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家和之前没什么两样,空旷得很。一套老式的三居室,家具半新不旧,收拾得勉强算整齐,但处处透露着来自程野的阳光味的生活气息。只是客厅角落堆着几个没拆完的快递箱,阳台上的植物有些蔫头耷脑。
“我妈……不住这儿。”程野把陈默的行李随手放在客厅沙发旁,语气随意地带过,似乎不愿多谈,转而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咳,家里还是有点乱,你别嫌弃。我睡主卧,旁边那间客房平时没人住,但床单被套都是干净的,我刚换的!”
他语气急切,像是生怕陈默觉得这里不好。
陈默摇摇头,轻声说:“很好,谢谢。”他的目光快速扫过略显空旷的客厅,心里明白了几分,但没有多问。对他而言,这里没有令人窒息的控制和期望,只有程野毫不掩饰的关心和一种自由的空旷感,已经好得超乎想象。
这一夜折腾得太厉害,精神极度亢奋后又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两人简单洗漱后,便各自回了房间。
陈默躺在陌生的床上,身下是带着阳光味道的干净被褥。窗外是陌生的夜景,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没有认床的毛病,但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高考放榜、与父母决裂、那个街角的吻和告白——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反复回放。
心跳依旧有些快,脸颊也还会莫名发烫。
但奇异的是,并没有想象中的惶恐不安。一种陌生的、细密的暖意包裹着他,伴随着程野就在隔壁的认知,让他很快沉入了黑甜的梦乡。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没有在睡眠中紧绷着神经。
第二天他是被阳光和隐约的煎蛋香味唤醒的。
走出房间,看到程野正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捣鼓,锅里躺着两个形状有点奇怪的煎蛋,旁边的面包机弹出两片焦黑程度不一的吐司。餐桌上摆着倒好的牛奶。
“醒啦?”程野看到他,眼睛一亮,随即又有点尴尬地指着餐桌,“那什么……凑合吃,下次肯定更好!”
陈默看着那惨不忍睹的早餐,又看看程野脸上那副“快夸我”又强装镇定的表情,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他安静地走过去坐下,拿起焦黑的吐司,小口地吃了起来。
味道并不好,但他吃得很认真。
程野嘿嘿笑了两声,坐在他对面,自己那份煎蛋糊了也没在意,吃得狼吞虎咽,眼睛却一直亮晶晶地看着陈默。
吃完早餐,程野主动收拾了碗筷,虽然弄得水池哐当作响。陈默想帮忙,被他按回椅子上:“坐着!今天小爷伺候你!”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客厅,灰尘在光柱里跳舞。两人窝在沙发里,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道做什么的茫然。巨大的狂喜过后,日常的琐碎和平静悄然回归。
程野摸出手机,手指划拉着屏幕,忽然说:“哎,要不要告诉唐子笑他们?成绩的事儿,还有……呃……”他顿了顿,耳朵尖有点红,没直接说“我们的事儿”,但意思很明显。
陈默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唐子笑是真心关心他们的朋友。
电话拨的是视频通话,响了两声就被迅速接起。屏幕那头瞬间挤进两张脸。
唐子笑扎着活泼的马尾辫,眼睛笑得弯弯的,元气满满几乎要溢出屏幕:“程野!陈默!你们俩居然在一起!怎么样怎么样!分数查了吗?快告诉我!急死我了!”
她旁边,翟星的脸也入镜了。他似乎离镜头稍远一点,头发打理得依旧帅气,表情是一贯的懒洋洋,但眼神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注,没说话,只是听着。
“嘿嘿!”程野立刻嘚瑟起来,把手机镜头对准自己和陈默,下巴扬得老高,“废话!当然查了!你猜默……陈默考多少?”他差点又顺口叫出“默哥”,及时刹住了车,但语气里的骄傲藏不住。
“多少多少?”唐子笑急不可待。
程野报出那个高得吓人的分数。
“哇!!!”唐子笑在那边直接跳了起来,欢呼声几乎要震破听筒,“太厉害了陈默!!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恭喜你!!!”
就连旁边的翟星,眉梢也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似是而非的弧度,像是说了句“还行”。
“还有我呢!”程野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分数也吼了出来。
唐子笑又是一阵惊呼,真心实意地夸道:“程野你可以啊!超常发挥!这下稳了!你们是不是都能去A大了?太好了!”
程野得意地搂住旁边陈默的肩膀,对着镜头咧嘴笑:“那必须!说好的一起!”
陈默被他搂着,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对着屏幕微微笑了笑,轻声说:“谢谢。”
聊完了成绩,气氛稍微安静了一下。唐子笑眨着大眼睛,看看程野,又看看陈默,敏锐地感觉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比以前更亲近,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黏糊?
她还没想明白,程野这个藏不住事的,已经憋不住了,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炫耀和紧张的表情,清了清嗓子:
“那个……笑笑,翟星,再跟你们说个事儿。”
他手臂用力,把陈默又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对着镜头,声音响亮又有点发颤:
“我们在一起了!”
说完,他紧张地看着屏幕,像是等待审判。
屏幕那头瞬间死寂。
唐子笑的眼睛猛地瞪圆了,嘴巴张成了一个“O”型,足足愣了有三秒钟。随即,一声更高分贝的、几乎能掀翻屋顶的尖叫炸响:
“啊啊啊啊啊啊——!!!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天啊!我就知道!我就觉得你们能成!太好了!恭喜你们!!!”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在原地又蹦又跳,脸都兴奋红了,比自己考上还高兴。
而旁边的翟星,表情则变得有些微妙。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那双总是带着点玩味和审视的眼睛里,迅速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一丝了然的“果然如此”,还有一点点……难以捕捉的、或许是落寞的空洞?但那情绪消失得极快,快得像是错觉。
他很快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甚至扯出一个比平时更明显的笑容,对着镜头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什么异常:“可以啊,瞒得挺紧。恭喜。”
他的恭喜听起来很随意,目光却似乎不经意地,轻轻扫过旁边还在激动雀跃的唐子笑。
程野大大咧咧,完全没察觉任何异常,只顾着傻乐和接受唐子笑连珠炮似的八卦提问。
陈默心思细腻些,隐约捕捉到了翟星那一瞬间的异常,但他没有点破。他只是安静地靠在程野身边,听着程野语无伦次又漏洞百出地讲述昨晚的“惊险历程”(当然自动过滤了亲吻的细节),感受着朋友毫不掩饰的祝福。
视频通话在唐子笑的兴奋叮嘱和程野的嘚瑟保证中结束。
放下手机,客厅里重新恢复安静,阳光依旧明媚。
程野还沉浸在公开恋情的兴奋和得意里,嘴角咧到耳根。
陈默却微微侧头,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轻声说:“翟星……好像报的也是T大?”唐子笑之前提过自己的目标志愿是T大,一所同样很好、但距离A大很远的学校。
程野愣了一下,挠挠头:“是吗?没注意。管他呢,反正那小子到哪都混得开。”
陈默沉默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他心里隐约明白,翟星那个看似随意的选择背后,或许藏着另一种形式的“追随”和“放逐”。那个曾经以窥探和搅动他人情绪为乐的孤独猎手,似乎在唐子笑那毫无阴霾的温暖下,悄然改变了轨迹,选择了一种更沉默的守护方式。
就像他和程野,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挣脱了过去的束缚,奔向了自己的选择。
青春散场,各自奔赴。
但总有些牵绊,无声却牢固。
程野凑过来,笑嘻嘻地打断他的思绪:“想什么呢?中午想吃什么?小爷继续给你露一手?”
陈默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笑容灿烂、眼神炽热的少年,心底那片冰冷的废墟之上,似乎有温暖的藤蔓悄然滋生,缠绕住心脏。
他微微弯起嘴角:“都好。”
窗外,天高云阔,未来正好。
程野家的日子,像一幅刚刚展开的、色彩明快却笔法稚拙的油画,充满了某种笨拙而真挚的生活气息。
程野说到做到,真的开始“伺候”陈默。虽然他的“伺候”水平实在令人不敢恭维。煎蛋不是糊了就是散了,煮个泡面能忘了放调料包,洗个水果能把水池弄得一片狼藉。陈默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看着,在他搞得太过分时,才会轻声提醒一句,或者默默上前接手。
程野也不恼,挠着头嘿嘿笑,下次依旧信心满满地冲进厨房,然后制造出新的“灾难”。他那种旺盛的、试图照顾好陈默的劲头,本身就像一颗小太阳,驱散着这个家里常年积存的冷清。
午后,阳光正好。程野瘫在沙发上打游戏,手柄按得噼里啪啦响,嘴里不时爆出几句粗口。陈默就坐在旁边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膝盖上放着一本从程野书架上翻出来的、落了层灰的科幻小说。他其实没怎么看进去,耳边是程野游戏里激烈的音效和他时不时的嘟囔,鼻尖萦绕着阳光晒过地毯的味道,还有程野身上淡淡的、刚运动完的汗味。
一种奇异的平静和满足感,像温水一样包裹着他。这里没有需要时刻保持的完美,没有需要揣摩的期望,只有程野毫不设防的、吵闹的真实。
游戏告一段落,程野把手柄一扔,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咔哒的轻响。他侧过头,看着安静靠在沙发边的陈默。阳光透过窗户,勾勒出陈默柔和的侧脸轮廓和细软的发梢,他垂着眼看书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乖巧和……让人心头发痒的宁静。
程野心里一动,像被羽毛轻轻搔过。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不是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地搂肩膀,而是用指尖,极其轻地、带着点试探的意味,碰了碰陈默耳后那一小块柔软的皮肤。
陈默的身体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从书页上抬起眼,侧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程野的耳朵尖有点红,眼神飘忽了一下,又理直气壮地看回来,嘟囔道:“……看书有什么好看的。”
说着,他索性也从沙发上滑下来,挤到陈默身边的地毯上坐下,手臂挨着手臂,腿碰着腿。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陈默没有躲开,只是合上了书页,轻声问:“不玩了?”
“歇会儿。”程野说着,脑袋一歪,就靠在了陈默的肩膀上。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但微微僵硬的脖颈还是泄露了他的紧张。
陈默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一瞬。这样亲密无间的依靠,对他而言还是太过陌生和新奇。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程野头部的重量,发丝蹭在颈侧的微痒,还有那毫无保留传递过来的依赖和信任。
他僵持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放松了下来。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希望程野没有察觉。
程野当然察觉了。他靠着的肩膀先是僵硬,然后慢慢软化,最后甚至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个让他靠得更舒服的角度。一股巨大的、甜腻的满足感瞬间淹没了程野。他得寸进尺地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夸张地叹了口气:“哎,还是这样舒服。”
陈默没说话,只是垂着眼,看着地毯上的花纹,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们身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游戏音效早已停止,房间里只剩下两人轻浅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程野忽然闷闷地开口,声音因为靠着而有些含糊:“喂,陈默。”
“嗯?”
“我们……真的能一起去A大吧?”这个问题他问过很多遍,此刻听起来却少了几分嘚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对未来不确定性的细微担忧。
陈默沉默了一下,很轻却很坚定地“嗯”了一声。
“那就好。”程野像是松了口气,又往他颈窝里埋了埋,嘟囔着,“到时候……我们还一起住。就我们俩。”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陈默心里漾开一圈涟漪。一起住。一个完全属于他们的空间。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诱惑力,也带着一丝对未知的惶惑。
但他依旧点了点头,虽然程野看不见:“好。”
程野满意地哼哼了两声,不再说话,似乎真的打算就这样靠着睡过去。
陈默感受着肩头的重量和身旁人平稳的呼吸,心里那片荒芜了太久的土地,仿佛被这笨拙而炽热的依靠一点点焐热,有什么新的、柔软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他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极轻极轻地,将手指穿插进程野有些毛躁的发间,动作生涩却温柔。
程野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随即更加放松地瘫靠在他身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咕噜的、满足的喟叹。
阳光偏移,将相偎的影子拉得更长。
在这个安静得过分的下午,在这个并不完美却充满生气的家里,某种新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秩序和亲密,正在悄然建立。
无声,却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