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半晌睡半晌醒,第二天起床脑瓜疼得要开裂,昨天睡前没擦干头发。
汤雨繁头昏脑胀地爬下床,一看手机才六点多,另外两位室友均在梦乡,她简单收拾了课本,出门。
周一她和张子希有早八,邓满没有,但她每天七点都要爬起来晨跑。
今天醒得晚了些,邓满迷糊一会儿,想起来张子希今天好像有课,喊她:“希子。”
声音过于虚弱,喊了好几声,对面床的张子希才听到,回应同样虚弱:“干嘛……”
“你周一不是早八吗。”
五秒后,张子希鲤鱼打挺,猛地坐起来:“我靠!几点了?”
“七点四十,”邓满又看了眼手机,更正,“啊,现在四十二了。”
紧接着是一段龙卷风过境般的手忙脚乱,张子希爬下床,边拿牙刷边穿裤子,才想起来问:“汤呢?”
邓满侧趴在枕头上,朝空荡荡的上铺努努嘴:“走了。”
这下她连话都没工夫说了,刷牙擦脸,穿鞋戴帽,龙卷风刮出寝室,门砰一声关上。
好在周一这节课的教学楼离宿舍不远,张子希踩点进班,阶梯教室基本坐满,汤雨繁坐在倒数第四排,给她占了座,位置上还放了一杯豆浆,两枚烧卖。
张子希坐下第一句话就是表忠心:“你真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啊。”
汤雨繁笑了下。
烧卖小小一个,里面包了满当当的糯米,顶饱。
咸香味儿占据嗅觉高地,她早起胃里那股麻木劲儿彻底消散,又喝一口甜豆浆,还是热的。
“你吃了没呢?”张子希手上剥着烧卖纸。
好一会儿,汤雨繁才意识到她在和自己说话,“在食堂吃过了。”
张子希看得出她今天有点心不在焉,一个劲儿揉太阳穴。
中途下课,汤雨繁出去接了杯热水,再坐回来,发丝湿漉漉地粘在脸颊,估计去洗了把脸。
不舒服吗?张子希面露愧疚,我昨天是不是吵着她睡觉了。
张子希为人大大咧咧,爱说爱笑,但在人际关系上总是非常敏感。
敏感,一则对他人的关系敏感,才能最先发现邓满和杨祎诺关系不一般。
二则对他人的目光敏感,正如现在担心汤雨繁头疼是因为昨天她和邓满看恐游实况看到凌晨一点。
尽管昨天晚上汤雨繁就说了,她们没有吵到她。
再往前数数,张子希最开始怵邓满,以至于多次向汤雨繁求助:我刚开玩笑,邓满是不是生气了。
小汤每次都给她同一个回答:我问了,她没生气。
次数一多,邓满就来找她,“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张子希讶异,这居然是能直接问的吗?遂解释:“因为汤雨繁是寝室长。”
“所以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邓满又问。
“我怕你揍我。”张子希这么说,决定学邓满,耿直一回,“她看着比你好说话。”
不说还好,一说真被邓满揍了,凿她仨脑瓜崩。张子希首次耿直就出师不利,懊悔非常,又去问汤雨繁——她不会记恨我吧。
看着比邓满好说话的汤同学给予耐心回答:不会的,她转脸就忘了。
后来逐渐熟悉,张子希了解邓满的脾气,胆子便大了起来,成天跟她嬉皮笑脸,反正邓满不会往心里去。
慢慢地,她搞不懂的人就变成汤雨繁了。
对张子希而言,汤雨繁就像是游戏里的初始NPC,刚进新手村的温柔姐姐,她这么对你,也同样这么对其他游戏玩家。
张子希曾曰:距离感不是刚认识的时候互相不搭话,而是你发现你们熟悉之后和之前的相处方式完全没差别。
尽管宿舍长是很好的宿舍长,张子希从没见她在宿舍冷过脸,每次邓满懒得搭理自己的玩笑,汤雨繁都会适时收场,不让她的话掉在地上。
同样,张子希对汤雨繁基本一无所知。
她对她好奇,但不敢问。
寝室长每天都忙得像陀螺,找她帮忙那她乐意效劳,至于聊天,张子希还真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就像昨天,她到底在哭什么。
张子希偷偷发消息给邓满:醒了吗?
对方秒回:嗯。
希子SAMA:汤汤怎么了?
Null:什么怎么了?
希子SAMA:她昨天晚上不高兴来着。
希子SAMA:你没听到吗?
Null:听到了。
希子SAMA:到底怎么了啊[大哭]
Null:你俩一块去上课,你问我?
Null:你直接问她啊。
希子SAMA:……这是能直接问的吗?
Null:不问就憋着。
这节课本来就长,老师还拖了五分钟堂,张子希饿得人都蔫儿了,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问汤雨繁:“我中午去南门吃炒鸡,一块吗?”
“我吃食堂。”
犹豫了一下,张子希说:“那你中午记得回去睡会儿午觉哦。”
汤雨繁点点头,说好。
她脑袋瓜疼得没什么胃口,但下午还有模辩,不吃不行,干脆在食堂解决,买了一份小馄饨。
估计是鸡精加多了,吃两口就口渴,嗓子眼快冒烟了——不会又要感冒了吧!
勺子盛着一颗馄饨,送进嘴里。这馄饨皮儿薄,馅儿还小,入口跟吃了片糯米纸似的,无知无觉就抿化开了。
兜里手机震响,是邓满让她带份炒粉回来,多辣多葱花。
汤雨繁回OK,退出聊天界面,手指不自觉想往哪个对话框点,脑子率先遏制惯性,熄屏,扔回兜里。
她左手却凉得不行,只好揣在口袋,握着发烫的手机,吃完了剩下半碗馄饨。
正如她所料,头疼嗓子疼都是要往感冒发展的。
午觉睡醒,整个人昏昏沉沉,又过一遍模辩的材料,并不怎么醒神。
汤雨繁翻翻抽屉,翻出张子希上个学期给的一条速溶咖啡,冲了喝掉,她不怎么喝咖啡,苦得嗓子眼更疼,还好有用,人确实精神点儿了。
碰巧张子希拎着一兜零食回来,开门就闻到一股咖啡粉味儿,呛得打了个喷嚏,“谁在宿舍投毒气弹。”
汤雨繁披了张毯子,裹得像过冬似的,举手。
“你不是不喝这玩意儿吗?”
“下午还有社团活动。”
“太拼了。”张子希感叹,“不过速溶没咱学校饮品店里的好喝,下次跟我一块去呗,你不是喜欢甜果汁吗?兑咖啡会好喝点儿。”
听着还不错。汤雨繁点点头。
“你不如自己买瓶果粒橙回来兑,”邓满说,“反正都是一个味儿。”
“那哪儿能一样啊。”
“怎么不一样?浓缩加半瓶果汁加几块冰,到外头就卖你十来块。”
张子希赐号:“你就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山猪懒得搭理她,找昨晚没看完的游戏实况,打算继续看。张子希搬了椅子到她旁边,凑近,“昨天看到哪集了?”
“第三集刚开头,”邓满打开全屏,“坐吧家猪。”
三天下来,山猪和家猪的法子叫汤雨繁试了个遍,都不好喝,苦,但确实提神。
她终于理解张子希为什么每天一杯咖啡了,喝半杯这一整天都不困,怀疑是苦清醒的。
所幸感冒没扩散,这两天水喝得不少,嗓子也好很多,可人始终蔫蔫的,总提不起劲儿来。
汤雨繁想着,不能老是闷头学习,于是在晚饭后增加了消食环节。
操场人多不想去,她就往小道走走,或者坐着发会儿呆,呼吸新鲜空气。
道旁种了一排不知什么树,黏液掉在长椅上,黏手,还黏屁股,想翘个二郎腿连腿都抬不起来。
后来问邓满,邓满说那玩意儿不是树上的粘液,那是蚜虫的分泌物。
汤雨繁没法在沉默中爆发,只能在沉默中灭亡,沉默地将那天穿的裤子连搓三遍,自此不再往树下走了。
春天的雨不比秋天少,一下就是两三天,寝室比地下室都潮,连被窝都没能幸免,腿往里一放就跟贴了块湿抹布似的,怎么躺怎么不舒服。这雨足足下了一周。
汤雨繁心里惦记着葛霄后续住院情况,可又不好再问汤翎。
像是知道她所思所想,葛霄的朋友圈恢复更新,照片大多是晚餐,夹杂着一两张扎针扎肿的手背,没有配文,可怜意味十足。
他当真比汤雨繁本人都知道怎么样最能让她心软,无奈这次是真玩脱了,连发几天都没收到她的信息。
后面更新频率变成两天或三天一次,老老实实发早晚餐,吃的药,二次手术前拍的CT,只恨不得每天喝了几口水都发上去。
直到四月出院,住院生涯的最后一条朋友圈,点赞区才多了一个凯蒂猫头像。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汤雨繁说。
邓满椅子转了半圈,又转回来,“所以你们现在是处于?”
“半分手?”她迟疑道。
“俩倔驴。”邓满如此评价。
“……也没有吧。”
“这还不倔啊,”她语气好无奈,“几条朋友圈,他上赶着发,你上赶着看,几句话就能聊开的事儿,干嘛一拖再拖?”
“聊开能解决的只有眼下的问题,如果还有下次呢。”
邓满沉吟片刻:“这倒没错,斩草除根。”
有求于人就要端正态度,汤雨繁简略概述这几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并完整地交代自己和葛霄的林林总总,甚至讲了她和她母亲,但其中有关于他家庭的**问题均一笔带过。
凡长篇大论似乎总在吵架,和老妈吵架,和葛霄吵架,她已经很久没有平和地讲一些事情,讲这么久了。
邓满始终没动,张子希趴在床上看动漫,后面声音也小了下去——她足足说了快一个小时。
“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汤雨繁以此陈词。
“我刚不是说了吗,你们现在最大的矛盾就是两个人都太犟啊,”邓满咬吸管,“认死理儿其实也不是不好,他要复读就读呗,要是真的能考上咱们学校,这不两全其美吗?”
“可是他明明有更好的路能走呀……”
“你怎么就知道那条路更好呢?”邓满打断她,“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复读压力大,再来一年万一还是考不上怎么办?你认为他明明可以考一所力所能及的大学,读他喜欢的专业,在一个还不错的城市——这就是更好的路。可他真的会这么认为吗?”
汤雨繁一时间没说出话。
“上次你说人都是趋利避害的,那他的选择又何尝不是趋利。”邓满说。
“利不应该是更轻松,更自在的吗?”
“那是旁观者心里的利,”邓满答,“就比如你上个学期每天起大早去图书馆,期末周轻轻松松,这对你来说是趋利。但在张子希眼里,她就觉得你好辛苦啊,明明期末不挂科就行。要是让她为你规划一条趋利避害的道路,她99%会让你每天和她一块睡到七点四十六。”
说着,邓满扬声问,“是吧张子希?”
床帘里的动漫声没停,张子希怼呛她:“滚犊子吧你!”
邓满笑了笑。
“可这不一样啊,”汤雨繁说,“期末周要达到的标准是学校制定的,它是死的。”
“那你怎么就知道葛霄心里的那条线不是死的呢。”
“什么意思?”
“我这么说吧,”邓满坐直,“你就当成希子玩的橙光游戏,把你的人生设定成一个模拟器,给你的HE结局起个名字会是什么?”
“HE是什么?”
“Happy ending.”张子希插嘴。
思考片刻,汤雨繁回答:“跟随我的心。”
“比如说?”
“比如……考到喜欢的学校?”
邓满点点头,鼓励她说下去。
汤雨繁慢慢地说:“还有,在喜欢的城市扎根,和自己喜欢的人一块生活,要有决定自己今晚吃米还是吃面的权利。”
“那你觉得葛霄人生模拟器的HE结局会是什么?”不等她回答,邓满直接抢话,“我来说——和你在一起。”
张子希一唱一和:“BINGGO!”
“当然了,我所了解的葛霄这个人都是听你描述所拼凑出来的,可能有出入,但这是我作为旁观者的直观感觉。”邓满说,“你俩的想法根本撞不到一块去,他觉得天南海北无所谓,只要能和你在一块,去捡垃圾都行。你呢,你喜欢他,但和他同等重要的东西有太多了,比如像你说的,自由。”
“站在剖析自我的‘利’的角度上,你妈当初非逼着你上师范,才会让你好多年都心心念念自由这么个玩意儿,你的目标太坚定、太具象了,所以当你看到一个‘自由人’无限迁就另一个人,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自由’——哪怕被迁就的人是你,可还是会让你想起你和你妈。所以你觉得这不可以,被改变太痛苦了。”
“但如果你站在葛霄的立场上呢?我不知道他从小是在什么环境里长大的,可他真的会认为这是束缚吗?如果葛霄没有像你那样具象、坚定的目标,你却逼着他去找自己的选择,牛不喝水强按头,这和你妈妈非逼着你去考师范有什么区别。”
汤雨繁怔忪,看着她。
“对于葛霄来说,和你分开四年,等同于你妈强逼你上了一所师范大学,”邓满说,“即使那所大学很好,专业很好,环境很好——可你真的会快乐吗?他呢,他又真的会快乐吗?”
“话又说回来了,去年你和我说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对方的全部,好的坏的,一千片拼图碎片全都喜欢,那你现在为什么又不接受他的不自由?”
一时间,屋里只剩张子希平板里播放的影片在响,窸窸窣窣。
见汤雨繁始终怔愣,邓满许是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儿强硬,喝了口水,缓和下来。
“我说这些不是要批评你,或者是你哪儿做得不对。就像我和张子希,我俩其实早就看出你这段时间不对劲,但谁都没开口问,她是不敢,我是觉得你需要自己解决情感问题的独立空间。直到刚刚,你说你需要我的意见,我这才知道原来你一个人想这茬事儿很痛苦,你需要人陪着你,哪怕帮不上什么忙,可我们却晾了你这么久,你能说我和张子希有恶意吗?那肯定不是。只能说每个人站在不同的角度,思考问题的方式和结果都截然不同,所以啊,人类这张嘴,除了吃饭喝水打喷嚏之外还有另一伟大用途,乳名叫说话,学名叫沟通。”
“我们沟通过很多次……每次结果都聊胜于无。”
“那我现在跟你聊这些能聊出什么结果吗?”邓满说,“但我起码陪着你,跟你唠点儿屁嗑,张子希窝在她床上看动漫,偶尔冒出两句技惊四座的废话。总会好很多吧?”
汤雨繁慢吞吞地问:“那我应该怎么办?”
“这我没法儿帮你拿主意。”邓满打了个哈欠,“我可没说支持他复读啊,本人也是有学上坚决不复读派。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或许有另一个角度,有另一个角度就可能会有另一种解决办法——既然现在的解决办法让你们双方都那么难熬了。”
说着,张子希唰地拉开床帘,从下铺探出头,“繁啊。”
她像只鼹鼠似的钻出来,吓了两人一跳。
“你别怪自己。”张子希说。
别看她平常挺能白话,真到正经事上,她没邓满那么多大道理。只是重复地强调:“我要是你,碰到这事儿我估计还不如你呢。真的,你别怪自己。”
良久,汤雨繁点点头,说了句,好。
这番话于她,冲击未免太大。于情于理,汤雨繁仍然坚持葛霄应该掌舵自己的人生这一观点。
那么问题出在哪儿?是她的方法太偏激?应该循序渐进?邓满说她这是放生式分手,只考虑到放生,没考虑过放生之后人家会不会饿死在野外。
诚然,邓满说话一针见血,丝毫不留情面,就差没直说你怎么跟你妈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真让汤雨繁重新思考自己这番行为的对错。
想想又觉得可笑,当初提出分手,其中细微的害怕正是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像汤翎,可现在邓满一说——有这样的想法,走这样的逻辑,做这样的决定,其行为本身就很汤翎了。
绕不过去的怪圈,汤雨繁决定直接跳进去。
反正人是会被改变的,对吧?
既然老妈都会变,她又有什么不敢接受的,与其执着于自己到底像谁,把自己塞进这副名为血缘传承的模具里,去恐慌、焦虑、担忧。不如低下头认真地看看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又在做着什么事情。
这么想着,汤雨繁用力地吐出一口气,拿起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