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彻底放松,反而陷入一种更加难熬的、悬而未决的焦灼等待。时间像是被粘稠的糖浆裹住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流淌得异常缓慢。
程野试图拉着陈默出去疯玩,打游戏、打球,甚至偷偷跑去河边晃荡,想尽一切办法打发时间,试图驱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不安。但陈默总是兴致缺缺,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待着,或者捧着本书,眼神却久久不翻一页。他的沉默比考前更加深重,像是一根绷到了极致、随时可能断裂的弦。
程野知道他在怕什么。他自己也怕。但他更多的是怕陈默失望,怕看到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再次碎裂出那种空洞和绝望。
查分的前夜,闷热无风,窗外的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程野赖在陈默的房间里,美其名曰“一起等,有难同当”,实则是不放心让他一个人面对。两人并排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暗着,却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等待着吞噬或赐予。
“喂,陈默,”程野试图活跃气氛,声音在过份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你说,我要是真踩了狗屎运,蒙对那么多选择题,分数够上A大旁边那所技校不?以后你去上课,我就去你们学校门口摆摊卖烤肠等你下课?”
陈默没有笑。他甚至没有转头。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黑暗的屏幕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程野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心里的不安却像野草一样疯长。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像一头困兽。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向零点。
空气紧绷得仿佛随时会爆裂。
终于,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数字跳变成了四个零。
那一刻,陈默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剧烈颤抖了一下,脸色在台灯光下白得吓人。他甚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投下脆弱的阴影,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死囚。
“来了来了!”程野猛地扑回电脑前,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鼠标,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网页刷新的圆圈转得无比缓慢,每一下都像是在凌迟他们的神经。
登录,输入准考证号,密码……
程野的手抖得太厉害,密码输错了好几次。
“操!”他低骂着,额头上全是汗。
终于,页面跳转!
加载的瞬间,程野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猛地扭开了头,不敢去看。他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几乎要炸开。
房间里死寂了足足有三秒。
然后,是一声破了音的、近乎嘶吼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呐喊:
“我操!!陈默!!陈默!!!”
程野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猛地弹跳起来,因为动作太大带倒了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但他根本顾不上,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比他预估高了整整八十多分的数字,整个人因为极致的激动而浑身发抖,脸色涨得通红。
“老子……老子考上了?!这分数?!这他妈是老子考出来的?!”他语无伦次,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陈默冰凉僵硬的手臂,用力摇晃着,“陈默!你看!你快看啊!!”
陈默被他摇晃得不得不睁开眼。
他的视线先是茫然地落在程野因为极度兴奋而扭曲的脸上,然后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向那刺目的屏幕。
当那个高得离谱的分数映入眼帘时,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他像是没看懂,又像是无法理解,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数字上,一动不动。
几秒钟后。
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首先从他的指尖开始。
然后,那震颤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一直紧绷到极致的、仿佛石化了的身体,开始一点点地、缓慢地松懈下来。挺得笔直的脊背微微弯曲,一直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不受控制地轻轻张开。
他没有像程野那样狂喜呐喊。
他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那双空洞了太久、承载了太多压力和恐惧的眼睛里,以一种缓慢却汹涌的速度,迅速积聚起一层厚重的水光。水光越聚越多,最终承受不住重量,化做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
没有抽噎,没有哭声。
只有安静的、汹涌的流泪。
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长期干涸的河床终于迎来了迟到的洪流。
所有的压抑、恐惧、孤注一掷的挣扎和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在这一刻,随着这无声的泪水,决堤而出。
程野看着他安静流泪的样子,那巨大的、几乎要冲昏头脑的狂喜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转而变成了一种更深沉的、酸涩的心疼和激动。他的眼眶也跟着猛地一热。
“哭……哭什么!”程野的声音也哑了,他用力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手忙脚乱地想给陈默擦眼泪,动作依旧笨拙,“这是好事!大好事!听见没!咱们……咱们能一起走了!陈默!我们能一起走了!”
他反复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要确认这个巨大的、来之不易的奇迹。
陈默依旧没有说话,泪水流淌得更急。但他抬起手,用力地、紧紧地抓住了程野给他擦眼泪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像是在抓住唯一的浮木,又像是在确认这不是一场虚幻的梦。
他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真实的颤抖。
电脑屏幕上,那个高高的分数无声地闪烁着。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
但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一个少年在狂喜地呐喊,一个少年在无声地痛哭。
两种截然不同的宣泄方式,却都是为了同一场战争的胜利,为了同一个触手可及的、名为“未来”和“自由”的黎明。
沉重的枷锁,似乎终于在这一夜,被分数这把钥匙,铿然击碎。
希望的曙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照进了他们沉默而挣扎的青春。
电脑屏幕上那个惊人的分数依旧亮着,像一枚灼热的勋章,也像一道劈开黑暗的闪电。房间里,狂喜的呐喊和无声的痛哭交织,巨大的情绪洪流冲刷着两个刚刚经历完命运审判的少年。
之后,陈默迅速的查询了自己的分数,他怕达不到预期那样高的分。
就在这时,陈默卧室的门被不太客气地推开了。
陈母端着果盘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惯常的、精打细算的关切,眉头微蹙:“小默,刚才什么声音那么响?这么大孩子了还毛手毛脚……分数出来了吗?多少分?快让妈妈看看,赶紧跟你爸说一声,他还在书房等……”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越过还瘫坐在地上、眼睛通红的程野,落在了电脑屏幕上。当那个高到离谱的数字清晰地映入她眼中时,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灿烂、甚至带着点谄媚的笑容。
“哎呀!!比预想的高了很多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喜和炫耀,“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儿子最棒!快!老陈!快来看!小默考了……”她激动地回头朝着书房方向喊。
陈父也闻声快步走了过来,脸上虽然克制,但眼底的满意和如释重负显而易见。他扫了一眼分数,点点头,语气带着一家之主的权威:“嗯,不错。没辜负我们的期望。志愿就按之前商定的报,A大金融,稳了。我这就给张教授打电话……”
他们的话语,他们的笑容,他们的安排……像一套精密而冰冷的程序,瞬间将陈默从那个刚刚经历过情感宣泄、短暂真实的世界里,猛地拖回他无比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金色囚笼。
A大金融。张教授。他们的期望。
每一个词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他刚刚因为“自由”和“可能”而微微发热的心脏上。
他脸上的泪水还未干涸,巨大的喜悦和解脱感尚未完全退潮,但一种更深、更冷的麻木和厌恶,已经以更凶猛的速度反扑上来。
他看着父母脸上那功利的、满足的笑容,听着他们已经开始规划他“光明未来”的话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他们看不到他的痛苦,他的挣扎,他刚刚无声流下的眼泪。他们只看到那个分数,那个能满足他们面子和期望的工具。
程野还坐在地上,有点懵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家庭盛宴”,他脸上的狂喜慢慢收敛,转而变成了一种警惕和不爽。他看向陈默,看到陈默刚刚还有一丝生气的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得苍白、空洞,甚至比之前更加冰冷。
“陈默……”程野下意识地叫了他一声,带着担忧。
这一声,像是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轻微地荡开了一圈涟漪。
陈默空洞的眼神动了一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掠过母亲喜悦的脸,父亲权威的背影,最后,落在了程野那张写着担忧和不满的脸上。
程野的眼睛还红着,是因为刚才为他高兴而哭的。
程野考出了不可思议的分数,是为了跟他一起走。
程野在这里,是来陪他的。
一个无比清晰、却又疯狂无比的念头,如同破开冰层的春笋,猛地钻破了陈默一直以来所有的压抑、克制和顺从!
他不要再待在这里一秒钟!
他不要听这些安排!
他不要做那个完美的、没有灵魂的工具!
就在陈母再次笑着伸手想拉他,嘴里说着“快跟妈妈说说想吃什么奖励”的时候——
陈默动了。
他猛地挥开了母亲伸过来的手!
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的力道和冰冷!
陈母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转化为错愕和不敢置信。陈父也诧异地转过头来看向他。
陈默没有看他们。
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在父母惊愕的目光中,他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了还坐在地上的程野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惊人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甚至微微颤抖着,但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破釜沉舟的、沸腾的冲动!
“走。”他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热的命令意味。
程野完全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腕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从地上一把拽了起来!
“陈默?你……”程野踉跄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走!”陈默重复道,声音更急,更嘶哑,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拉着程野,猛地撞开还僵在门口、没回过神来的父母,朝着大门外冲去!
“小默!你去哪儿?!”陈母惊愕的尖叫在身后响起。
“陈默!站住!像什么样子!”陈父带着怒气的呵斥紧随而至。
但陈默充耳不闻。
他拉着程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那个灯火通明、却令人窒息的家门,冲进了夏夜闷热而自由的夜色里!
楼梯间的声控灯因为他们急促的脚步声而次第亮起。
身后是父母气急败坏的喊声和逐渐远去的家门的光亮。
身前是漆黑却广阔的、弥漫着夏夜气息的楼道出口。
陈默死死抓着程野的手,奔跑着,用尽他生平最大的力气和勇气,奔跑着。
夜风猛地扑打在脸上,带着尘土和植物的气息。
他第一次,无视了身后的一切。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脏疯狂而自由的跳动声。
他拉着他的浮木,他的战友,他通往新世界的唯一船票。
义无反顾地,逃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