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变得有气无力,空气里弥漫着焦灼的热浪和倒计时的硝烟味。黑板旁的数字一天天无情递减,像勒在每个人脖颈上的绳索,缓慢而坚定地收紧。
教室里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深海。试卷翻动的哗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压抑的咳嗽声,以及无形中弥漫的焦虑,构成了高三最后时光的主旋律。
在这片压抑的海洋里,程野觉得自己快要溺毙了。
“不对!又不对!”他暴躁地低吼一声,手里的笔狠狠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引来周围几个同学不满的侧目。他面前摊开的物理模拟卷上,又一个红色的叉刺眼地亮着。
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伸了过来,默不作声地将那支滚到桌沿的笔捡起,放回他手边。
陈默就坐在他旁边,面前自己的卷子干净整洁,几乎全是对勾。他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这个他思考时常有的小动作,然后指尖点在那道该死的力学题上。
“这里,”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深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受力分析又错了。摩擦力方向反了。重新画。”
他的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比刚从夏令营回来时更甚,清瘦的脸颊似乎又凹陷了一些。但他看向程野和那些习题的眼神,却亮得惊人,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灼热。
那是程野最近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让他心惊的眼神。
“陈默,歇会儿吧,”程野抓了抓像鸟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语气里带着恳求,“我脑子成浆糊了,真的,看不动了。”
“不行。”陈默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他甚至没有看程野,目光依旧胶着在题目上,像是要在上面烧出两个洞来,“这套题吃透,类似的题型你就不会再错。A大往年自主招生喜欢考这种变形。”
又是A大。
这个词像一句魔咒,也是陈默所有近乎自虐般刻苦和逼迫程野的根源。
程野知道为什么。他比谁都清楚陈默那个家是什么样子,那是一座华丽而冰冷的囚笼,每一口空气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控制和期望。陈默要逃离,迫不及待地、不惜一切代价地要逃离。而A大,远在千里之外,是最好的选择。
陈默不仅要自己逃出去,他还固执地、疯狂地要拉着程野一起。
“我他妈考不上的!”程野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烦躁和自暴自弃,“陈默,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你能去的地方!我算个屁?我跟着你去干嘛?当吊车尾都嫌丢你的人!”
话一出口,程野就后悔了。他看到陈默的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抵在习题册上,用力到泛白。
陈默终于抬起头,看向他。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焦虑,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带着恐慌的执拗。
“你能考上。”陈默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像是在说服程野,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帮你。你必须考上。”
“没有‘必须’!”程野的火气也上来了,他为陈默心疼,也为这种看不到尽头的压力感到窒息,“考不上又不会死!我上个本地的破大学不行吗?你去了A大,放假回来我还能……”
“不行!”陈默猛地打断他,声音骤然拔高,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在永远温和克制的陈默身上是极其罕见的。周围又有同学看了过来。
陈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情绪,但眼神里的偏执丝毫未减。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重量:
“程野,你必须跟我走。”
“那里没有他们。没有……过去的一切。”
“那里……只有我们。”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渴望。那不仅仅是关于学业,关于未来,更是关于救赎,关于彻底切断与过去所有噩梦的联系,关于在全新的地方,构建一个只有他们彼此的、安全的世界。
程野所有的不满和烦躁,在这句话面前,瞬间哑火。
他看着陈默眼中那近乎破碎的执念,看着他苍白脸上那份深切的恐惧和期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
他明白了。陈默不是在逼他学习,是在拽着他,把他当成唯一的浮木,一起游向那个名为“解脱”的对岸。
如果他松手,陈默可能……就真的沉下去了。
程野沉默了。他暴躁地揉了把脸,然后重新抓起了那支被摔过的笔,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凸起。
“操!”他低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题,骂自己,还是骂这狗屎的现实。
然后,他低下头,眼睛死死盯住那道该死的受力分析,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豁出去的狠劲:
“妈的……画就画!哪个方向?你再说一遍!”
陈默看着重新埋首题海的程野,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弛下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再次伸出手指,点在题目上,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软。
“这里,看仔细。摩擦力的方向是……”
窗外的蝉还在嘶鸣。
夕阳透过窗户,将两人埋头的身影拉长,投在铺满试卷的课桌上。
一个冷静得近乎残酷,一个暴躁却绝不放弃。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汗水的气息,还有一种无声的、沉重的约定。
他们都在拼尽全力,为了离开,为了一起,为了一个或许渺茫、却必须抓住的未来。
沉默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淌,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加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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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风裹挟着炙热和焦灼,吹过沉寂得可怕的校园。往日喧闹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墙壁上倒计时的数字,最终残忍地归零。
高考,来了。
考场外黑压压地挤满了考生和家长,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低语声、叮嘱声、最后翻动书页的哗啦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心悸的背景噪音。
陈默和程野不在一个考场,隔着一栋楼。
排队安检入场前,两人站在人群边缘,短暂的沉默笼罩着他们。
陈默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他站得笔直,目光放空地看着前方某个虚无的点,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捻着透明文件袋的边缘,细微的动作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这不是普通的考试,这是他通往自由的唯一钥匙,是他斩断过去枷锁的利刃。成败在此一举,巨大的期望和更深重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压垮。
程野在一旁,难得地安静。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热,而是纯粹的紧张。他一会儿跺跺脚,一会儿又深吸气,眼神乱瞟,像一头被关进笼子不知所措的焦躁幼兽。他偷偷瞟了一眼身旁的陈默,看到他几乎没什么血色的侧脸和紧绷的下颌线,心里那点属于自己的紧张忽然就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撞了一下陈默的肩膀,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他特有的、蛮横的关心。
“喂,陈默。”他声音有点干,努力想装得轻松些,“别绷着个脸啊,跟要去就义似的。”
陈默缓缓转过头,眼神焦距有些涣散,似乎费了点劲才集中到程野脸上。
程野被他眼里那深不见底的紧张和空茫刺了一下,心里一揪,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嗐!有啥好怕的!就……就平时那样呗!你肯定行!闭着眼睛都能考进去!”
他的话毫无逻辑,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粗糙得可笑,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灼热的能量。他搜肠刮肚地想再说点什么鼓励的话,却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最后只是用力地、重重地又拍了一下陈默的后背,差点把他拍个趔趄。
“反正……考完门口等你!别磨蹭!”他恶声恶气地补充道,仿佛这不是一场决定命运的考试,而是一次普通的放学相约。
陈默被他拍得回过神,看着程野那双努力想掩饰担忧、显得比他自己还要紧张几分的明亮眼睛,看着他那副“天塌下来有老子顶着”的虚张声势,一直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忽然奇迹般地松弛了一点点。
冰冷的指尖回暖了一些。
他极轻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微弱的音节:“……嗯。”
安检开始了,人群开始移动。
“走了!”程野最后看了他一眼,像是给自己打气般挥了下拳头,然后转身,汇入另一股人流,那挺拔的背影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陈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灼热而沉重,却仿佛带着一丝程野留下的、蛮横的勇气。他握紧了手中的文件袋,指甲掐了掐掌心,疼痛带来清晰的清醒。
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他的战场,走向他通往自由和救赎的独木桥。
考场里静得能听到笔尖摩擦试卷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心跳。
陈默展开试卷,目光扫过题目。世界瞬间安静了。所有的焦虑、恐惧、期待……都被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台精密而冰冷的机器,所有的思维和记忆都被调动起来,只为高效地解答眼前的题目。
审题,思考,落笔。步骤清晰,逻辑严谨。
他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工整干净,仿佛外面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只有额角细微的汗珠和偶尔过快的心跳,暗示着这台机器正超负荷运转着。
另一间考场里,程野龇牙咧嘴地瞪着试卷,像是瞪着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抓耳挠腮,遇到难题时恨不得把头发薅下来。但每一次焦躁到极点,想要放弃时,眼前就会闪过陈默那张苍白却执拗的脸,闪过那句“你必须跟我走”。
“操……”他低骂一声,重新埋下头,拿出十二万分的狠劲,跟那些符号和文字死磕。写不出来也要编,算不出来也要蒙,他不能掉链子,绝对不能。
时间在笔尖飞速流逝。
当最后一科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巨大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每一个人。
程野几乎是瘫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回响。过了好几秒,他才猛地弹起来,随着人流晕乎乎地往外冲。
考场外人声鼎沸,充斥着各种解脱的欢呼、懊恼的抱怨、激动的哭泣……复杂的情绪像爆炸一样扩散开来。
程野不管不顾,拨开人群,拼命往陈默的考场门口挤。他伸长脖子,焦急地寻找那个清瘦的身影。
终于,他看到陈默慢慢地从里面走出来。
他走得很慢,脚步有些虚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又像是隔绝了周围所有的喧嚣。阳光照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几乎有一种透明的脆弱感。
“陈默!这里!”程野大声喊道,用力挥舞着手臂。
陈默似乎听到了,缓缓地抬起头,视线越过人群,茫然地寻找着。当他的目光终于聚焦到程野脸上时,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一点点地,有了细微的光亮。
程野挤到他面前,看着他那副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精疲力尽的模样,所有想问的“考得怎么样”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伸出手,一把抓过陈默手里那个被捏得有些变形的文件袋,另一只手自然地揽过他的肩膀,将他半护在怀里,隔开拥挤的人潮。
“走了走了!热死了!赶紧回家!”程野嚷嚷着,语气是惯常的不耐烦,但揽着陈默肩膀的手臂,却稳健而有力。
陈默没有抗拒,任由他带着自己往外走。他微微低着头,靠在程野身侧,闭了闭眼,将外界所有的嘈杂和内心尚未平息的惊涛骇浪,都暂时隔绝在外。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一场战争结束了。
无论结果如何,他们终于,一起闯过来了。
短暂的沉默后,程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轻松:
“喂,晚上想吃什么?小爷请客!”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
但一直紧绷的肩膀,似乎终于,微微放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