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锅粥的热气氤氲了小店冰冷的玻璃窗,外面是呼啸的北风,里面是温暖妥帖的人间烟火。栖久小口喝着粥,鲜美的味道熨帖着肠胃,也让他因为长时间作画而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因为一个味道不错的芋头丸子,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这抹转瞬即逝的、自然的笑意,被坐在对面的洛砚知精准地捕捉到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带来一阵微麻的悸动。他想让这样的笑容更多地出现在这张总是带着怯懦和忧虑的脸上,想让它只为自己绽放。
这种渴望,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像藤蔓一样悄然滋长,逐渐缠绕得他有些呼吸不畅。
表面上,一切如常。他依然是那个体贴入微、进退有度的“朋友”。陪栖久去画室,给他带早餐,在他被不擅长的人际往来困扰时适时解围。栖久似乎也渐渐习惯了他在身边,不再像最初那样惊惶,偶尔甚至会主动跟他讨论画作的细节。
但洛砚知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在心底蔓延。
两个月了。从他开始刻意接近栖久,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这对于习惯了在情场上速战速决、无往不利的洛砚知来说,简直是破纪录的漫长。以往,无论是哪种类型的女生,他通常只需要几周时间,凭借出色的外表、恰到好处的风趣和精准的体贴,就能轻松拉近距离,甚至确立关系。
可栖久呢?他投入了远超从前任何一段关系的时间和精力,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像个最有耐心的猎人。结果呢?收获了什么?一个“朋友”的名分,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仿佛随时会缩回去的依赖。
他看着栖久依旧会因为他的偶然靠近而瑟缩,看着他在接受好意时眼底始终残留的那一丝不安和亏欠感,看着那道无形的、名为“礼貌距离”的墙壁依然坚固地立在那里。他做了那么多,却好像只是在原地打转,始终无法真正触碰到栖久内心最柔软、最核心的部分。
这种投入与产出的巨大失衡,让洛砚知产生了强烈的挫败感。他洛砚知何时这么憋屈过?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策略,怀疑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是否真的有效。他甚至有些恼火于栖久的“迟钝”和“固执”——为什么就是不能坦然接受他的好?为什么就是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轻易地被他吸引,然后沉沦?
这种急躁的情绪,在一个周五的傍晚达到了一个小高峰。他原本计划约栖久周末去看一场新上映的、据说画面绝美的艺术电影,这在他看来是推动关系更进一步的良好契机。但当他提出邀请时,栖久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周末……我可能要去图书馆查资料,比赛提交的论文部分还有些问题……”栖久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巾的流苏。
又是这样!每次他试图将关系往更私人、更暧昧的方向引导时,栖久总会用各种理由退缩回他自己的安全壳里。学业、画作、任何一件事似乎都排在他洛砚知的前面。
一股无名火猛地冲上洛砚知的头顶,但他强行压了下去,脸上依旧维持着温和的笑意:“论文要紧。那等你忙完再说?”他的声音甚至比平时更温柔了几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温柔底下压抑着怎样的不耐。
“嗯……好。”栖久如释重负地点点头,丝毫没有察觉洛砚知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霾。
看着栖久抱着书本匆匆走向图书馆的背影,洛砚知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烦躁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积雪,掏出烟盒,点燃了一支烟。冰冷的空气混合着尼古丁吸入肺腑,却无法平息那股越烧越旺的焦灼。
他太想确认关系了。不是这种模糊不清的“朋友”,而是更明确、更独占的联结。他想名正言顺地拥抱他,想看他只对自己露出毫无防备的笑容,想成为他世界里那个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存在。
这种强烈的占有欲和进度缓慢的现实形成了尖锐的矛盾,啃噬着他的耐心。他开始思考,是不是该换一种更直接、更强势的方式?是不是该逼他一下,让他无法再逃避?
但理智又告诉他,对于栖久这样敏感脆弱的人,任何过激的行为都可能适得其反,让他彻底缩回壳里,前功尽弃。
这种纠结和挫败感,让一向游刃有余的洛砚知,第一次在“引导”栖久这件事上,感到了真实的疲惫和不确定。他站在暮色四合的寒冷校园里,看着图书馆亮起的灯火,第一次觉得,那个看似近在咫尺的人,其实远得让他有些心慌。他精心布置的温柔陷阱,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等到猎物彻底放下戒备,心甘情愿地坠落?
洛砚知的焦躁和挫败感,像一层无形的薄冰,覆盖在他一如既往的温柔表象之下。栖久虽然迟钝于人情世故,但对情绪的感知却异常敏锐。他隐约察觉到洛砚知最近有些不同。那种游刃有余的从容里,似乎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看向他的目光,虽然依旧带着笑意,却比以前更深沉,甚至……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近乎渴望的灼热。
这种变化让栖久感到更加不安。他习惯于洛砚知给予的、稳定而安全的“朋友”距离,如今这距离仿佛在无声地收缩,让他有种即将被卷入漩涡的恐慌。但同时,另一种陌生的情愫,也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他会不自觉地寻找洛砚知的身影,会在收到他信息时心跳加快,会贪恋他指尖偶尔划过皮肤带来的战栗,会因为他一句随口的夸奖而暗自欢喜一整天。他开始在画纸上无意识地勾勒洛砚知的侧影,开始因为周末的拒绝而整晚心神不宁,甚至隐隐后悔。
这种矛盾的心情快要把他撕裂了。他害怕洛砚知的靠近,又恐惧他的离开。他贪图那份温暖,却又背负着沉重的“人情债”的压力。最重要的是,“朋友”这个词,像一道透明的屏障,横亘在他们之间。洛砚知对他很好,好到超出了他对“朋友”的所有认知,可那句“朋友”的定义,又像是一道禁令,让他不敢越雷池半步。
他困惑,迷茫,不知所措。他试图用更专注的创作来麻痹自己,但画笔下的色彩却背叛了他的心绪,充满了混乱和挣扎。
转折发生在一个月色清冷的夜晚。栖久在画室修改画作直到很晚,出来时才发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他没带伞,只好将画板顶在头上,快步往宿舍跑。刚跑出几步,一把黑色的大伞便稳稳地罩在了他头顶。
熟悉的淡淡香水味传来。栖久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怎么又不带伞?”洛砚知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自然地接过栖久顶在头上的画板,用自己的外套遮住,另一只手稳稳地举着伞,大半都倾向了栖久这边。
冰冷的雨水被隔绝在外,伞下的空间狭小而私密。栖久能清晰地听到洛砚知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他手臂偶尔碰到自己肩膀的温度。这种过近的距离让他心跳如鼓,脸颊发烫,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两人沉默地走在湿漉漉的路上,只有雨点敲击伞面的声音。栖久偷偷抬眼去看洛砚知,昏黄的路灯透过雨帘,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微抿着唇,似乎也在为什么事烦心。
一股强烈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栖久的心头。他受够了这种暧昧不清的折磨,受够了内心的兵荒马乱。他想要一个答案,想要打破那层看似安全实则令人窒息的“朋友”关系。哪怕结果是毁灭性的,他也认了。
就在快到宿舍楼下时,栖久猛地停住了脚步。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洛砚知也跟着停下,疑惑地低头看他:“怎么了?”
栖久垂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巨大的恐惧和勇气在体内激烈交战。
“栖久?”洛砚知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关切。
终于,栖久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头,雨水或许还有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清洛砚知的表情。他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洛砚知……我……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只有雨声依旧。
栖久清楚地看到,洛砚知脸上的关切瞬间凝固,然后,一点点碎裂,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以及……迅速弥漫开来的冰冷所取代。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锐利得像冰锥,死死地钉在他脸上。
完了。栖久的心瞬间沉入谷底。他果然误会了。他一定是以为自己厌烦了他,要推开他。巨大的绝望和委屈将他淹没,他再也无法承受洛砚知那样的目光,转身就想逃回宿舍楼。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手腕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力道之大,捏得他骨头生疼。
“你说什么?”洛砚知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风雨欲来的怒意和一种被刺痛后的森冷,“你再说一遍?”
栖久被吓住了,眼泪终于决堤,混合着雨水滑落脸颊。他想挣脱,却被攥得更紧。他看着洛砚知阴沉的脸,知道自己搞砸了一切,巨大的悲伤让他语无伦次: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他急得跺脚,却怎么也组织不好语言,只能哭着重复,“我不想做朋友了……不想了……”
洛砚知看着他哭得浑身发抖、狼狈不堪的样子,看着他眼里不是厌恶而是铺天盖地的难过和焦急,那股骤然升起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怒火和恐慌,突然奇异地停滞了。一个荒谬又惊人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的脑海。
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些,但依旧没有放开栖久。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不敢确定的试探:
“不想做朋友……那你想做什么?”
栖久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对上洛砚知深邃的目光。那里面的冰冷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他看不懂的急切和期待。
所有的勇气在这一刻汇聚。栖久闭上眼睛,像是赴死一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带着哭腔喊出了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我……我不知道……但就是不想只做朋友!”
话音落下,世界再次安静。只有雨声,和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紧接着,栖久感觉到攥住他手腕的力量彻底消失了。他惊讶地睁开眼,却看到洛砚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拨云见日般的、耀眼至极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如释重负。
下一秒,他整个人被拉进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洛砚知的手臂紧紧地环住他,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里。雨水被打伞隔绝在外,这个怀抱却带着潮湿的凉意和滚烫的体温。
栖久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他听到洛砚知低沉而愉悦的声音,带着灼热的气息,响在他的耳畔,清晰无比:
“好,那就不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