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霄母亲不在,没人跟救护车,汤翎给王佩敏打电话,死活打不通,没辙,自己充数先上吧,至少钱得有人垫,不然送去医院了也没人管啊。
汤雨繁几番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
汤翎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先一步开口:“你去,刚才在这儿的几个邻居,你挨个上门问问,谁拍到了视频或者照片,该用的留下,不该用的,说点儿软话,拜托人家清一下,街里街坊这么多年,都是看着长大的,不会难为孩子。”
汤雨繁明白她意指为何,点头,“那我先不去医院了。”
“我先跟着,到地方通信儿,老葛那边,我确认了你再过来。”
“你一个人注意安全。”
“一医院都是医生护士,我怕什么?”汤翎粗糙地擦了擦她的泪痕,又挺没好气。
围观群众作鸟兽散,该拉走的也拉走了,葛霄家里这才空旷下来。汤雨繁简单洗了把脸,将屋子从里到外仔细录了一遍,开始处理剩下的事。
看当时任由葛鹏程压着他打的样子,想来葛霄喊葛鹏程来这边见面就是为了这出,他自己说的,这都是现成的证据。
当初邻居是不想出庭作证,可谁不喜欢看热闹呢,只要有一个冒头,后面就会有一群。
既然要走这步棋,他一定有放什么录像设备在家里的,否则全靠围观群众录像太不保险。
担心葛鹏程比葛霄先行回来,她干脆现在就把证据收好,以免对方反咬一口。
屋里能砸的基本被砸得七七八八,茶几上她的杯子无一幸免,汤雨繁不太了解取证流程,后续做伤情鉴定是否需要再到家里,索性暂时不处理这些碎片。
汤雨繁在他家里大致绕了一圈,没找到DVD或者备用手机,反倒在冰箱顶层看到一个宠物监控,藏在几个饼干盒后面。这是当初他买回来看汤勺用的,她也连过。
汤雨繁凭着记忆去翻找手机桌面,不常用的软件都放在同一个文件夹里,起名就叫“不常用”。
等她把照片和视频一股脑都发到葛霄手机上,汤翎的电话恰好打进来,说在省人民医院。犹豫了一下,她说,你过来吧。
打车过去快,不到二十分钟就到医院,汤翎正在病房外候着。
只有她,没看到王佩敏,竟也没看到葛鹏程。汤雨繁多瞄了一眼。
汤翎知道她想问什么,答:“走了。”
她一愣:“幺二零不是刚送过来吗。”
“他嫌拍片子贵,觉得人家医生手伸到他口袋里掏钱呢,”汤翎单手翻着手机,“怎么说都不查,就走了。”
“他自己怎么晕的他都不管?”
大约也觉得葛霄这位爹实在奇葩,汤翎没忍住冷笑,“他儿子不都说昨天他喝多了跟人干架呢吗——你是没看见他那一膀子红绿青紫的,别说医生了,他自个儿都分不出哪块伤是哪天打的。”
护士来喊,说找个人先去负一楼缴费。汤翎便让汤雨繁在这儿守着。
这一去就是四十多分钟,汤雨繁拨了两通电话,没人接。走廊尽头的电梯门在这时打开。
王佩敏的声音不大,但穿透性十足,隔着大半条走廊都听得见她在哭:“早知道有这一遭,我当年真不如和他一块死了得了。”
其中夹杂着汤翎的安慰,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王佩敏情绪挺激动,显然也不知道这茬,她还是撂了班跑出来的,说原本定的是下礼拜一,回趟家,三个人聊离婚的事,她给她儿子假都请好了。
汤雨繁听得云里雾里,这和葛霄跟她说的版本不一样啊,多嘴一问:“礼拜一?”
王佩敏拿手机给她看,她和葛鹏程发的信息——礼拜一,回老房子,谈财产分割。
“那怎么今天过来了?”
“酒不还没醒呢吗。”汤翎冷不丁插嘴。
前夫这死德性真是声名远扬,王佩敏想骂都不知道怎么起头了,拿纸巾揩眼,“喝多了什么疯都发,他总这样。”
微妙地,汤雨繁脸色不太好看,碍于两位母亲还在场,不好发作。
接下来的事都是王佩敏跟着汤翎跑,好在葛鹏程那一胳膊肘没凿到葛霄眼上,缝了几针,轻微脑震荡,得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王佩敏还没吃午餐,险些犯了低血糖,汤翎便打发汤雨繁去医院门口买碗馄饨回来。
来回二十分钟的工夫,汤翎和王佩敏已然不知所踪,汤雨繁在门口转了一圈,病房门开了。
这是间三人病房,中间床空着,靠近门口躺着位胖胖的中年人,靠在床头玩手机,床位坐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正削水果。
葛霄的床位紧靠里,这会儿已经醒了,左眼完全包了起来。
见她来,葛霄慌乱地坐直,手局促地抓着膝盖,想下床,被汤雨繁制止。
“缝针了吗?”她没往病床上坐,站在一旁。
“缝完了。”
“几针?”
他扳下大拇指,比了个四。
“头晕吗?”
“这会儿还行,”葛霄挪出位置给她坐,“吓到你了吗。”
汤雨繁没说什么,那盒馄饨放在床头柜上,“喏,等会儿你妈来你给她。下午还赶车,我先回了。”
步子还没迈出去,袖口被人握住,扯不动。
“现在就要走,”他讷讷,“再等等,行吗。”
“我六点的高铁。”
“就十分钟好不好?我挺久……挺久没见你了。”
“我就来看看,你没事我就回去了。”
“有事,”葛霄挺急切,“我头还疼。”
顿了顿,汤雨繁没再往外走,杵在他床边,僵直。
她死活不转脸看自己,葛霄声音有些无措,“我不知道会闹成这样。”
“看来你不知道的还挺多。”
他一愣。
“你妈说你们定在礼拜一见,什么意思。”
葛霄自知理亏,手指轻轻摩挲着裤缝,没说话。
又来了。汤雨繁鼻息叹气,“算了。”
“……对不起。”
“你除了会说对不起还会什么?”说到这儿,汤雨繁往回吸了一口气,语气平和下来,“算了,好了,你是病人,我不和你吵。”
“你说吧。”他说。想着,多待一会儿就行,吵就吵吧,只要能多待一会儿。
原本坐一号床的病友不知何时离开病房,房门紧闭,只剩他们两人,一坐一站,一高一矮。
“说?说什么?说我今天要是没回来,你打算怎么样?”汤雨繁说,“还是说你爸要是没提前来找你,你又打算怎么样?”
“我之……”
汤雨繁直接打断他:“是要瞒着我,什么都不讲,我问你你就说是骑电动车撞墩子上了。还是等一下午没等到人,告诉我他今天不来,后面电话联系他不危险,让我放心回学校去——你是准备把我当傻子耍吗?”
“……我也不想。”
“你再不想也这么干了,”她说,“要是你俩约的就是今天下午,你一个字儿都没骗我,那你大可现在说明白是我误会你了,我愿意为我先前的话道歉。”
葛霄没吭声。
“说啊。”汤雨繁追了一句。对方却仍然保持沉默,即默认,她笑了一声,气得。
“你真是把我当傻子耍,第二次了。”她重复道,眼眶浮起一层薄薄的红,声音却没抖一下,“你在意我吗,你看得到我吗,你给我知情权吗。”
“我只是,”他说得很艰难,缓慢,“我只是不想你看见。”
“你觉得你很英雄,你特别能是吗葛霄。”汤雨繁气得头昏,无一句不带刺儿,“你觉得你这是在保护我,为我好。你逞英雄是为我好?闷头复读一两年是为我好?你大年夜躲在顶楼偷偷放烟花让我找都找不到你,你觉得你特别浪漫是吗?你觉得我需要你自以为是的妥协吗?我不在须阳你就不过日子了吗?家里摆得跟个停尸场一样,变态吗你!”
此话一出,葛霄脸上浮出两秒钟的空白,眼睛睁得很大,但并不是小心思被拆穿的羞赧,而是一种……不解?疑惑?这居然是变态吗?但他没有否认。
服软,服软,现在这招不好使。
汤雨繁不断在他面前踱步,恶狠狠地叹气,掐腰看着他:“我从这种行为里感受不到任何浪漫或者被保护的安全,安全不是把我一个人扔安全屋里当缩头乌龟,而是我得知道你安全,你很好,我才会感受到安全——你还不明白吗?”
“我明白,”葛霄的语气也不可思议起来,俩人互扔反问句,“我明白又能怎么样,我真能让你蹚这趟浑水?我敢吗?现在是没多大事,我才能坐在这儿跟你说这些,如果今天他把我打瞎了呢,我敢让你牵扯进来吗?”
“那你也要和我商量啊!”汤雨繁实在憋不住眼泪,又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落了下风,声音微微抬起来,“如果不是我在业主群里看到消息,我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当傻子,你说这是撞墩子上撞的兴许我就真的信了!”
“我再怎么和你商量你听完肯定也会回来啊,结果不还是一样吗!”
说来可笑,他们的角色竟然翻了个个儿,在意结果的人变成了葛霄,记挂过程的人则变成了她。
汤雨繁再也无法忍受,要转身,这次直接被葛霄抓住胳膊,他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的、被抛弃的哭腔,几乎在吼:“你又要走!你又要走!汤雨繁,你说我变态那我就是好不好,我什么都听你的了,你多听我说一句话可以吗!别总给我看你后脑勺可以吗!把我拴得离你近点儿可以吗!可以吗?!”
汤雨繁头一次发现葛霄手劲儿这么大,仿佛要捏碎那层皮肉,死死攥着她的骨头,痛到肩胛缝里。
似乎意识到抓痛了她,葛霄很快松开手,又虚虚一握,最终垂回膝盖。
“对不起。”他哑着嗓子说。
这些事吵也吵不出个结果,两人相对无言,并肩坐在病床上,没人说话,只剩细微的啜泣,不知是谁的眼泪。
良久,葛霄拿来床头柜上的水壶,打开盖,送到她嘴边。
汤雨繁偏开头,不看他。
“温的,喝一点吧,”葛霄说,“喝完再骂,我不还嘴了。”
泪痕还挂在她面颊,嘴抿得像是要努死他,这次汤雨繁没倔多久,脸转回来,张嘴咬住杯口,虎牙尖磕在不锈钢杯壁,脆响。
勉强抿了两口水,到嘴里发咸,她含糊地说:“不好喝。”
葛霄也喝了一口,皱了皱眉,这味儿确实怪怪的,“估计是饮水机的水,外面有自动贩卖机吗?”
没有回应。
“我买瓶水,你带着路上喝。”
没有回应。
葛霄鼻息轻轻出气,徒劳地张了张嘴,最后只说:“走吧,快到点了,你该走了。”
走廊人不多,堆着几张折叠床,汤雨繁往电梯口走,恰巧碰见汤翎从主治医师办公室出来,手里还拿着几张票据,问她:“要走了?”
“等会儿走,”汤雨繁没看她,转移话题,“王阿姨呢。”
“上厕所去了,”汤翎翻着手里的单子,“你下午几点的车?”
“六点。”
汤翎看了看表,催她:“早点过去吧,人等车不是车等人。”
两人一同下电梯,相对无言,场面实在尴尬,汤雨繁便问:“你现在回吗?”
“我等王佩敏回来,安顿好了再走。你带家门钥匙了吧。”
“带了。”
“行,回去吧。你衣服我洗好晾阳台上了,这会儿应该干了,袖口要是没干就拿吹风机吹吹。”
一路无话,两人走到住院部门口,汤翎才开口:“汤雨繁。”
她回头,看向她。
“这是最后一次,”汤翎说,“以后做事要过脑子,在外面没人替你兜着。”
说句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这样的汤翎让她感到陌生。
汤雨繁既然敢一声不吭跑回来,就做好了会被汤翎骂的准备。放在从前,没任何计划花钱跑回家待两天,或者抄凳子打人,哪一样都够她死二百回了,汤翎不动家法也要关她禁闭。
现在呢?
只有不轻不重的一句话,今天是,昨天同样是。
原来人真的会变。她想,像老妈那么固执的人都是如此,自愿或非自愿,经意或不经意,以卵击石后,总有谁为谁妥协。
六点的高铁,到济坪已经晚上九点,紧赶慢赶,汤雨繁总算赶在宿舍落锁前回来。
薛润和张子希正凑在一块看恐怖游戏实况,为营造阴森氛围,张子希特地关了灯,拉上窗帘,整间屋子只有邓满的电脑在发光。
光论片子倒没那么恐怖,可这么一折腾,就是放《西游记》也能放出几分惊悚味道。
张子希又怕又要看,自己椅子恨不得拉出八丈远,躲在邓满后面。
就她这么一惊一乍的,邓满本来没那么怕也被她弄怕了。
女主角的第一视角,拿着手电往地下室走。
张子希死死抓着邓满衣服,两人大气都没敢喘,只见慢慢推开那扇破旧的门,自己脖颈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凉飕飕的:“门在后面。”
太过千钧一发,正好卡着地下室门开的那秒,再配上电脑屏幕上的女鬼贴脸,张子希吓得放声咆哮:“啊啊妈啊啊啊!”
邓满也想叫,奈何这厮一枚声化炸弹就能炸穿她耳膜,左耳进右耳出那种。她紧紧闭着眼,脑瓜子嗡嗡的。
始作俑者毫无愧疚之心,汤雨繁煞有其事地环开左臂,弯腰一通乱捡,魂儿捡起来,擦擦干净,又扔进怀里。
张子希还沉浸在方才的惊恐中,呆呆地问:“你在捡什么?”
“她的节操。”邓满咬牙切齿。
没节操的汤同学功成身退,吓完就跑,洗完澡出来发现邓满桌上多开了盏小灯。
开灯也没好到哪儿去,张子希攥着邓满肩膀头的手仍然没松,还警惕地回头看汤雨繁一眼:“你别吓我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张子希此刻恨不得脑瓜后面也长眼,生怕被她再吓一遭。
汤雨繁抽了张纸擦手,说:“不吓你,我上床了。”
“这才几点啊?”邓满凑近电脑屏幕右下方,“还没十一点呢,你搬个凳子来一块看呗。”
她摆摆手:“你俩看吧,我困得不行。”
摸黑爬上床,床帘并没有那么遮光,隐约还是能透出点光来,映在床帘上,变成小小一颗。
汤雨繁侧躺着,右耳压在湿漉漉的发尾,隐隐发热,动脉跳动,让她以为听到了心脏的声音。
这两天过得比一礼拜都充实,却没觉得累。
累和疲惫还不同。累是你撑着还能去洗个热水澡,换件干净睡衣抱着西瓜看电视,直到看睡着,歇一晚上就过来劲儿了。疲惫是六月底的梅雨天,让你不想动弹,不想睁眼,从头到脚的黏热用水冲不掉,只想一觉睡死在雨里拉倒了。
汤雨繁没敢闭眼,一闭眼,各路牛鬼蛇神又要往她脑子里蹦,一会儿是葛霄左眼包成木乃伊,蔫头巴脑说你别生我气,一会儿是葛鹏程死死掐着他的脖颈,手臂反折,狠狠往下捣,一会儿是她坐在葛霄车后座,拿他手机听英语,葛霄一说话就震得她脑门发痒,他说,我生日你要不要来?
汤雨繁翻了个身,动静有些大,惹得方才还在倒吸凉气的两位顿时噤声。
“汤啊,吵到你了吗?”张子希颤颤巍巍地问。
“没有。”汤雨繁说,咬字含糊。
张子希错愕地看向邓满,口型:哭了?
邓满摇头示意她别管,摁了空格键,继续播放,顺手调高了声音。
满打满算分开三个月了,从前虽说有些消沉,但到底没因此放肆地宣泄过眼泪,是憋着不哭还是根本不想哭,她自己也搞不明白。
汤雨繁太执着于给这段关系研究出个结论来——分手,还是没分手。
一来是想给自己的消沉找个发泄之处,二来,说白了是她不想承认他们分开了。
不认,不甘心,连一个正儿八经的告白都没有就直接快进到分手了,这算什么。
想到这儿,汤雨繁又有点儿想笑,好蠢。
她合上眼,枕头套上都是眼泪水,枕得半边脸都湿漉漉的,慢慢蜷缩,虾子似的弓着腰,缩起来。
为什么……违心话总最容易说。
她和老妈吵架情绪都没如此外放过,真是昏了头,气他,也气自己。当时哭一鼻子,这会儿又哭一鼻子,仿佛斗嘴欺负他的人不是她,这会儿心疼他的人也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