡淡开口:“殿下先回答我,如今塞外有楚亲王、武亲王侍疾,京中有五位辅政大臣理事,京卫已经布防,药材也在送往塞外的路上,你到底担不起什么?”
令诚被问得一噎,红着眼眶道:“可……可万一父皇醒不过来,朝臣们要是不认可孙儿……”
“认可?”李清平挑眉,声音陡然提高,似乎听到了这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整个人气的直发抖,一张老脸憋得发红:
“你是太子!东宫正统!你太爷爷是皇帝,你爷爷是皇帝,你阿爹也是皇帝!你太祖母、祖母、亲娘都是坤宁宫中宫皇后!你是武宗、仁宗抱过的嫡长皇孙!是惠正皇帝亲封的皇太子!你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当年武宗遭逆贼谋反,你祖父仁宗积极出谋划策拿下逆党,你如今已快而立之年,反倒连稳住局面这点底气都没有?”
“当年仁宗走前,就对我说过,令诚不懂事,撑不起场面,但胜在稳妥,可如今看来并非稳妥,而是不敢出头不敢成事!”
和曔等都赶来,看到这一幕都心惊胆战,忙扶着李清平让她好生平息。
皇太子抖得不像话。
“当年你娘怀上你的时候,我和武宗都是多么的开心啊。东宫也有嫡亲的孙辈了,意味着皇室延绵不绝,是希望啊。”李清平叹道:“所以太子啊,你到底在怕什么呢?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让你那么不安吗?”
令诚看上去几近崩溃,李清平不禁放缓了声音:“所以,让我猜猜,是因为楚亲王令谦吗?”
皇太子猛地抬眼。
面前的老太太历经四朝,眉眼慈祥温和,却总能一眼看出问题。
令谦……楚亲王令谦,皇太子相差两岁的亲弟弟。令谦自小就比他聪慧也更讨人喜欢,若非他不占长,皇太子可以肯定入主东宫的人必定是这个弟弟。
“你是怕令谦在那边侍疾近水楼台先得月,让你父皇临终前变卦吗?”李清平看着太子,语气残忍:“那么太子,如果我是皇上,看见你这副模样,我一定会让楚亲王代替你。”
令诚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膝盖重重磕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太皇曾姨祖母……孙儿……孙儿不是故意的……”他慌乱地摆手,泪水混着冷汗往下淌,终于忍不住把憋在心里头快三十年的话吐泻而出:“只是弟弟他……他总能猜中父皇的心思,上次议开海禁,父皇就夸他比我有远见……”
“就这样你就怕了?”李清平冷笑一声,咳嗽几声后声音越发沙哑,却字字如针,“嫡长尊卑,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你怕了,退缩了,就别怪别人爬上来。就像当年文宗病重,武宗越过继后三个嫡子一样成了皇太子。”这段往事如今已没有多少人敢提,但是眼下李清平却丝毫不惧:
“大齐不需要一个懦弱到连自己都怀疑的储君。你要真觉得令谦比你做得好,皇上要是过了这一关你就去他面前自请废太子,要是没熬过去,你就等着别人爬到你头上来吧!”
屋内静得可怕,周遭的奴仆跪了一地,只听得见李清平急促的呼吸与太子牙齿打颤的声响。
令诚猛地俯身,额头重重磕在青砖地上,一声又一声,血珠顺着眉心滚落:“孙儿知错!求太皇曾姨祖母教孙儿该怎么做!”
李清平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目光已恢复往日的澄明与镇定。
“首先,”她低头吹着茶汤,“立刻回宫,去交泰殿坐镇。京中防务、太医折子、六部奏本、塞外的折子,一律先送到你面前,必须是你来批答。”
她指向周添盛,“其次,添盛随你回城,京卫九门即刻戒严,但戒而不乱,只许进不许出,先稳民心。”
“第三,”她看向和曔,“你亲赴翰林院,召掌院学士拟诏。若皇上龙体不愈,即日奉太子回銮继位;若天佑大齐,皇上转危为安,太子亦当垂范监国。草诏拟好,封存交泰殿,加上之前皇上登基册立皇太子的诏书一起,由太子亲自掌管。两份诏书,彰显正统,皇太子所做一切名正言顺。”
说完,她俯身,抬起令诚染血的下颌,声音低而清晰:“记住,从这一刻起,你不再只是皇太子,你是大齐的储君,是列祖列宗的继承人。你稳,则天下稳;你乱,则天下乱。你要让朝臣看见你的肩能担山,让百姓看见你的背能挡雨,让塞外的对你不满的宗亲朝臣——”
她顿了顿,目光如刀:“看见你不可撼动!”
令诚的瞳孔猛地收缩,随即缓缓挺直脊背,血迹顺着鼻梁滴在衣襟,他却抬手重重一抹,哑声道:
“孙儿……知道了!”
李清平最后说:“太子,站起来。储君的膝盖跪天子、跪天地、跪列祖列宗,但万不可折在朝臣面前。”
皇太子颤着起身,朝李清平深深一揖,转身大踏步而去。玄色披风掠过门槛,带起一阵冷风,吹得灯焰摇晃,却再不是先前那副瑟缩模样。
李清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即便多年不信佛,此刻也忍不住念了句佛号。
列祖列宗保佑,希望皇太子真能撑得过去,成为一名真正的君。
事态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太子前边担不住事,后边勉强撑了起来也有些顶不住。塞外那边消息也没能彻底瞒住,京中但凡有点门路的家族都听到了风声,见朝堂那边撬不动嘴,就想着让家族女眷进宫打探消息。
塞外再次八百里加急,说孙太后也病倒了。
瞒不住了。
李清平看着窗外的风景,这般想到。
上一次京中这样人心惶惶,李清平经历过,恪太皇贵太妃也经历过。就是当时文宗乾元皇太子出事的那一次。但是那一次是东宫事变,这次却是皇帝。
最要命的是,楚亲王令谦遭人暗算,堕马伤了筋骨,虽无大碍但也得卧床修养一段时日。武亲王令谚逼上御帐,企图改立皇太子。
“阿娘您……”和曔看着她严肃的面色,终究是放心不下。
“我得入宫一趟。武宗和仁宗临行前见的最后的人都是我,我这把老骨头说话也应该有点分量。”李清平示意云素取来那件石青色绣团龙的褙子。那是武宗当年特意留的,衣裳绣龙纹,多少女子求不得的荣耀:“武亲王反了,朝臣乱了,我这个历经四朝的老骨头,总得去镇镇场子。”
恪太皇贵太妃握着她的手,指尖有些发凉:“姐姐,你身子受得住吗?要不我陪你去?”
“不用。”李清平拍拍她的手叹道:“风雨欲来啊。”
当年江南事变,她还只是定妃,如今成了太皇皇贵太妃依旧坐镇宫中。
见太皇皇贵太妃车驾入宫,各方顿时不敢有过多动作。
这位……虽说不是名正言顺的中宫出身,但谁也不敢小瞧她啊!武宗的皇贵妃,有武宗遗旨日后可随葬帝陵,这样的待遇可不是一个普通妃子能有的。加上武宗给她留的团龙衣,武宗、仁宗连着两位皇帝最后见的人,更是不可动摇她的地位。历经四朝的老祖宗,谁敢惹她?
这次见到皇太子,他已经基本能镇静下来,甚至还能一一道出跟着武亲王令谚造反的名单。
武亲王令谚要反居然不是让自己做太子,而是想要改立楚亲王令谦。
理由是:皇太子令诚愚钝不堪,软弱可欺,不堪大任。
甚至有几位皇子也是这般附和的。
皇太子苦笑道:“原来我在兄弟们心里一直都是这样的形象。”
“你先前自己都立不起来,连我这把老骨头都能瞧得出来,何况是你那些精明的兄弟。”李清平嗤笑道:“令谦呢?令谦那边什么反应?”
“他……令谦以伤重不能起身为由,始终闭帐不出。”令诚声音微顿,甚至有些发颤。
他一直将令谦视为最有威胁之人,可没想到到头来这个弟弟却是最支持他的。无论是演的还是真心的,令诚都记着了。
李清平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令谦聪慧,不知是真无反心,还是以退为进,但有他这态度也足够了。不过如今他是被令谚架在火上烤。你稳住他,就断了令谚‘清君侧、立贤王’的由头。”
“你以监国的身份下两道手谕,一道称赞楚亲王令谦护驾有功;另一道,召武亲王令谚即刻回京,沿途驿站备马,不许耽搁。他若抗旨,便是坐实谋逆;若奉诏,便入瓮中,再慢慢清算。”
令诚迟疑:“若他拥兵自重,不肯奉诏?”
李清平冷笑:“那便让天下人看看,一位胆敢逼宫另立太子的皇子有什么下场吧。”
令诚又看向第一道手谕,似乎有些犹豫。
察觉到他的视线,李清平靠在椅背上,咳嗽几声后声音沙哑,“令谦聪慧,却一直被你压着嫡长的名分,心里难免有落差。你给了他台阶,他才会真心帮你。何况他在塞外握着随驾大臣的人心,只要他闭帐不出、不附合令谚,令谚的‘立贤王’就是个笑话。”
令诚茅塞顿开,提笔疾书,墨汁落在宣纸上,字迹虽有些潦草,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写完后,他递给李清平过目,老太太只扫了一眼便点头:“就这样,让内侍用八百里加急送出去,务必在明日天亮前送到令谦手里。”
塞外御帐的烛火昏黄摇曳,楚亲王令谦半倚在铺着锦垫的榻上,右腿打着厚厚的夹板,刚接过亲信递来的密信,指尖还沾着蜡油便匆匆展开。宣纸上太子令诚的字迹虽显仓促却力道十足,他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将信纸凑近烛火燃成了灰烬。
幕僚在旁不解:“王爷,武亲王那边的人今日又递话,只要您点个头,万事俱备。臣斗胆问一句,您为何不顺水推舟?以您的能力,改立之事,并非不能成。”
令谦缓缓抬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反问道:“你且说说,这几日御帐周围的动静,与前几日有何不同?”
幕僚一愣,完全没想起来,最后还是令谦让自己的贴身太监回答的:“回先生,这几日御帐周围药味浓,但太医行走间并不慌乱;煎药时辰与往日一样,一刻不多也一刻不少;皇上贴身内侍每日照常捧折子进去,册子厚度不减;御前侍卫轮岗,步伐也未乱。”
“是啊,”令谦轻笑一声,“都是做给外头看的。”
幕僚惊得脸色煞白:“王爷您是说……皇上是故意瞒着?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看太子,也为了看我们这些做儿子的。皇上还是属意嫡长啊,连我都不能例外。”令谦叹了口气,目光望向御帐的方向,“太子自幼被先帝和父皇护在羽翼下,朝堂上的风雨见得少,父皇一直担心他撑不起江山。这次病重是真,想借此机会看看太子能不能稳住局面也是真的,也想瞧瞧咱们兄弟里,谁藏着不该有的心思。”
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膝头的锦缎:“你没瞧见太医院院判昨日进帐时,袖中露出来的脉案一角?都是养身子的药材,却绝非重症的脉象。皇上已经故意叫本王知道了。还有太后病倒,看似是急火攻心,实则是帮父皇把‘病重’的戏演得更真些。若太后安好,老太太怎会容得下武亲王在御帐外耀武扬威?父皇就是要这一把火烧起来才好。”
幕僚这才恍然大悟,后背惊出一层冷汗:“那武亲王……他岂不是成了皇上试金石下的冤大头?”
“冤不冤,全看他自己的心思。”令谦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他若真对太子心服口服,即便父皇病重,也该全力辅佐监国,而非趁机谋逆。说到底,是他自己的野心害了自己。”
“若是太子真立不起来,父皇自然会寻出更合适的继承人,那时候本王就是最佳人选。现在倒是可惜了……太子居然看透了,应该是身边有人在提点。”
嘴上说着遗憾,但是令谦表情没变,甚至带着点点笑意。
笑意里带着一点释然,也带着一点羡慕。
“皇兄啊皇兄,”他轻声道,声音散在风里,“哪位高人指点了你抹开你眼前的迷雾……”
他有些好奇地问幕僚:“你说到底是谁在背后指点太子呢?是化亲王?可是这位五皇叔向来不主动掺和事儿,瞧着不像啊。”
幕僚冷汗直流:“臣……也想不透啊。”
“那就不想了。”令谦喟叹一声:“到时候回京亲自去问太子吧。接下来咱们看戏就行了。”
这次晚了一天,跪下了,快正文完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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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