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如此轻飘,让汤雨繁提心吊胆了好半晌,颠三倒四的梦做了一整晚,第二天人都蔫蔫儿的,想倒杯水喝,出卧室门就撞见汤翎晾衣服。
汤翎瞥了她一眼:“醒了?”
汤雨繁这一晚上都没睡踏实,装了满脑袋浆糊似的,点点头。
“醒了就去把饭吃了。”她下巴朝餐桌点点。
难得能在家里见着她妈,汤雨繁还以为自己起得太早,一看表分明九点都过半了,今天不上班吗?
她没多嘴问这一句,洗完漱去吃早餐,盘下扣了小碗鸡蛋羹,凉得发腥。汤雨繁往里点了点儿生抽,腥味儿才压下去一些。
衣服晾在阳台,遮得客厅阴沉沉,今天本来就是个阴天。
“年前冻的虾还没吃完,我早上给拿出来化了,中午做了吃。”汤翎坐进沙发,打开电视开始凿核桃,“你还想吃什么?”
汤雨繁总归底气不足,便顺着汤翎的意思来:“我昨天看冰箱不还有豆腐吗,买条鲫鱼炖汤。”
“我可没空出去,物业上午派人来家里查燃气,我得候着。”
“那我去。”
“你?”汤翎颇为意外,“你知道怎么买鱼吗?”
汤雨繁嗯了声,解决掉最后一口鸡蛋羹,碗泡上水,放进洗菜池。
简单擦过手,她撑在灶台,看着窗外惨白到令人毫无胃口的天,应该不用穿外套。
汤雨繁随便套了一件卫衣,长裤,兜帽松松垮垮地扣在头上,头发没绑,散在背后又扎人,干脆分成两边垂在肩前,揣了手机和钱包出门。
不知是昨晚没睡好还是怎么,她倦倦的,提不起劲儿,碰巧还是个大阴天,连风都不刮,可见度很低,远处几栋楼濛查查的,打眼看去,以为自己戴了副好几天没擦的眼镜。
想了想,汤雨繁拍了张照发给他,配文:要带饭吗?我出门。
葛霄始终没回,估计还没睡醒,他周末总倒头睡到十一点。汤雨繁没再多问,往鱼摊走。
也难怪汤翎不想让她个人去买鱼,鱼摊老板见是个年轻小孩,不想给杀,说这会儿忙,让她回去自己处理。
汤雨繁懒得跟他掰扯,说杀不了那我不要了,还没转脸就被喊住。
老板没好气地杀了鱼,让她撑着袋子,直接往里一扔。
血水洗不净,往常都要再套一层袋子的,汤雨繁管他要,老板摆摆手:没袋子了,你管前头卖水果那家讨嘛,他家好多的。
鱼在黑袋子里蠕动了两下,挣扎着,她扎紧袋口。
不知是死是活的鱼拎在手里,汤雨繁脚程很快,刚到楼下,她就察觉出不对劲。
一楼两户人家门户大开,楼梯上都是人,甚至还有几个不住在他们这栋楼的小孩,扒在楼梯扶手,探着头凑热闹。窃窃私语混杂着隐约嘶吼,打在楼道间,一层一层往下传。
二楼租出去的那间房门关着,对门邻居门敞开,一楼的孙奶奶不知何时上二楼来了,正和那家人说着什么。
终于见到一个说得上话的邻居,汤雨繁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不礼貌了,拉着孙奶奶的胳膊,几乎是把人扳得朝向自己,努力往下咽了咽,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些:“怎么了……这是。”
孙奶奶一见是她,便拉着不让走。二楼的婶子接话,声音压得低低的:“从楼下硬生生扯到楼上呢,打了一路。”
汤雨繁只觉自己呼吸都停摆几秒,指甲扎进掌心,才发觉还攥着黑袋子,里面装着现杀的鱼,血水顺着袋子淌啊,滴滴答答往下流,沾湿她的裤脚。
孙奶奶拉不住她,看着汤雨繁往楼上大步而去,转角的墙根剐出一长溜灰痕,拖拽蹭掉的墙皮散落一地,死鱼血甩在上面,水泥地面晕出几圈深色,沾湿几粒墙皮。
三四楼四扇门全开着,里外全是人,像在看什么天大的热闹,楼道里的笤帚被人扔到角落里去了,五楼人反而少一些,大约都害怕殃及池鱼。
对门刘婶家房门紧闭,反而是她家,开了一条窄窄的门缝,汤翎和楼下那些人一样,伏在门口,心惊胆战地往楼上看。
直到她女儿挤上来,头都没回,踏上通往六楼的第一阶,汤翎下意识推开门,喊她:“汤雨繁!”
这一嗓子惹得不少人看过来,汤雨繁一只脚仍然踩在第三阶,一只脚留在第一阶,身子却扭向她,保持着这样一个奇怪的姿势。
兜帽盖住了上半张脸,台阶将她抬高了些,这才叫汤翎勉强看得到女儿的眼睛,黑白分明,里面只有她读不懂的死犟。
僵持不过五秒,母亲朝她伸出手。
汤翎穿着拖鞋,并不情愿踩出门,踩灰,踩脚印,踩那一溜死鱼血,身子却同样前倾,左手递给女儿。
“鱼先给我。”汤翎说。
汤雨繁迟疑片刻,将黑袋子递给她。
汤翎接过鱼,便微微掩上门,没再有任何动静。她转身朝楼上跑去。
六楼只有三人围在门口,眼瞧一个小姑娘要往里冲,其中一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哎!别进去!”
第三次被人喊住,汤雨繁耐心彻底告罄,问:“报警了吗?”
张国强愣了一下。
“我问你报警了吗?”
“我不知道啊……”
“报警啊!”
张国强和旁边人对视一眼,有些迟疑。
汤雨繁甩开他的手,声音高了些:“去啊!去报警啊!”
外面那层薄薄的防盗门大开,里面门半掩着,被汤雨繁一脚蹬开,把手撞在墙上,砰一声沉响,屋内的咒骂声却没断。
这几乎不是她印象里的葛霄家了,茶几上的东西全部被扫到地上,电视也砸成雪花屏,一地狼藉,无处下脚。
有意思的是聚在门口那几人,原本只在门口看,见她进去后,他们竟都相跟着进来,汤翎不知何时跟过来了,紧紧拽着汤雨繁的胳膊,不叫她轻举妄动。
两个人影一高一矮,僵持地立在客厅,她看到葛霄脸上拉下一道长血痕,从额头到下颚,身上好几个脏脚印子。
听见她的动静,几乎下意识地,他抬手蹭了下脸,却蹭糊了那道血印子,看起来更惊悚了。
葛霄细微地瞥了汤雨繁一眼,垂在身侧的左手微微往下按了按,示意她不要过来。
葛鹏程始终背对着她,大喊大叫的样子活像疯子:“你跟你妈是一伙的,一起忽悠老子!做那起不要脸的事儿!”
“是啊,”葛霄嘴里都是血,说话有些含糊,“我当然和我妈是一伙的,这么多年你头一次发现?”
“我操!”他随手抄起茶几上的杯子,直直砸到葛霄脚边。
葛霄躲也不躲,任由他发疯,“砸,继续砸,把这个家都砸了。”
“你拿这个态度跟我说话?我是你爹!没有老子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他真笑了,很响一声。
“你笑?”葛鹏程指着他鼻子,“你对我什么态度?跟你妈学得一套一套,不要脸!”
“不要脸这仨字就你最没资格提。以前你领三儿回家的时候怎么不往家门口挂张牌匾,上面就题四个字,死不要脸。”
此话一出,葛鹏程呼吸都重了。
葛霄鼻息出气,脑袋往后仰了仰,一派漫不经心的流氓姿态,脚尖轻轻拨了下杯子碎片,其中一片打着旋滑到葛鹏程脚边。
他声音带着调笑:“房都开不起还学人家养小呢。嘴里一口一个爹,你爹也是这么给你当表率的?”
“我操/你祖宗!”
“你操谁都不好使。”
“你还敢还嘴!”葛鹏程咆哮都变了调了,照着他身上就是一脚。
汤雨繁眼睛紧紧盯在葛霄身上,看到他下意识地往后撤了半步,躲闪动作却中途歇止,硬生生挨下这一脚。
葛鹏程踹他一脚,自己险些没站稳,太不解气了。
他像只粗喘的野兽,上前两步,抡圆胳膊狠狠扇去,一击即中,肾上腺素还没来得及再次飙升,下一秒,手臂便被扯住。
葛鹏程这才反应过来疼,疼得汗都下来了,往回扯。葛霄的手像捕兽夹,死死地咬住他手臂,将他扯得更近,手一拧,活生生将他小臂扭了半个圈。
骨头扭断的声音不大,葛霄的声音比它更小,更低:“你也知道疼吗?”
这比被儿子拧断胳膊还屈辱,葛鹏程嘴都白了,有些哆嗦:“放开……他们报警了,他们刚刚报警了,你打我,你是要坐牢的。”
“我打的?”他松开他,神色晦暗不明,这句反倒刻意扬高声音,“你昨天在前进街的烧烤店不是还喝了酒和人打架吗?怎么就成我打的了?”
那双浑浊的眼珠猛地望向葛霄。
葛鹏程似乎不可置信,张了张嘴,只说出三个字:“你跟我?”
“警察管你?”葛霄指了指自己额头上干涸的血迹,“警察管你还是管我?”
“你跟我?”
“这你应该比我熟啊,”他低低地笑,“你不是还找了女人吗,餐馆那个。怎么,想从我妈手里拿更多钱?可以啊,我让你拿。拿了这钱去和女人结婚,生孩子,你一个不怕跟,一家也不怕,对吧。看是你活得久还是我活得久,葛鹏程,我活着一天,你就没一天安稳日子好过。你活多久,我跟你多久,你活一辈子,我跟你一辈子。”
葛鹏程目眦欲裂,五官颤抖地扭曲成一团。
围观群众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方才还看见两人低声交谈,只以为是要谈和了,此刻葛鹏程突然发作,又一脚踹在他身上。
距离太近,葛霄对这一脚没防备,被他踹倒在次卧和阳台中间的隔断柜上,葛鹏程发了狂似的,拳打脚踢。
汤雨繁算是看明白了,葛霄这王八蛋压根就没打算还手,连躲都不带躲一下的,只是用手臂紧紧护着头,任由葛鹏程殴打。
已经有人上去拉,却被葛鹏程的疯狂逼退,他像只疯狗,逮谁咬谁。
直到葛鹏程掐着葛霄的脖子,手肘重重往他眼睛捣去。第一下没命中,葛霄在那一瞬偏开了头,凿在额上,痛得眼冒金星。葛鹏程再次扬起手肘。
乱糟糟的屋内迸出喊叫,还有人尖锐地呼喊汤雨繁的名字。
葛霄紧紧闭上眼睛。
下一秒,只听砰一声闷响。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葛霄缓慢地睁开眼。
一片漆黑。
扑面而来是葛鹏程身上那股酒臭味儿,闷得人睁不开眼。
两秒后,那片阴影慢慢滑落,葛霄才反应过来,罩在他身上的是葛鹏程。
他大约撞到了头,短暂地昏了过去,身体软塌塌地从他身上滑落。
阴翳过后的光亮间,他看到汤雨繁。
她双手握着一把木短凳,兜帽下的长发凌乱,脖颈血红,手止不住地颤,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犹如覆了一层霜,黑眼珠朝下,第二次举起短凳。
短暂到零点几秒的时间里,葛霄想了很多。
想他肚子痛得厉害,老畜生下手真重,想这次有证据,一定能让王佩敏离婚,想汤雨繁,想她以前,想她现在,想曾经每个受伤的日夜,她给他涂的紫药水,想他们分开这么久,再次见面却这么狼狈,想在择校争端中她几近刻薄的理性,想她说,她永远都会在选择题里选最利于她的那个。
那现在是什么。
回过神时,汤翎已扑到汤雨繁身上,抢下那把短凳,扔远,她死死抱着女儿的腰,拖开她。几个邻居涌上来,想将他扶起来,葛霄只觉腹部的撕裂感越发剧烈,还未来得及撑起身,眼前一黑,滑了下去。
汤翎听到有人喊,幺二零,幺二零。她赶忙将女儿安置在旁边,挤进人堆里,葛霄已经昏了过去,满脸的血啊。
汤翎彻底慌了神了,赶忙探探他鼻息——还有呼吸。
她算是这堆人里最常和孩子打交道的了,毕竟是老师,学过急救方法,将他平放在地板上,又吼旁边人:“救护车来了没有啊?!”
警察比救护车先到一步,报警人估计说是家庭矛盾,附近辖区派出所派来两个民警,一个辅警。
一进来看到满地狼藉,还有两个昏迷的,仨警察对了个眼,都挺错愕的——说的不是家庭矛盾吗。
其中一个老民警先去检查两人伤势,年轻的向周遭人询问情况,几个邻居七嘴八舌,将事情描述个七七八八,老子打儿子,老民警心里也有数。
汤雨繁仍然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汤翎估摸着那年轻民警还要问下去,不动声色往左两步,脚一回,将那把短凳拨到沙发下面去了。
抬头看向女儿,汤雨繁也正看着她。
“那他怎么晕的?”警察回头,下巴颏指指那个老的。
“是、是撞到柜子了,”王琴大着胆子回话,伸手拍了拍额角,“这里,直接撞上去了。”
“怎么撞的?自己撞的?”老民警示意她说明白,“那男孩还手了?”
“哪里啊,叫他爹按着打呢。”
此话一出,多了一两个邻居帮腔:“他家以前就是这样,在外头喝了二两回来就要打老婆,打小孩,我们都习惯了的。哪想得这次这么骇人。”
“他儿子刚才还说,他昨天和别个喝酒吵架嘛。”张国强说,“哪个路啊?”
“前进街,”王琴跟他一唱一和,“前进街烧烤店。”
老民警嗯了一声,简单记录。他们也懒得多问,有个准话能搪塞过去就成。
正记着,上次和王琴在楼管群里吵架的姑娘从后面挤过来,举着手机:“视频,我录了视频。”
一听有录像,人们纷纷绕着这部小小手机围成一圈。
这下不用再解释,视频里分明是葛鹏程压倒性地殴打另一方,眼瞧着他掐住葛霄脖子,折臂要往下凿,惊叫声四起。
拍摄者大约也被吓到了,猛地一晃,地板入画的时间足有十几秒,镜头再转回两人,那男人已经倒地,一个中年女人正抱着谁往外拖。
老民警及时点了暂停。
“这是谁?”他环顾四周,“这两个人是谁。”
围观的瞬间噤声,包围圈外,沙发上传来一声细微而镇定的:“警官。”
警察循声看去,人群如同水波,自然退开。沙发上坐着两个女人,年纪大些的还揽着姑娘的肩膀。
老民警将那段视频展示给她看:“哪个是你?”
汤翎指了指屏幕。
“那你拖拽的这个是?”他顿了一下,看向被她揽住的女孩。
“我女儿。”
老民警示意年轻警察记录,继续问:“你当时拽她干什么?”
汤翎神色有些忐忑,呼吸里的颤抖细微:“她想去推葛鹏程,我把她拉开。”
老警察瞥了年轻警察一眼,后者解释:“那个打人的男的。”
“所以他才摔倒了?”
“我女儿推了他,好像是撞到柜子了。”
几秒钟的停顿堪比死寂,王琴率先开口:“是撞到柜子了,当时葛鹏程都要捣瞎他儿子眼睛,打红眼了,易易想把他拉开嘛,女娃娃家哪有那么大力气拉架,推了一下,他就撞到柜子上去了。”
说着,四周邻居都附和起来,说是推了一下,人家劲儿还没他一半大呢,哪承想他真能晕啊,喝酒喝得身子骨都瓤了。
姑娘似乎被吓得不轻,垂着头,始终没有说话。
年轻民警蹲下来,问女孩:“你和他儿子是什么关系?”
“邻居,”她声音很轻,顿了顿,“男女朋友。”
“两个孩子一块长大的,感情一直很好,”汤翎适时接话,“小时候他挨他爸爸打了,就往我们家跑。大人且不忍心,更何况从小就认识的孩子。我女儿哪里那么铁石心肠,眼睁睁能看到他挨打。”
清泪滚落,啪嗒掉在女孩手背,啜泣断断续续:“我怕……他把他打死了怎么办,他手都不敢还,为什么还是不放过他啊,差一点、差一点就捣在眼睛上了,瞎了怎么办,要是真瞎了怎么办,他才十七啊……”
年轻警察站起身,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抚。
还没等老警察说话,那边躺着的葛鹏程呻吟一声,竟挣扎着要坐起身。
年轻民警喝止他要起身的动作,刚想问话就被他嘴里的酒臭味儿熏得皱眉,问:“哪里痛?”
“喝了多少啊这是。”老民警鼻子出气。
估摸这人一时半会儿难清醒,干脆制止年轻警察继续询问的意图,让他填了家庭暴力告诫书,草草了事。葛鹏程果真不清醒,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干嘛用的,让签就签了。
前脚刚醒,后脚救护车就到了,伤员被扶上车,老民警也没有去医院的意思,打发辅警去跟。他简单在屋里拍了几张全景照片,遣散围观邻居,特地喊了一嘴:“嗳,那个女同志,就你。”
汤翎愣了一下,走过来,一张家暴告诫书递到她面前。
“喏,这个,”老民警扭头看向救护车,“到时候你交给他。”
汤翎点点头。
他拍了拍手:“成了,收工吧”
年轻警察紧随其后下楼梯,没想到这事儿就这么结了,连句话都不问那人吗?他背上还有伤。
老警察头也不回走在前面,回答简洁:家务事,清官难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