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十三年,文成皇帝病重,太医院无论是谁诊脉过后都是心惊胆战地摇摇头。
所有人就知道又要到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文成帝本身在娘胎时就养得不是特别健壮,又是早产儿,上了年纪之后除非不病,这一旦病了就特别严重。只不过这次严重到要准备后事了。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李清平听到消息叹了又叹,进宫去了。
皇贵太妃回宫,皇后携皇太子妃等内命妇亲迎。
李清平被人扶着下马车的时候,下意识抬眼打量了一下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宫城。
皇宫和武宗当年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朱墙黄瓦的老样子。但或许是离开了十几年,李清平如今瞧着,竟恍若有种隔世之感。这墙太高太高了,待在里头就像笼中鸟。但如今的李清平不会再被困住了。
“姨母。”
“姨祖母贵安。”
“拜见皇贵太妃娘娘。”
一一的拜见请安响起,李清平循着声音望过去,乌泱泱的一群人,她最先看到的是孙皇后。
皇后孙氏乃当年孝淑仁悫皇后亲自选的世子妃,从世子妃到太子妃再到如今的皇后尊位,孙皇后这些年鲜少出差错,是前朝后宫都认的贤后。
如今快六十岁,华发生白,李清平看着她,却没有在她眉眼里瞧见多少生气。
从孝淑仁悫皇后那会儿李清平就明白了,这样贤惠的名声在压着,人就不可能鲜活得起来。不过都是自己选的路,李清平不便多说。
“皇上从昨晚得知您要进宫来的消息,高兴地多喝了半碗清粥。”孙皇后上前扶着她,笑说。
李清平轻声道:“如今能吃得下就是好事了。”
孙皇后点点头附和:“太医也是这般说的。”
“太医……说起这个,”李清平脚步没有停,拍拍她的手,问道:“太医有没有说皇上……大概还有多少时日?”
孙皇后面上表情一顿,嘴里泛起苦涩:“也就这两三天的事情了。”
李清平顿了半晌,说知道了。
文成帝最近都昏昏沉沉地睡着,李清平先去康寿宫坐了会,一坐几个时辰才惊觉今天已经过了。
看来今天文成帝没醒,不然不会见她。
李清平一直等,等到次日宫人来报才她起身前往乾清宫。
“……姨母。”
文成帝靠在软榻上,看着缓步而来的李清平,嘴角艰难地勾起一点弧度:“我好像比您还要老了。”
李清平在榻前坐下,抬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声音轻得落羽:“胡说什么呢,再怎么说我也是实实在在比你年长了十几年的长辈。”
文成帝笑了笑,眼角皱纹深如沟壑,像被岁月一刀刀刻上去的。
他望着帐顶,轻声道:“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回生病,恰好碰上了宫宴,以母后的身份再放心不下也得进宫,还是姨母守在我身边,一勺一勺喂我喝药。那时候钰曦刚是记事的年纪,还偷偷生过闷气来着。”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文成帝就很清楚,孝淑仁悫皇后没能给他带来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那么两位与母亲同宗同族的姨母所生的孩子就和他的同胞的亲弟妹无异。那些既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妹也是表亲的弟妹是他天然血脉上的联盟与助力。所以文成帝对李清平和恪贵太妃所出的孩子一向包容和爱重,哪怕后来十四皇子如今的瑞亲王和晀出生后他们的关系依旧亲密。
似乎是想起当时小妹气鼓鼓怀疑他抢走母亲的模样,文成帝肩膀放松下来,满满的怀念,只是又很快叹道:
“如今到这岁数……又是您在榻前,不过这次钰曦应该不会生气了。”
李清平握住他枯瘦的手,想起前一日落脚歇息时太医回过的话,脉象虚浮,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她心底一酸,看着长大的孩子也走到这一步,即便不是亲生的也让李清平难过不已。心里难受得紧,面上却不显,只是温声道:“皇上吉人有天相,会好起来的。”
文成帝笑着摇摇头,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文成帝的目光从帐顶移开,落在李清平握着他的手上,那双手虽也布满皱纹,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他轻轻反握住,声音低得几乎要被外头烛火燃烧的动静盖过:“姨母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身子,我比谁都清楚。”这些日子昏昏沉沉的,文成帝能清楚感受到体内生机的流逝,像流沙一般,再尽力去抓却还是一点点从指缝里消散。
“不过朕坐在这个位置上十几年,实行新政、安定内外,也算没有辜负父皇母后的期望。”
李清平的指尖微微发颤,人老了就是感性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你做得很好了。百姓安居乐业,朝堂安稳,你比你父皇当年,多了几分温和,也更加有担当。你父皇武将出身,到底比你手段强硬,你就做得极好。”
“可朕还是有遗憾。”文成帝轻轻叹了口气,“没能让太子再多学几年,没能看着令诚令谦独自干出一番实业来,更没能……好好孝敬您和小姨母,还叫你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属不孝。”
李清平闻言,心中一暖,又有些酸涩。
她顺着文成帝的话说:“太子……和你当时不一样。他从一出生就是皇上嫡孙,虽然没有被直接册封为皇太孙,可是当时照你父皇的态度就是奔着储君去培养的。即便性子上有所急躁,皇上也应该多相信太子一些。”
“至于令诚、令谦。这两个孩子我看着比起太子,反倒是更像他们母亲和祖母,都是极为稳妥的性子,如今不显,未来也必有一番大成就。”
“再说我和你小姨母……你看看你啊,都这时候了,还惦记着这些。我和你小姨母如今的日子,已经很好了。我们都有孩子,孩子们自然会孝顺好。至于你说的不孝,什么事呢?没这个事儿。”
“好、好……走在长辈之前,我到底心中有愧。”
“太子……”文成帝了解自己的孩子,重重叹了下,声音又低了些,“太子性子也就那样,急躁不够沉稳,偏偏却又不够果断,容易自我怀疑,往后朝堂上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事轻易就能被左右,朕实在是很难放心。”
“令诚令谦还小,往日又有朕和太子在前边顶着,就把他俩养得放肆了些,这成了婚也没见安定下来。作为东宫嫡子,之后要担的责任只会越来越重,也不知他们何时才能懂事。”
人到临走的时候牵挂的事总是那么多,交代不完就不能安心闭眼。
“所以……朕在乾清宫留了一道圣旨。”
李清平抬眼,下意识收紧了手指,但文成帝似乎没有察觉,自顾自说着。
“朕……命化亲王和曔、隆安公主驸马兼京卫指挥使周添盛、文渊阁大学士兼太傅万长青、戴光敏和王碧左右两位相国为辅政大臣,这五人将在朕大行之后辅佐新帝。”
李清平心头一震。
她知道文成帝为什么要特意和她提起这个。五名辅政大臣中,化亲王和曔是她亲子,驸马周添盛是她亲女婿。这二人都与她关系紧密。
李清平握着文成帝的手松开了,她想要退开跪下去,但文成帝反应还是快的,使了个眼色,旁边大太监就赶紧上前扶着皇贵太妃。僵持半晌,李清平看着文成帝平静的眼神,叹了声,还是坐了回去。
见状文成帝才重新笑了起来:“我怎么受得了您这一跪啊。”他说:“要真让您跪了,等下到去见了母后我可就要被抽藤条了。”
“皇上,您让我说什么好呢……”李清平的声音有些发哑,她望着文成帝苍白枯瘦的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份信任太重了,重到让她活了那么久的人都不知所措。
指腹触到他手背上凸起的骨节,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沉沉压着。她怎么会不明白文成帝的用意。将和曔与周添盛纳入辅政大臣之列,既是信任她这一脉的忠诚,也是想借她的分量,制衡朝堂上其他势力,为太子为未来的皇帝撑起一片安稳的天地。
文成帝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气息微弱却语气笃定:“姨母,朕知道这样做,会让你和孩子们站在风口浪尖。可是朕想了很久很久,在朕一干兄弟里,没有人比和曔更合适。”
敦亲王和显自小就被养成一个诸事不管的性子,有能力却懈怠于去做;勇亲王和昀容易意气用事;信亲王和暄野心太大;顺亲王和晸是个书呆子;康亲王和昶身子骨不好,上朝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指望不上;剩下和旭和晴和昳和晀四个能力尚且欠缺。
恭亲王和晏离世后,文成帝就是长兄,当了那么多年太子和皇帝,他对底下的兄弟和大臣看得一清二楚:“和曔沉稳,周添盛手握京卫,有他们在,既能帮太子稳住京畿,也能牵制住那些想趁机作乱的有心之人。太傅万长青、戴相国、王相国都是在官场上钻营多年的老臣,忠心耿耿却各有立场,有您这一脉在中间调和,他们才能真正拧成一股绳,辅佐太子走稳最初的路。”
李清平垂下眼眸,看着绣着龙纹的明黄被褥,过往的画面在脑海里翻涌。和曔小时候在她膝头背书的模样,钰曦梳着妇人髻携着周添盛回宫时的笑脸,还有文成帝当年作为太子,在永和宫向她请安问候的场景。这些曾稚嫩天真的孩子,早在很多年前就成了要扛起家国重任的人。
“皇上放心,”李清平缓缓抬眼,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和曔与添盛都是懂轻重的孩子,不会辜负皇上的托付。我也会时常敲打他们,让他们记得,辅政是为了大齐安稳,不是为了自家权势。”
“太子是个懂事的孩子,有朝臣们辅佐,再加上你安排的辅政大臣,定能稳住朝堂。令诚令谦那边,我也会提点太子妃几句,让这两个孩子早日安定。”
“有姨母这番话,朕就放心了。”文成帝的脸上露出一抹安心的笑,眼神却渐渐有些涣散,“朕还留了话,等太子登基后,按例让他尊您为‘太皇皇贵太妃’,小姨母为‘恪太皇贵太妃’,历经三朝,日后就要迎来第四朝,无论是谁都不能对你们不敬。”
李清平苦笑道:“已经没人敢不敬了。”
文成帝似乎松了口气,靠在软榻上,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再睁开眼时,眼神里多了几分疲惫,却也多了几分释然:“朕走之后,也别让太子他们太难过,泪水在送灵的时候哭完就该投身朝堂了。帝王家的孩子,总要学会承受离别,才能扛起江山。”
李清平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我知道。”
文成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姨母,我想睡一会儿,您陪陪我可好?我好像好久好久没有在歇息的时候听见歌谣的声音了……”
李清平愣了一下,然后口中轻哼起以往孝淑仁悫皇后经常挂在嘴边的曲调。
文成帝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李清平坐在榻边,看着他不成人样的脸,想起他从小到大的模样。
从牙牙学语的孩童,到意气风发的太子,再到如今迟暮的帝王,一晃眼,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帐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棂洒在榻上,给文成帝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李清平哼着调子坐在榻边,声音越来越轻,像是怕惊扰了他的梦,也是想安静地陪他度过这最后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文成帝忽然睁开眼,看着李清平,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姨母,我好像……看到母后了。她在喊我,向我招手……”
李清平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紧紧握住文成帝的手,声音哽咽,虽然不舍,但也选择开口说道:“去吧,别让你母后等急了。”
文成帝的眼睛慢慢闭上,手也渐渐失去了力气,落在榻上。
“皇上……驾崩了。”
殿外传来内侍压抑的哭声,孙皇后和太子匆匆赶来,看到眼前的景象,瞬间泣不成声。
李清平站起身,看着软榻上安详的文成帝,忽然眨眨眼抬起下巴轻声问:“姐姐,你在那边接到和曤了吗?什么时候也能来接我们呢……”
那边孙皇后、皇太子等人哭声震耳欲聋。
李清平站了一会,然后走到太子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好孩子,别哭。你父皇走得安详,你要打起精神,接下来就靠你撑起这大齐的江山了。别辜负他的期望。”
太子用力点头,擦了擦眼泪,挺直了脊梁。李清平看着他坚毅的背影,又看了看软榻上的文成帝,轻轻叹了口气。
这座宫城,又送走了一位帝王,也即将迎来新的开始。
离开乾清宫时,夕阳正沉,朱墙黄瓦被染成了暖红色。李清平回头望了一眼这座熟悉的宫城,然后拖着缓慢的步伐转身离开。
一个月后,皇太子登基。
皇太子在武宗时候被封为惠郡王,如今登基的年号定为“惠正”,等翻了年就是惠正一年。
惠正帝登基后,定下文成帝的庙号为大齐六世仁宗。
仁宗啊……
当时李清平坐在窗边煮茶,听到这个消息愣了愣。
茶盏里的水汽氤氲而上,模糊了李清平的眉眼。她抬手拂了拂,指尖触到微凉的窗棂,才发觉窗外的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
“仁宗……”她轻声重复着这个庙号,语气里满是怅然,“他这十三年,确实担得起一个‘仁’字。”
从文宗、武宗,到现在的仁宗,李清平已经送走了三位皇帝了。
文宗的时候李清平送走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顶多有即将转变身份的感慨和喜悦。
到了武宗,李清平作为武宗的女人,从显顺十七年就跟着,将近五十年的情谊,在最后十几年恨过怨过最后还是回归了平静,但也让李清平无形中松了一口气。
现在呢,仁宗,李清平还记得那个小小的婴孩刚出生没多久被自己抱在怀里,那么软,那么瘦,第一次抱起来的时候李清平的动作甚至不敢太用力。
如今仁宗崩了,孝淑仁悫皇后留在世上的痕迹又少了。李清平再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原来已经活了那么那么久了。
久到一次又一次参与离别,身边的旧人越来越少。
久到连她自己都数不清,究竟送走了多少旧人,又迎来了多少新面孔。
云素端着刚温好的参茶走进来,见李清平望着窗外出神,轻声道:“主子,喝杯参茶暖暖身子吧。”
李清平接过茶盏,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才稍稍回神。她看着茶盏里漂浮的参片,忽然笑道:“还记得刚进王府那会儿,我连参茶都喝不惯,觉得一股子药味,每次都是捏着鼻子才喝得下去。如今倒好,一天不喝就觉得浑身发冷。”
“可不是嘛,”云素也跟着感慨,“那时候主子才十几岁,要不是得了圣旨进王府怕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呢。如今一晃眼,您都成了曾祖母、太祖母了。”
李清平点点头,看着云素满头的白发,轻声道:“你也老了。是个和我一样的老太太了。”
云素浅笑:“奴婢打小就在您身边伺候,和主子您也差不了多少岁数。不成老太太那可就是妖怪了。我才不当妖怪。”
“也是这个道理。”李清平也笑,眼神又飘向窗外。
她想起当年在宣亲王府,孝淑仁悫皇后还只是宣亲王妃,她和清妍是陪嫁,三人常常一起用膳闲聊,仁悫皇后说往后她们姐妹三个,要永远在一起。可如今,皇后走了,武宗走了,文成帝也走了,只剩下她和清妍,守着那些零碎的回忆。
想起孝淑仁悫皇后,李清平沉默了片刻。
“仁宗走的时候说他看到孝淑仁悫皇后了。”李清平喝完参茶,长出一口气:“仁悫皇后临走前让仁宗沉稳谨慎,这孩子十几年竟也一直谨记。减免赋税,安抚流民,还为当年受冤的老臣平反,这些都是实实在在做出来的功绩。每一步都不骄不躁,让人无可指摘。”
云素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就是走得太早了,”李清平垂眼看着自己衣服上绣的松鹤寿纹,闭了闭眼:“他才五十多岁,要是身子骨好些,有我这岁数,还能多做几年皇帝,多看大齐几年。”
云素安慰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主子节哀啊。”
李清平无奈地勾着嘴角说:“这人上了年纪啊,就是看不得小辈先走,心里大抵还是难受的。”
当日李清平难得地生了场大病。
病得很重很重。
李清平已经快八十岁了,这种时候,这个年龄,这一病可能就永远起不来了。
李清平这病来得又急又猛,晚上还好好地喝了半碗粥,夜里也没什么异样,第二日清晨就起不来床了,浑身滚烫,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云素等伺候的慌得不行,一边让人去请太医,一边派人快马加鞭去通知和曔、钰曦等人。
都去宫里请太医了,宫里理所当然知道了,听闻当时已经被尊为皇太后的孙氏被惊得直接从凤座上跌落,回过神就要出宫探望。
惠正帝也匆匆赶来,却被拦在宫门内。
要是旁人惠正帝他们肯定也不管了,但是拦他们的是明靖大长公主钰瑾。
“大姐姐。”
“姑姑。”
钰瑾此时也六十多岁了,但是脊背依旧笔挺,甚至还能御马,在马背上俯视孙太后和惠正帝。
“回去。”她说。
“登基之初,除了皇宫,哪都不应该去。”
钰瑾说完调转马头就匆忙离开了,好像就是为了提醒一句。
孙太后和惠正帝对视一眼,都不知如何是好。
仁宗生前将皇贵太妃看得很重,这也是他们想出宫探望的原因,可如今……
罢了。
他们怎么想的旁人不知道,那边的化亲王府一开始很是慌乱。
和曔刚下朝就接到消息,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急匆匆地赶了回来,一进松寿堂就直奔内室:“阿娘!阿娘您怎么样了?”
榻上的李清平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分明听到和曔的声音,却怎样都睁不开眼。
和曔登时跪在榻前,握着李清平手抵在额前,没再说一句话,身子却颤抖得厉害,抖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太医很快就到了,诊脉的时候眉头皱得紧紧的,诊完后拉着和曔到外间,低声道:“王爷,太皇皇贵太妃年事已高,这次似是心疾,脉象虚浮得很,臣能针灸,能不能熬过去,就看这几日了。但若是解不开那心疾,即便熬过去了也……时日无多啊。”
和曔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眼眶瞬间红了:“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务必保住太皇皇贵太妃的命!”
“王爷放心,臣等定会尽力。”
太医针灸后李清平缓缓醒转,太医提笔开了药方,又叮嘱道,“这段时间要让老太太好好休息,别让她劳心费神,饮食也要清淡些。”
钰曦和钰瑾、和昶也很快赶了过来,看到榻上短短半日精气神不再的李清平,都忍不住红了眼。
钰曦坐在榻边,握着李清平的手,声音哽咽:“阿娘,您别吓我们,您心里有什么事儿千万别憋着,您和我们说说啊。”
可是李清平没法回答她。
后边连钰琅平安和晀那几个孩子都来过。
尤其是和晀,伤心不比和曔这些亲生的少。孝淑仁悫皇后离开的时候他还小,他被母亲亲手托付给永和宫。大婚之前除了皇子所,和晀去的最多就是永和宫,李清平在他心里和第二个母亲没什么区别。
李清平看着围在床边的孩子们,心里又暖又酸,想抬手摸摸他们的头,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轻轻眨了眨眼,算是回应。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原来心里藏着事儿,藏到把自己都病倒了。
恪太皇贵太妃接到消息时,正在敦亲王府的园子里赏花,一听李清平病重,手里的茶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其实大家本来没想让她知道的,恪太皇贵太妃本来和李清平就没差多大年纪,这边已经病倒了一个,要是受了刺激再病倒一个那是真兵荒马乱的了。
但千算万算没算到这日恪太皇贵太妃居然提前让宫女去抓药。
恪太皇贵太妃自打从皇庄回京头疼的毛病一直都有,仁宗恩准她往宫里太医院取药。每月两回。不知是上了年纪还是前几日吹多了风,恪太皇贵太妃感到不适,就让身边的宫女提前去抓药。
那宫女是近些日子才到恪太皇贵太妃身边伺候的,小圆脸,存在感不高,还没进太医院就看到几个太医匆匆忙忙背着药箱要出宫。定睛一看,引路的居然还是化亲王府的奴才。
这般大阵仗病的定然不是普通主子,少说也得是化亲王和曔,化亲王妃都不够格的,宫女回去之后就立马告诉了恪太皇贵太妃。
恪太皇贵太妃立马招来敦亲王和显,问他:“你五弟弟府上出了什么事儿?怎的一请就几个太医?是谁出事了?”
母亲的目光凌厉,和显本来硬着头皮说没事,但是恪太皇贵太妃却直接折了花枝,“我问你,是不是姐姐出事了?”
“那是我姐姐!你们凭什么瞒着我!”老太太声音尖锐,哭成泪人,几乎崩溃:“那是我姐姐!陪着我长了七十七年的姐姐!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
和显见瞒不住,只能连忙让人备车,往化亲王府赶。
恪太皇贵太妃一进内室,看到李清平的模样,她就忍不住又哭了出来:“姐姐!你不要丢下我!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
她已经没了一个姐姐了,不要再失去另一个姐姐了。
李清平听到她的声音,嘴角勉强勾起一点弧度:“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你还说!”恪太皇贵太妃眼泪根本止不住,扑到榻边不肯离开,“你放心,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直到你好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恪太皇贵太妃就守在松寿堂,寸步不离,谁劝也不听。化亲王妃让人把隔壁的房间收拾出来,让老太太就住在那里。恪太皇贵太妃每天亲自给李清平喂药、擦身,夜里也睡不安稳,每隔一个时辰就起来看看李清平的情况。
李清平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喝半碗粥,还能和恪太皇贵太妃说几句话。
有天恪太皇贵太妃趁她好的时候问她:“姐姐,您到底心里想的什么事儿啊?”
“不知道。”李清平愣了半晌,突然看着帐子顶笑道:“或许是活得久胡思乱想把自己累到了吧。”
“那就不要胡思乱想了。”恪太皇贵太妃握着她的手说:“我们这两个老太太啊,就该吃吃该喝喝,其余什么的都不要想了。”
“……好。”李清平点点头。
李清平情况坏的时候就昏昏沉沉地睡着,连人都认不清。有一次,她迷迷糊糊中,竟把恪太皇贵太妃当成了孝淑仁悫皇后,拉着她的手说:“姐姐,你怎么才来……我好想你……”
又把和曔认成武宗:“皇上……你也来看我了?”
恪太皇贵太妃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哽咽着说:“姐姐,你真的、真的不要吓我。”
和曔也是手一抖,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表情。
但还好,每次李清平又很快昏睡过去,恪太皇贵太妃小心翼翼去探她鼻息,呼吸是那么的清晰,让她的心稍微得到抚慰。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清平的病情终于有了好转。
这天她醒过来的时候,阳光正好透过百叶窗洒在榻上,暖融融的,让躺了许久的李清平感到一丝久违。
恪太皇贵太妃坐在床边,正打发时间在编平安结,看到她醒了,顿时把手里的活儿一扔,凑过来一口气问:“姐姐你醒了?现在感觉如何?渴不渴?要不要让人送些清粥来?”
“喘口气再说。”李清平看着她眼底的青黑,心里满是愧疚:“让你受累了。”
“什么累不累的。”恪太皇贵太妃红着眼眶说:“要我病了,姐姐也会这样照顾我的,”
“那倒也是。”李清平精神好了些就想着挪窝,她看着窗外,笑道:“今年的春天,好像来得格外早。我们出去晒晒太阳吧?”
“好啊。”恪太皇贵太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忙让人准备起来,准备的时候还和李清平说:“园子里海棠和芍药都养得好,昨日园子里的管家来信说花苞挂在那里,再过几日应该就能开了。”
李清平点点头,笑道:“那等我好利索了,咱们就一起去园子赏海棠品芍药,好不好?”
“好啊。”恪太皇贵太妃现在说什么都是好,加上李清平的病熬过来了,她轻松下来也就笑了:“到时候咱们还像以前那样,一起赏花、喝茶、聊天,好好热闹热闹。”
李清平看着她的笑脸,心里最后的郁气到底还是散了。
自己已经活了那么那么久,送走了很多很多旧人,但是这活着的人里也并非没有她完全不在意的人。
得知李清平病好了,还有心情到院子里晒太阳,孩子们纷纷上门来。
“之前都吓坏了吧?”
李清平看了一圈,每个人都瘦了一圈,看着就知道这段日子寝食难安:“如今我没事了,你们可别把身子又搞垮了。”
一群都有五六十的孩子们围在她膝前,一个个点头如捣蒜,却仍是红着眼圈不肯错过一点她动作,怕只是自己的幻觉。
和昶站在一旁,难得没了往日的跳脱,语气格外认真:“阿娘,以后您可别再胡思乱想了。要是觉得闷,儿子就天天带鹦鹉来给您解闷,或者陪您去园子里遛弯儿,您想做什么,儿子都陪着您。”
这孩子如今喜欢上养鹦鹉,李清平赶忙摆手:“前边的免了,你那些鸟儿吵吵闹闹的,白白扰了我的清净。命都少几年。”
“阿娘您这次是真吓到我们了。”钰曦拿帕子按眼角,声音发哑:“我们情愿折自己的寿,也想您长命百岁。”
李清平被这阵仗逗得笑出声,又心疼得紧,抬手挨个敲他们的额头:“胡说什么!”
她又说:“你们也看开些,我活了快八十年,说实话也是长寿的了,熬过来了咱就继续活,没熬过来也得准备准备后事不是?你们倒好,一个个折腾自己,我要真没熬过来,是想让我在地下也要操心?”
钰瑾等人‘呸呸呸’:“……您说什么呢?”
李清平这个老太太直言:“我说实话,之前没准备着,今儿病了一回,走了趟鬼门关,有些东西就该准备起来了。生老病死,是个活人都要有的啊。”
恪太皇贵太妃在旁边也搭腔:“就是啊。我告诉你们哦,到时候下葬陪葬的东西都要金贵的、漂漂亮亮的,寿衣也要最好看的。我们在地底下也要做那个最富有最漂亮的姐妹花。”
孩子们说不过她们两个老太太。其实知道这也是实话,但到底是在感情上的确一下子难以接受。
不过如今看上去李清平病好还有些年岁可活,他们也就逐渐开始露出笑容了。
“行了行了,都别在我面前杵着,树我就不要求立马开花了,花房里暖着精心照料着的种盆里的那些的海棠、芍药……都搬几盆来,让我瞧瞧颜色。我闻闻花香,比喝十碗药都管用。”
那边煎了药端上来,李清平捧着碗一饮而尽,感受到嘴里的苦涩味道这样使唤孩子。
孩子们连忙应声,鱼贯而出,脚步都比往日轻快。
声音从外边响起来,听着大概也能知道是兄弟几个负责搬盆景,姐妹们则是在旁边挑挑拣拣。
“这盆不好,并蒂的有一朵怎么那么小,寓意不好!”
“那边那盆好,红红火火的!和曔你来搬!”
偶尔夹杂着下人战战兢兢的声音:“王爷、公主,让奴才们来忙活吧,别把你们累着了!”
李清平和恪太皇贵太妃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
不多时十来盆已经开得极好的花朵被搬到松寿堂院子里,都是当祖父祖母的人了这会儿却在邀功。
和曔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笑着对李清平说道:“阿娘,您瞧这盆,花朵又大又艳,颜色也正,摆在您这儿,准能让您每天看着都舒心。”
说着,便将那盆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李清平视线最佳的位置。
钰曦也赶忙凑过来,还趁机告状,指着另一盆海棠说道:“阿娘,还有这盆呢,我挑的,一眼就相中它了!这花瓣层层叠叠的,多好看啊!和昶那臭小子还说我选的不好!而且这花香啊,特别浓郁,您闻闻是不是?。”
李清平凑近闻了闻,脸上满是惬意,笑道:“嗯,确实好闻,看着这些漂亮的花朵啊,感觉这精气神都回来了不少。”
钰曦顿时得意地看向和昶。
和昶:“……”他在旁边嘴硬:“姐姐说得是,不过阿娘这病刚好,可不能被这火红的颜色给晃了眼。太晃眼了,我看着都难受。”
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李清平也被逗得笑个不停,她佯装嗔怪地看了和昶一眼:“就你这嘴贫,连海棠都要被你编排一番。不过呀,这花确实好看,都摆过来些,让我好好看看。”
其他几个孩子也纷纷介绍着自己搬来或者挑拣出来的花,这个说花色好看,那个讲花形别致,一时间,院子里热闹非凡。
一开始李清平还配合这朵看看那盆闻闻,后面干脆撇过脑袋去和恪太皇贵太妃说:“就应该让他们夫君媳妇孩子孙子什么的都来看看,一个个的吵得很。”
“阿娘!”
“姨母!”
李清平嘴角兜不住笑,她靠在软榻上,假装听不见,却也架不住孩子们在旁边的喋喋不休。
“好了好了。”李清平用团扇虚空挨个儿点了点他们的额角:“收拾收拾!今儿就在院子里一边赏花一边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