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两个在一起说了很多话,仿佛要把这十几年没说的话全都补回来。
恪贵太妃突然感慨道:“姐姐,你好像从来都没变过。”
“嗯?”李清平摸上自己的鬓角笑道:“鬓边都白了,这还叫没变?”
“不是样貌。”恪贵太妃摇头,认真端详着李清平,轻声说:“是神态,是性情,你把所有事情看得太通透,拿得起也放得下,好像什么事儿都不能将你击溃。”
她苦笑道:“我就做不到这样。所以这些年我快恨死他了。”
“恨他把我打发到皇庄,恨他让我见不到孩子们,恨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让见。”
李清平愣了一下,心疼地搂紧恪贵太妃。
恪贵太妃靠在她怀里,红着眼眶,身子颤抖:“要是换我留在宫里我一定会和他闹得不可开交,肯定会把姐姐生前留好的退路统统毁了。所以有的时候我在想,或许我远离京城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看不见人反倒不想着。他太了解我了,所以给我们彼此都留了最后的体面。”
武宗太精明,知道恪贵太妃性子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样的性子太刚烈,留京只会两败俱伤。把她送去皇庄,是最好的选择。
但也是最残酷的选择。
李清平轻轻抚着恪贵太妃的背,指尖触到她因颤抖而绷紧的肩背,自己也忍不住鼻头发酸。
“可有时候又觉得,他或许也不容易。坐在那个位置上,看似是九五至尊,其实连喜欢谁、讨厌谁都不能随心所欲。”恪贵太妃嗤笑一声像是在嘲讽谁:“还不如以往当王爷的时候。”
“是啊,不容易。”李清平重复着妹妹口中的三个字,外边风大起来了,应该是又下雪了,透过窗子似乎又看到了永平帝最后弥留时的模样。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帝王,躺在乾清宫层层帷幔里,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我听闻他有旨意,命我们姐妹可以与他合葬东陵?”恪贵太妃问。
大齐目前还没有妃嫔随葬帝陵的先例,哪怕是死了能有资格陪在皇帝身边的也只有皇后,即便是皇贵妃也只能在妃陵下葬。武宗此举是给了李家姐妹莫大的殊荣。
李清平说是:“但他也没勉强。”
其实到了这把年纪生死都看淡了,她们谈起这些事是豁达大方不避讳的。
恪贵太妃思绪飘远:“听闻死后离得近,下辈子还会遇见,甚至再续前缘。那岂不是合葬了,下辈子还和他有男女缘分?”
说到这里,恪贵太妃自己都愣了愣,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下辈子?谁还想跟他下辈子有这缘分啊。”
可话虽如此,眼底的怨恨却淡了几分。她想起当年在王府,武宗还不是永平帝的时候,曾骑着马带她去城外看海棠,说“清妍喜欢,以后我就给你种一院子”。那些日子是真的快活,只是后来被宫墙和皇权,磨得一点痕迹都不剩了。
恪贵太妃气愤嘀咕道:“但我又舍不得姐姐,我下辈子还要和姐姐当一家人。”
偏偏仁悫皇后是武宗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如今文成帝的生母,这样正统,绝对不可能从武宗的陵寝旁挪到别处去。
李清平哭笑不得。
恪贵太妃不想和武宗合葬,但又不想离仁悫皇后太远,急得起身团团转。
李清平拿起桌上的帕子,拉着她坐下休息:“过往恨也好,怨也罢,都过去了。以后的事儿也再说吧,我们现在能这样坐在一起说话、过年,就已经很好了。至于他,就让他在地下自己熬着吧。”
她伸手把妹妹搂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摇晃温声道:“如今我们都自由了。没有宫墙,没有算计,没有那些不得不做的抉择。剩下的日子,我们就像是姐姐走前说的那样,漂漂亮亮地活下去。”
恪贵太妃重重点头,声音闷闷的:“那……以后每年除夕我们都一起过,好不好?就我们俩,一起守岁,一起包饺子,一起……把那些年错过的热闹,统统补回来。”
李清平就笑道:“本来我就是这样想的。”
春去秋来,转眼便是三年。
这三年里,李清平依着当年的约定,春日去钰曦的公主府赏各色花草,夏日住钰瑾府中避酷暑,秋日赴和昶的康亲王府品蟹,冬日则回和曔府里泡温泉。
只是无论住在哪处,身边总有恪贵太妃的身影。文成帝感念姐妹俩情深,特意下旨让恪贵太妃不必拘在园子里。
旨意一出来,和显和晸钰琅几个就支棱起来了,琢磨了好几年把亲娘接到府上荣养的主意终于落到了实处,恪贵太妃也终于好好享受到了儿孙环膝的天伦之乐。
文成六年,李清平迎来了七十大寿。
人生七十古来稀,李清平的寿宴几个孩子帮她办得很隆重,加上宫里皇帝皇后也很看重,甚至带着太子太子妃亲自出宫祝贺,一时之间化亲王府上宾客络绎不绝。
其实前来贺寿的人们李清平大多不认识了,除了孩子们,她和恪贵太妃也只是和同样前来做客的婉贵太妃、庄太妃、静太妃等人说说话。
容贵太妃王氏前年就因为年轻时操劳过度伤了身子薨逝了,被文成帝追封为皇考容慧贵妃,以贵妃礼下葬。
岁月匆匆往前走,过往武宗后宫的老人也只剩那么几个了。
以前在宫里再怎么斗,如今倒也能坐在一起,捧着茶盏心平气和地聊聊天。
松寿堂偏厅里,炭火烧得正旺,暖融融的气息裹着淡淡的茶香。
李清平和恪贵太妃坐在上首,婉贵太妃、庄太妃、静太妃、乐太嫔和煦太嫔分坐两侧,面前的茶盏里飘着刚沏好的祁门红茶,茶汤红艳透亮,香气浓郁。
“记得刚进宫那会儿,咱们都多青涩啊,跟在皇后娘娘身后去慈宁宫请安。如今一晃眼,也成了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太太了。见着这满头白发,我都快记不清自己最漂亮时候的模样了。”说话的是婉贵太妃:“当初宫里那些人,就剩我们几个了,也一个又一个少了。下一次再见又不知道是谁没了。”
婉贵太妃端着茶盏,轻轻叹了口气。她头发已经全白了,梳着简单的发髻,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比起当年在宫里冠宠六宫时的精致漂亮,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
庄太妃也跟着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之前容贵妃总爱争强好胜,事事都要拔尖,谁能想到她倒走在了我们前头。”
她想起容贵妃当年为了协理宫务把自己彰显出来,日夜不休,连饭都顾不上吃,如今想来,倒是有些不值。
“人啊,终究是敌不过岁月的。”静太妃性子素来温和,说话也慢悠悠的,加上多年礼佛,整个人仿佛要超然于物外:“当年我在嫔位上熬了二十几年,如今想想,那些虚名又有什么用?不如像现在这样,在府里种种花、喝喝茶,来得自在。”
庄太妃对着李清平笑道:“如今我是什么都不求了,盼着能活到皇贵妃娘娘这般岁数就不错了。”
婉贵太妃也说:“如今娘娘过的日子真是令人羡慕不已。儿孙孝顺懂事,宫里也惦记着,生活滋润,不像我还得操心那两个讨债鬼府上的事情。”
李清平本来在听窗外的康姑姑在唱孩子们给她的寿礼单子。
去年云敛就已经将前院库房钥匙交给了康姑姑。这康氏是个聪明人,和罗氏那边撇得一干二净,没让和曔府上生乱,现在也得李清平与和曔看重。
听得认真呢,就听闻婉贵太妃这样说话,李清平就回过头来笑道:“什么滋润不滋润的,不过是孩子们孝顺,肯让我省心罢了。”
她目光扫过偏厅里每一个人,端着温和的笑容说:“你说操心孩子,哪家不是这样?我家那几个小时候也没少让我头疼。和曔性子坐不住,当年在宫里上书房总被先生罚站,也没少被先帝教训;钰曦被我们惯坏了,性子骄纵,跟驸马拌嘴还得我去劝。如今大了懂事了,才让人松口气。”
李清平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润了润喉,继续和婉贵太妃说:“你家和旭、和晴再怎么说也是孝顺的。前几日我还听和曔说,和晴特意让人从边疆送了上好的皮毛来,给你做过冬的衣裳呢。”
婉贵太妃闻言,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语气却还是带着嗔怪:“也就这点孝心了。前几日和旭媳妇还来跟我哭,说和晴媳妇抢了她看好的头面。这头两个儿媳来状告完,和旭和晴兄弟两个也来我跟前吵闹,我这老婆子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恪贵太妃在旁笑道,“我家和晸前几日不还因为被他儿子烦得头疼来向我诉苦。也是好笑,老大的人了连自家儿子都管不住。”
庄太妃、乐太嫔、煦太嫔都有些羡慕:“姐姐们儿孙环膝,福气满堂,我们这些孤家寡人的平常也只能跟着宫里出来伺候的老人打打牌听听曲儿。”
李清平就指着她们笑说:“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们多自由自在现在,做什么都没人管了,我稍微吃多点甜的就要被唠叨呢。”
“哈哈哈,姐姐说的也是!”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从当年的宫廷往事,到如今的儿孙近况,从府里的花草,到街上的新鲜事,聊得不亦乐乎。那些曾经的恩怨、争斗,如今都成了过眼云烟,只剩下对岁月的感慨和对当下的珍惜。
正聊着,云素进来禀报:“主子,各府上的郎君姑娘都在外面等着,想给各位太妃请安磕头呢。”
李清平笑着说:“让他们进来吧。”
很快,一群穿着新衣的孩子涌了进来,有大有小,按着辈分大小排着队给几位太妃磕头请安,尤其给今日的寿星李清平说好话。孩子们的声音清脆响亮,把偏厅里的气氛烘托得更加热闹。
恪贵太妃看着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笑着说:“真好,看着他们,就觉得这日子还有盼头。”
李清平点点头,心里满是欣慰。
接下来的日子,可能直到死也这般岁月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