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之前的事,葛霄挨了王佩敏半个月的骂,说你这孩子办事真是一点不带和别人通气儿的,那干脆开庭都别去了,让你俩人上法庭干瞪眼得了呗。
王佩敏少有如此疾言厉色,葛霄小学期末考一觉睡到考试结束那会儿都没被骂这么惨,批得他狗血淋头,一个屁都不敢放,安静地承受老妈的怒火。
说着王佩敏就要哭,医生的话叫她后怕,要是当初葛鹏程胳膊肘再往下一公分,兴许他左眼球就保不住了。
她宁愿再打十回官司,也不想让她儿子变成半瞎。
后面拆了纱布,留院观察几天,范营和李进来看他,煞有其事地拎着个加大号果篮,范营还买了件纯牛奶,堆满床头柜。
三人不尴不尬地哈拉几句,范营犹豫了一下,问他:“你还回来上课吗?”
葛霄正努力单眼削苹果呢,应道:“回啊,我下周就出院了。”
听到他的话,范营松了口气,拍胸脯打包票,“行,你要是眼睛不方便看黑板,到时候哥们帮你抄笔记。”
葛霄哭笑不得:“我还没瞎呢。”
出院以后,王佩敏让他回自己那边住,葛霄没同意,上学路上一来一回实在太久,离毕业也就这几个月,别再折腾了。
无法,王佩敏搬来热电厂住了一周,看顾伤者。他还想问老妈离婚的事,被她制止,只说让他专心备考,其他事都不用他惦记了。
日子好像又回到从前,自己每天上上课,老妈每天上上班,偶尔和楼下汤姨去买菜,天慢慢热起来,王佩敏在这里小住半个月,等他伤好得差不多便搬回城南。又剩他一个。
期间,葛霄和汤雨繁的联系没再断过。
出院后,汤雨繁同他认真地聊过一次天,先是为之前的话道了歉,她觉得她那话很伤人。
这倒让葛霄感到无所适从,坦白讲,他还是更喜欢她命令自己——你不准这样,不准那样,不准不听我的话!
汤雨繁不擅长向别人道歉,葛霄同样不擅长接受别人的道歉,手机两端的两个人吭吃瘪肚了二十分钟,僵局以他一句“以后还会搭理我吗?”收尾。
看我心情。汤雨繁回复。
葛霄能想象到她说这话的样子,尾音往上翘着,可爱的傲慢。惹得他也笑,打字:求求你了,心情快点好起来吧。
两人像从前一样聊了很久很久,直到汤雨繁那头没了动静,大约是睡着了。
葛霄伸臂关掉台灯,躺回被子里。
黑暗中,只剩手机界面荧荧亮光,他侧过身,左脸压在枕头上,盯着屏幕出神。
为什么会原谅我呢。葛霄这么想。
因为看起来很可怜吗?
说实在的,他并不喜欢他们现在这样的关系,好像和从前无异,但葛霄就是能清晰地看到两人中间空出的那道缝隙——因为他向她撒的谎。
真是有病啊我。他懊恼地叹气。
为什么要对她撒谎?因为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狼狈、丑陋的样子,他的丑陋只会得到可怜,可怜不是爱。
……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哪边都走不通,葛霄像一只被倒扣在玻璃杯里的虫子,仓皇地恐惧着,一点点试探哪里能出去。
台灯再次被打开,暖黄的灯光铺满室内,他在书包里翻了翻,掏出白天没做完的英语试卷,拿着它回到床上。
正如葛霄所想,那次聊天并不能算是和解,尽管联系的桥重新搭了起来,但他们没有再通过电话。
两人都忙,葛霄忙着备考,忙着遵照医嘱做康复训练,汤雨繁忙着熬夜写一辩稿,她们社团这次进半决赛了,备赛备到偏头痛。
四月底,汤雨繁收到一份包裹,小小一个,邮寄人处气宇轩昂地印了俩字:鹌鹑。
他寄的。
什么东西?
汤雨繁就地就想拆开,奈何快递袋一路颠簸实在太脏,没辙,她拿快递站的裁纸刀在外包装上划开个口子,又拿酒精湿巾擦干净手,才敢伸手去拿里面的东西。
一个盒子。
午饭点,刚下课的一批学生来取快递,快递站人流鱼贯,汤雨繁将盒子塞进包里,想带去僻静处再拆。离宿舍还有一段路,干脆还是去她常背书的景观湖边。
几人坐在湖边吃饭,旁边紧挨着棵柳树,石凳上还浮着一层絮,汤雨繁花了两秒做抉择——别动,擦擦再坐。
算了算了回去洗裤子……反正这条裤子也该洗了。
她急匆匆坐下,盒子摊在腿上,掀开盖。
入目,最上方垒着个长条纸盒,拆开是一把手持小风扇,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转了一圈。
长条盒子下面压了张厚厚的纸,整整折了四折,展开来是一张数学答题卡,葛霄的。
答题卡本来就厚实,一张卷面满是折痕,卷头印着:须阳市2020年高三年级第二次质量检测。
旁边用红笔张扬地写着103分——看着像是葛霄的字。
卷面写得比以前都要满,犹记高二时他圆锥曲线题还全空着。她翻了个面,不知什么东西掉进盒子里,啪嗒一声。
捡起来看,巴掌大小的卡纸,四个边磨得毛燥燥,左下角还微微卷起边,卡面上画着顶小皇冠,嵌了一堆花里胡哨的星星,中央填着五个字:辛德瑞拉券。
当初做了一堆使用券给他,葛霄就揣着,一张都没用过,到后面汤雨繁都记不清自己给过他什么券了,有一个许愿的,一个有问必答,还有一个是什么……
最后一张是她手里这张,辛德瑞拉券。没有写使用须知,使用地点,使用次数。
我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
汤雨繁费力地回忆着前因后果。
那段时间她和汤翎闹翻,跑去圻顺找刘建斌,葛霄不放心,跟了她一路,还替她垫了车票钱,后来她还钱的时候葛霄提了一嘴,不要钱,可以给抵用券。
是了,之后他还给她看了视频,她照猫画虎也搞出几张抵用券送给他。
其实不到一年光景,现在想起来就跟三年前的事似的,那么遥远,远到她一时间没想起来这第四张券的用途究竟为何。
直到兜里手机震第一下,恰好胳膊肘正杵在衣服口袋上,这一下直震到她麻筋儿,汤雨繁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甩了甩手——靠,更麻了!
如同将她从梦里喊醒,居然真捅开记忆匣子上的锁,接起电话前,汤雨繁脑子里蹦出当初的话,关于这张辛德瑞拉券。
——本券使用当天,无论你在哪儿,都会在二十四小时内立刻、立刻、立刻见到我。
下一秒,葛霄的声音出现在她耳边:“易易?”
汤雨繁耳朵像是被他这一声挠了,发痒、发烫、发抖。
很久没听到他的声音,她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胸腔憋得满满当当,才能张得开嘴:“葛霄。”
听到她接话,对方似乎很高兴,雀跃地应:“嗯!”
“怎么……突然打电话来?”
一句话打回原形,葛霄慢吞吞说:“我寄给你的东西,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汤雨繁翻翻盒子里的试卷,“一个小电风扇,一张试卷,一张抵用券——你明天要见我?”
“你还记得,”他那股雀跃又回来了,“不是明天,是六号,五月六号。”
“五月六号干嘛。”
对面静了两秒,说:“立夏。”
“立夏?”
“嗯,六号立夏。我能……见你吗?我去找你。”
“节气也要庆祝庆祝见一面?”
“……要见的。”
“你没翻日历吗,”汤雨繁说,“今年立夏不在五月六。”
此话一出,对面彻底沉默了。
再逗怕他急眼,汤雨繁笑起来:“好了,我记得。”
“什么?”
“你生日,我记得。”
手机那端的呼吸断了一拍,随即传来砰——啪——咚!三声。
“怎么了?”
“没、没什么。”说到一半,葛霄才想起来自己之前发的誓,不能瞒,不能骗。遂改口:“我踢桶上,拖把倒了。”
“你在厕所?”
葛霄嗯了一声,生怕她反悔,连忙追问:“你刚说什么?”
她装傻充愣有一套:“我刚刚说话了?”
太不讲道理了!他声音都高了两度:“你说了啊!”
汤雨繁真憋不住笑了:“说了说了,说我记得你生日,我记得。”
“你再这样我下次录音了。”葛霄哀怨道。
“你录,反正我不认。”
思索两秒,葛霄觉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也不是不行,顾好眼前再说别的。他再次确认:“那这次认吧?”
“我给你签个协议书得了呗。”
“好,”他还笑呢,美滋滋,傻呵呵,“我能和你一块过吗?”
“你都给我寄这什么抵用券了,我还能不去吗?”
难得见汤雨繁说话夹枪带棒的。葛霄揣在兜里的手握拳,轻捶两下,声音带笑:“好,那我去找你。你六号课多吗?”
“六号是个礼拜三,你老实在须阳待着吧,我回去。”
她知道是礼拜三,她真的看日历了。
他心都要从喉咙眼里飞出来,三连问:“你回来找我吗?你六号没课吗?有没有社团活动?”
“再说不来了。”
此话一出,对面瞬间噤声,板板正正回答:“好的我闭嘴。”
她鼻子轻轻哼了声,“吃饭去,别躲厕所挨熏了。”
“好。你也快去吃饭吧?”
“嗯,这就去了,顺道研究下您伟大的一百零三分数学卷。试题也发给我一下。”
“得令。”
今天中午在食堂吃,范营吃个饭也不消停,跟见鬼似的盯着他:“你中彩票了?”
葛霄摇头。
“家里拿拆迁款了?”
葛霄摇头。
范营举起不锈钢小盘,面朝他:“照照镜子看看您这副嘴脸成吗,吃个醋熘西葫芦都能吃高兴了,食堂阿姨看了感动到能抱着你哭一会儿——终于有人懂我的醋熘西葫芦了,高山流水遇知音啊。”
“……我要真拿到拆迁款,第一件事就去给你做个缝嘴手术。”
范营嘁了一声,小盘立在桌上转,没中奖没分钱,还能是什么?还能是什么!
“不值钱,”范营撇撇嘴,“上次见你那个样我就知道得和好。”
葛霄抬眼瞥他,回嘁了一声。
“嘴脸。”范营重复。
“憋着。”
“我不,”他说,“之前哭叽尿嚎说不想分手的是谁——啊,她不需要我了。”
葛霄半点便宜都不让他占,反唇相讥:“你比我好到哪儿去了?当时怎么说来着:我有时候都讨厌自己这副样子,这真的是谈恋爱吗?”
这两人每次斗嘴,使出的招数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好好的话从对方嘴里抑扬顿挫地复述出来就显得非常恶寒。
话音落下,双双恶寒,双双沉默,两个曾为分手哭叽尿嚎的男人安静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
“咱俩一定得一直当哥们啊。”范营说。
“同意。”
“就算掰了也不准把这些话捅出去,”他想了想,补了一句,“也不能跟彼此对象说。”
“……同意。”
春天也只是一溜烟的工夫,小区里光秃秃的枝桠彻底绿起来。日子转眼到五月,五月,高三生任务繁重啊。
老贾把讲台拍得震天响,强调:“这是高考前最后三十天了,我们这口气,不能松。我知道有的同学心已经飞了,是死是活都再扛三十天,高考完你们睡几天几夜我都不管,我就看这个五月,五月要三模,五月要背水一战。”
李进趴在桌子上,嘀咕:“前两个月也是这么说的,这成功学话术就不能开个自动更新吗?奥,三月背水一战,四月背水一战,五月还背水一战,这背的是水啊还是太平洋啊,干脆改叫背水三战得了呗。”
同桌周郓接话:“古有仓颉造字,今有贾雄造词。”
两人躲在书立后面叽叽咕咕笑,被贾雄抓个正着:“我在上面说你俩在下面说,我说了五分钟你嘴都不带停一下的,这么爱笑,来给全班同学说说,你们俩笑什么呢。”
俩人笑到半截被喊起来,一个背手,一个撑桌,眼根本不敢对上,一对视就要命。周郓垂着头,李进仰着脖,上嘴唇全吃进牙里了,直发抖。
“说啊,笑什么呢?”
“他说,”李进憋笑憋到虚弱,尾音发颤,“你是仓颉……”
周边同学惨遭这俩神经病的冷笑话攻击,嗓子眼里挤出一声憋笑,一声接一声,一片连一片。
如此厚颜无耻之兔崽子,贾雄骂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骂了,沉默五秒,说:“坐下吧,李进。”
李进坐下了。
“你也坐下吧,周易。”
周郓还笑呢,闻言一愣,指指自己,贾雄点头,周郓这才坐下。
屁股刚挨着凳子,他茫然地问前桌范营:“哪个周易?”
范营曰:“起名那个周易。”
五月要三模,五月要背水一战,葛霄的五月备忘录里还得再加一条:五月要见面。
此人小学就有过的生日苦思——为什么他不能晚两天生?
他认为月中生日是最好的了,月初就开始期待,期待几天就到生日,过完又开心几天,这个月就结束了。
期待实在太珍贵了,因为葛霄总是在等,总是在等。他得从忙里偷点儿闲,在漫长、枯燥、一成不变的苦等中寻得一点点甜蜜,这就是期待的意义。
小时候,汤雨繁送礼物至少提前一礼拜通知他,就拿汤翎的翻盖机给他发短信:哈喽,我是易易,今天放学没有和你一道走,因为我在小商品城挑你的礼物;哈喽,我挑好了,我和爸爸把它买回来了;哈喽,我今天在学着包包装纸。
过程全透明,礼物非透明,这让他很开心。
眼下也是如此,葛霄知道再过俩礼拜她要回来,那这俩礼拜他都是开心的,等待开心,复习开心,考试也开心。
李进问他怎么了,范营说这厮二模数学考了个一零三,高兴疯了。
李进一听大骇:一百三?
范营礼貌询问:朋友,你挖耳勺还没买吗?
范营还是够意思的,调侃归调侃,保密归保密,对彼此的感情风云守口如瓶。
想当初两人的关系以张博然为圆点建立,现在居然长出几分难兄难弟的真心,实为难得。
看着好哥们成绩有所起色,他也开心,边开心边感叹此人之毅力——要是蔡青泱也有这觉悟,他俩能少吵一半架。
蔡青泱显然比他们都洒脱,有言曰:考不上就去工作,总有前路。
起初范营也就当鸡汤听听,直到半月前因背书纠纷,范营又一次问她:“你这样下去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蔡青泱大约被他唠叨烦了,直接说:“我爸妈可能就直接送我出国念书了。”
范营从没听她提起过这茬,一愣,“出国?去哪儿?”
“英国吧。”蔡青泱回,“也可能是日本。不知道,我妈最近在问。”
自此,范营没再唠叨过她,似乎顿悟,高考于他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之于蔡青泱,高考只是一条路,这条路走得不舒服,那就换一条,去走特招试试,特招也不成,那还能出国。
正如蔡青泱说,抬头总有前路,有前路就有活路。或者说,像她这样的人哪需要为活路发愁呢。
回过神,范营又瞥了眼埋头写题的葛霄,他专注得过分,头发毛都昂扬地炸着。
收回目光,范营一手撑着脸颊,一手转笔,鼻息叹气。
到底怎么才能谈成他那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