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风裹挟着白日的余温,吹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路灯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又缩短。
陈默拉着程野,一路狂奔,直到肺里的空气像被榨干一样灼痛,直到身后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彻底被夜色吞没,再也看不到半点光亮。
最后,在一个僻静的街角,陈默猛地停了下来,扶着墙壁,弯下腰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跳出来。
程野也跟着停下,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他抬起头,看着陈默剧烈颤抖的脊背和低垂的头,刚才被强行拉走的错愕慢慢被担忧取代。
“陈默?你……你没事吧?”他喘着气问,声音里带着不确定。刚才的陈默太反常了,那种决绝的、几乎是逃离的姿态,是他从未见过的。
陈默没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子。
他转过来,面对着程野。
路灯的光线从他身后照来,让他大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只有下颌线和紧抿的嘴唇被勾勒出清晰的、带着一丝脆弱倔强的轮廓。他的呼吸依旧急促,身体也还在细微地发抖。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不再是平日里的平静无波,也不是崩溃时的空洞绝望,而是燃烧着某种程野看不懂的、激烈的、破釜沉舟的光芒。
他就那样看着程野,一眨不眨,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程野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心里那点不安逐渐扩大:“你到底怎么了?说话啊!是不是……是不是分数其实不对?还是你爸妈又……”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陈默忽然上前一步。
一步就拉近了两人之间所有的距离。
近得程野能清晰地看到他睫毛上未干的泪痕,能感受到他呼吸间灼热的气息,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味和自己汗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
程野的话音卡在喉咙里,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剩下陈默那双过于明亮、过于接近的眼睛。
然后,他看见陈默抬起了手。
那双总是冰凉、写字时稳如磐石、刚才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手,此刻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轻轻地捧住了他的脸。
指尖冰凉,触感却滚烫。
程野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连呼吸都忘记了。血液轰的一声全部涌向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瞪大了眼睛,完全无法理解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陈默……在碰他?
用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
陈默捧着他的脸,手指甚至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他颧骨的位置,像是在确认他的存在。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程野,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情感风暴。
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和不确定,却又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程野的心尖上:
“你以前说过的……”
“你说你喜欢我,对吗?”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去回忆和确认,眼睫剧烈地颤抖着,声音更轻,却更加执拗:
“我有没有记错?”
程野的大脑彻底死机了。那很久之前被陈默拆穿出来的、后来被陈默无声回避、他便再也不敢轻易提起的话,此刻被陈默用这样一种方式,如此直白、如此破碎地问了出来。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陈默,看着他眼中那份近乎脆弱的疯狂和期盼。
没有得到立刻的回答,陈默眼底的光似乎闪烁了一下,捧着他脸的手微微用力,像是怕他跑掉,又像是要从他这里汲取最后一点勇气。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孤注一掷地,将那句盘旋在心底太久、禁锢了太久的话,颤抖着、却又无比清晰地说了出来:
“我同意了。”
“我也喜欢你。”
“我……”
后面的话语,消失在了骤然贴近的温度里。
陈默闭上了眼睛,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遵循了最本能的选择。他微微踮起脚尖,将自己苍白的、还带着泪痕咸味的嘴唇,带着一种笨拙的、决绝的、不管不顾的颤抖,贴上了程野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干燥的唇。
这是一个毫无技巧可言的、甚至称得上生涩的亲吻。
短暂,冰凉,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两人之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街角的风停止了流动,蝉鸣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唇瓣相贴的那一点触感,以及彼此狂乱得几乎要同步的心跳声。
程野的瞳孔骤然放大到极致,整个人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从被触碰的嘴唇开始,一股难以言喻的、爆炸般的酥麻感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失去了力气。
陈默……吻了他。
陈默说……喜欢他。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和巨大的震惊交织在一起,将他彻底淹没。
几秒钟后,那个生涩的、试探的亲吻结束了。
陈默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退开一小步,松开了捧着程野脸的手。他的脸颊染上了一种不正常的、薄薄的红晕,眼神慌乱地闪烁着,不敢再看程野,呼吸愈发急促,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因为过度刺激而晕厥过去。
他刚刚……打破了所有的规则,越过了所有的界线。
程野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惊醒。
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看着眼前这个慌乱失措、仿佛刚才用尽了一切勇气的陈默,看着他那双湿润的、躲闪的眼睛……
下一秒,一股前所未有的、凶猛无比的炽热情感如同火山喷发般从他胸腔里炸开!
“操……”
他低骂一声,声音粗嘎得不像自己。
然后,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推开,而是用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一把将想要后退的陈默狠狠地重新拽回自己怀里。手臂铁箍般紧紧环住他清瘦的腰背,几乎要将他勒进自己的骨血里。
“你他妈……”程野把头深深埋进陈默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对方身上干净的气息,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剧烈颤抖,语无伦次,“你终于……你吓死老子了!陈默!你……你再说一遍!”
陈默被他勒得生疼,却奇异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他僵硬的身体在程野滚烫的怀抱里一点点软化,颤抖渐渐平息。他闭上眼睛,将发烫的脸颊埋进程野汗湿的肩窝,用细若蚊蚋、却清晰无比的声音重复:
“我喜欢你,程野。”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感觉到抱着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紧,程野的身体也在剧烈地发抖。
然后,他听到程野发出一声像是呜咽又像是狂笑的、复杂无比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灼热的、带着泪意的亲吻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耳廓上。
“妈的……老子也喜欢你!最喜欢你!只喜欢你!听见没!”程野的声音哽咽着,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如同宣誓般的炽热和真诚。
昏黄的路灯下,两个少年在无人的街角紧紧相拥,像是两只终于找到彼此、互相舔舐伤口、确认体温的幼兽。
夜色温柔地笼罩着他们。
那些无声的挣扎、漫长的暗恋、沉重的过往,似乎都在这个笨拙而滚烫的拥抱和告白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了奔向未来的勇气。
沉默终于被打破,以最喧嚣炽热的方式。
夜风似乎都变得温柔,绕着相拥的两人打了个旋,轻轻吹拂着他们汗湿的额发和发烫的耳廓。远处传来模糊的车流声,更像是某种白噪音,衬得这个街角愈发寂静,如同被世界温柔地遗忘。
程野的手臂依旧紧紧箍着陈默,力道大得像是怕一松手,怀里的人就会像幻觉一样消失。他把脸深深埋在陈默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对方身上干净又带着点泪痕咸味的气息,胸腔里鼓噪着一种近乎疼痛的狂喜和满足,让他喉咙发紧,说不出更多的话,只能反复地、用力地收紧手臂。
陈默起初还有些僵硬,被这过于炽热和用力的拥抱勒得微微不适,但那份真实无比的、透过薄薄夏衣传递过来的体温和心跳,还有程野埋在他颈间那细微的、压抑不住的颤抖,都像是最有效的安抚剂,让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
他试探性地,将自己虚握的手轻轻搭在程野的后背上。指尖触碰到的是结实而滚烫的肌肉,因为激动而微微绷紧。这个触感让他心底最后一丝不确定悄然消散。
是真的。
程野在这里。
他听到了,也回应了。
一种巨大的、迟来的羞赧后知后觉地涌上来,烧得他耳根通红。他刚才都做了些什么?主动捧住程野的脸,问出那样直白的话,甚至还亲了上去。这完全颠覆了他十八年来谨小慎微、克制压抑的所有准则。
但奇怪的是,预想中的恐慌和后悔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被彻底搬开,让他可以自由地呼吸。
他微微动了动,程野立刻敏感地松开了些许力道,但手臂依然环着他,低头看向他,眼神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欣喜和担忧,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确认。
“你……你没后悔吧?”程野的声音还有点沙哑,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刚才……是我在做梦吗?”
陈默看着他这副罕见的、近乎傻气的样子,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摇了摇头,脸颊的热度还未褪去,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不后悔。”
顿了顿,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虽然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不是梦。”
程野的眼睛瞬间又亮了几分,嘴角控制不住地大幅度上扬,露出一口白牙,傻笑得像个孩子。他猛地又抱了陈默一下,这次力道轻了些,却充满了纯粹的喜悦。
“那就好!吓死我了!”他嚷嚷着,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松开手,转而紧紧握住陈默的手,手指强势地挤进他的指缝,十指紧扣。掌心相贴,潮湿而灼热。
“走!”程野拉着他就往前走,脚步轻快得几乎要跳起来。
“去哪?”陈默被他拉着,下意识地问。他的手被程野牢牢攥着,那力道不容拒绝,却也带着一种珍视的意味。
“不知道!”程野头也不回,声音里充满了兴奋和一种“老子天下最牛”的张扬,“随便去哪!反正不回去了!”
他拉着陈默,漫无目的地在深夜的街道上奔跑起来。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风声掠过耳边。
“我靠!老子太高兴了!”程野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大喊,根本不在乎是否扰民,“陈默喜欢我!哈哈!程野!你他妈真是个人生赢家!”
陈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肆意飞扬的背影,感受着紧握着自己手掌的那份炽热和力量,听着他毫不掩饰的、傻气又真诚的欢呼,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某种东西,似乎也跟着一起飞扬起来。
嘴角,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极轻极轻地,向上弯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那是一个真实的、轻松的、甚至带着一点点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笨拙的欢喜的笑容。
虽然短暂,却如同破开乌云的月光,清亮而动人。
他们跑过寂静的街道,跑过已经打烊的店铺,跑过在夜风中沙沙作响的行道树。
像两个终于挣脱了所有枷锁、偷到了月光的孩子,莽撞而快乐地奔向未知的、却充满了彼此的未来。
今夜无人入眠。
有的心跌落谷底,有的爱野蛮生长。
而紧握的双手,似乎再也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