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被安排在次日下午,地点是大赛组委会提供的一间小型会议室。
苏念禾提前十五分钟到达。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搭配深色牛仔裤和短靴,头发整齐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手里拿着笔记本和录音笔,反复在心里默念着采访提纲,试图将那个名字仅仅定义为一个“采访对象”。
会议室的门虚掩着。她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然后推开。
时砚之已经到了。
他独自坐在会议桌的一侧,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窗外北方的冬日光影,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条纹。他今天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衬得肩线越发挺括,侧脸轮廓在安静的氛围里,有种拒人千里的冷峻。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
目光相撞的瞬间,苏念禾清晰地看到,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你好,时砚之同学。”苏念禾率先开口,声音是她练习过很多次的、平稳而专业的语调,“我是校宣传组负责本次专访的苏念禾。”
她走到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将笔记本和录音笔放在桌上,动作尽量显得从容不迫。
“你好。”他应道,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
“感谢你接受采访。那我们……开始?”苏念禾按下手机录音的开关,秒数开始起跳。
“好。”
采访的前半段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苏念禾严格按照提纲提问,从项目灵感、技术难点到团队协作。时砚之的回答言简意赅,逻辑清晰,用词精准,充分展现了他作为技术负责人和队长的素养。他语速平稳,几乎没有多余的废话,偶尔在解释复杂概念时会稍微放慢速度,但目光始终避免与苏念禾长时间直接接触。
整个过程中,苏念禾也强迫自己进入状态,像个真正的记者一样,适时地追问、确认。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嘴角维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表示倾听的微笑。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桌下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握得有多紧。他每一个冷静的音节,都像是在提醒她,他们之间横亘着怎样一段陌生而遥远的距离。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志愿者探进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打扰一下,组委会给各位参赛队员和工作人员准备了一点小零食。”说着,放下一个纸袋便匆匆离开了。
这小小的插曲暂时打破了房间里公式化的紧绷气氛。
纸袋里是几串晶莹剔透、红艳诱人的冰糖葫芦。山楂个个饱满,裹着亮晶晶的糖衣,在北方干燥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诱人,像是凝固的红色宝石。
苏念禾的视线在那冰糖葫芦上停留了一瞬。这是北方冬天最寻常却也最治愈的街头小吃,甜蜜与酸涩交织,恰如此刻她复杂的心境。
她拿起一串,递向时砚之,动作有些僵硬,语气却尽量自然:“要尝尝吗?北方的冰糖葫芦,很有特色。”
这是一个出于礼貌的举动,也像是一个短暂的休战符。
时砚之的目光从冰糖葫芦移到她的脸上,眼神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似乎没料到她会主动递过来。他沉默了一下,才伸手接过,低声道:“谢谢。”
苏念禾也给自己拿了一串。她低头,小心地咬破那层脆硬的糖衣。“咔嚓”一声轻响,甜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但紧接着,山楂果肉强劲的酸意便席卷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微微眯了一下眼。
这强烈的酸,恰到好处地刺激了她因紧张而有些麻木的味蕾,也仿佛暂时压下了心底翻涌的情绪。
她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看到时砚之也拿着那串冰糖葫芦,但他没有吃,只是拿在手里,目光落在那一颗颗红艳的果实上,眼神有些悠远,似乎在想着什么。
“下一个问题,”苏念禾重新将注意力拉回采访,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我们了解到,你除了学业和本次比赛,还在运营一个名为‘辰星科技’的学生创业项目。请问你是如何平衡这几者之间的时间和精力的?”
她问出这个问题时,没有看他,只是盯着笔记本上的字,仿佛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好奇。
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苏念禾忍不住抬眸看向他。
时砚之的指尖在裹着冰糖葫芦的糯米纸边缘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这是他今天出现的第一个带有个人情绪的小动作。他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在她脸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久,里面似乎翻滚着一些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很快又沉淀下去,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本质上,它们并不冲突。”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什么,“学业是基础,比赛是阶段性挑战,创业是长期实践。时间管理是关键,更重要的是……明确不同阶段的目标和优先级。”
他的回答依旧官方,滴水不漏。
苏念禾等着他再说些什么,比如创业的初衷,或者遇到的困难。但他没有。他只是看着她,手里还拿着那串未曾动过的、糖衣或许已经开始微微融化的冰糖葫芦。
那股被她强行压下的、夹杂着委屈和不甘的情绪,混合着口中尚未散尽的山楂酸意,忽然在此刻冒了头。他永远是这样,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肯泄露半分真实想法。就像这冰糖葫芦,外面是坚硬的、透明的糖壳,里面却是无人能窥见的、真实的酸涩。
她将只吃了一颗的冰糖葫芦轻轻放在一旁的纸巾上,合上笔记本,决定跳出提纲,问一个盘旋在她心里很久的问题。这个问题,与比赛无关,与创业无关,只与她和他的过去有关。她需要得到一个答案,哪怕这个答案会让她更难堪。
“我还有一个问题,时砚之同学。”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平静,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询问,手中的冰糖葫芦依旧没有放下。
“高三那年,”苏念禾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问道,“你提分手,没有任何理由。现在,过去这么多年,你能告诉我,当初究竟是为什么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手机上的秒数,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跳着。
时砚之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的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很紧,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骤然掀起了汹涌的暗流。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以及一种……近乎痛楚的复杂情绪。那串冰糖葫芦在他手中,显得格外突兀和脆弱。
苏念禾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回答,或者说,等待着他再次的沉默。口中那酸甜交织的余味,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