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学期的家教费还剩不少,买两张来回票绰绰有余,大清早的车次还便宜些。周六中午到,周日晚上回,能赶在门禁落锁前回宿舍。
不到一天半,他若是真要干点儿什么,这一天半有什么用?
做什么都需要“有用处”吗?汤雨繁问自己。
至少从前的她一贯如此,考试不考的知识点就不会去复习,不是离家最近的路就不会走,不确定蜂蜜小蛋糕老板下雨出不出摊,就不会出门去买。
哪怕不在考纲内的那首诗词沉郁顿挫,绕远的小路旁有一棵漂亮的早樱,蜂蜜小蛋糕今天冒雨也要出摊——她不管不在今日规划外的任何人、事、物。
所以回去这一天半干什么?她能帮到葛霄什么?
一个问题就足够把前面一堆问题堵回去:不回去难道要放他一个人吗?
人生头一遭,汤同学的感性和理性一拍即合,给出同一个答案。
不可能。
次日一早,汤雨繁五点多就爬起来,邓满当真通宵,这会儿还没睡呢,正戴着耳机做作业。
听见床上窸窸窣窣有动静,她还以为自己熬夜耳鸣了,一回头见汤雨繁爬下来,给她吓一跳。碍于张子希刚睡下两个小时,邓满气声问:“你干嘛?”
“家里有点儿事,”汤雨繁轻声说,“今天不回来了,晚上熄灯不用等我。”
邓满大约还没回过神来,懵懵地点头:“好。”
简单收拾一个小包,东西不多,除去湿巾皮筋这些必需品,就是手机充电器和身份证了。
邓满愣愣地看着她三下五除二塞好所有东西,包背在身上,又从抽屉里拿出两块面包,递给她一块,自己留一块,朝她示意:我走了。
拜。邓满拿着那块面包,挥挥。
刚坐上公交车,她手机便收到葛霄的消息——他估计刚起床。
鹌鹑:易易。
11:干嘛。
鹌鹑:?
鹌鹑:真醒了?
鹌鹑:你真要回来啊?
11:你都这么问了。
鹌鹑:那你
鹌鹑:你几点到须阳?
11:不准问,不准查,不准过来接。
11:今天好好上课。
鹌鹑:……好。
车次太早,以至于一车人没几个是醒着的,或靠或趴,呼噜声此起彼伏。到家将近九点,空无一人。
今天礼拜六,汤翎还在补习班上课,刘建斌估计回圻顺了。
家里只有自己,汤雨繁也没多放松,洗过澡不打算回屋睡觉,扒拉扒拉冰箱,翻出一小碗蛋炒饭,估计是老妈昨晚剩下的,热热吃掉好了。
她这两天胃口一直不太好,这点儿炒米下肚能有七八成饱。
吃完也没事干,决定上楼看看汤勺,谁知猫没跟着他搬回这边。
扑了个空,汤雨繁却并非全无收获——他家空调遥控器正大光明地插在笔筒里。
……幼稚啊。
周六放学早,最后一节历史课,班里蠢蠢欲动。
课前,各科课代表挨个在黑板上写下本科作业,范营记到一半笔断墨,甩两下,想问葛霄借一支,转脸才发现他书立里的习题册空了大半,桌面比兜都干净,只剩一本历史书,摊开放。
没有掩体,导致范营扭头的举动格外突兀,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
“你干嘛。”范营问。
“你干嘛?”葛霄反问。
“噢对,借我根笔。”
葛霄把他桌上唯一一根笔递给他。现在他手边只有一本历史书了,双手交扣,模样有些局促。
范营想笑:“你要逃难吗。”
“我要放学。”葛霄诚恳地说。
真捱到放学,他蹿得比谁都快,得亏范营提早收拾好书包,好悬没追上他,“晚上撸串去啊,九点半,还是在前进街,李进他们也去。”
葛霄步伐没缓,应道:“我有事,你们去吧。”
范营走在他左边,撇撇嘴。
放学点,楼梯人挤人,险些将两人冲散,葛霄急慌慌的,刚到一楼,手下意识摸向背包口袋,要掏电动车钥匙。
葛霄走得太快,范营被前面几个人挡了路,远远地追上去:“哎,你等等我啊!不是说好把我捎到街口吗!”
这句他倒是听到了,手一抛,那串钥匙准准掉进范营怀里。
范营手忙脚乱接住钥匙。操,这么急,真逃难去啊。
范营总蹭他电动车,蹭到西门往前一个路口,走两步就到公交车站,方便快捷。
他认得葛霄车,黑的,挡泥板缺了一截那辆,今天后座还特地绑上那块金贵的格纹小垫子。
这会儿人多,他光是找车就找了好半天。
校内不让骑,只能推,范营一只脚在踏板上,一只脚沾地,松松地拧把,往前溜着,直到远远看见校门口的保安,他才下来继续推车。
范营还担心找不着葛霄——那这车他可就骑走了啊。
显然多虑了,他出校门左顾右盼还没一圈,就在蒸饺小推车那儿瞧见葛霄,他正跟旁边人说话呢。
范营轻微散光,葛霄那个大高个还给人挡了一半,他眯了眯眼,就看清旁边是个妹子,不是本校的,没穿校服。
说话就说话,葛霄还笑,从校服口袋里摸了包纸巾递过去,这殷勤的。
范营眉毛皱成疙瘩,敢情着急忙慌跑出来就是为了撩菜啊?
他心说你这不是吃着碗里还往锅里瞟吗?俩月前还哭天抹泪寻死觅活呢,是让脱敏,但这恢复得也太快了吧!
车骑到五米开外,喇叭响亮地哔哔两下,范营喊他:“葛霄!”
葛霄闻言回头,身后还探出个脑袋,那位外校的妹子似乎没认出他,轻轻撞了撞葛霄的胳膊,问他话。葛霄垂着脑袋,笑意很浅,在她耳边极快地说了句什么。
她没认出范营,但范营认出她了——人家碗里锅里是同一瓢汤。
汤雨繁朝他笑,挥了挥手,范营尴尬地倒吸一口凉气,也挥手。
……得亏我没冲上去直接拉开他。
蒸饺出炉,两份让人姑娘拎着,一份葛霄拎着,过来找他拿电瓶车钥匙,顺手将那份煎饺递来。
范营愣了一下:“我也有份?”
“拿着吧,”葛霄塞进他敞口的包里,“她给的。”
自己刚才还大声叫嚣呢,范营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得了。两根指头指指自己眼,又指指他眼:“你好好说话。”
葛霄又笑:“要你提醒。”
欠儿不登的,真想擂他一拳。碍于人家家属还在旁边,范营只能假笑,拍了拍他的肩:“哥们烤牛胸口去了,拜拜。”
汤雨繁很久没坐他车后座了,垂头吃着蒸饺。
葛霄骑得不快,树木倒退的速度比风慢一些,春分刚过,风还没暖起来,扑在人脸上噎得说不出话,才让这阵沉默不显尴尬。
车子驶过拐角,葛霄问:“去吃饭吗?”
“去吃什么。”
“我都可以,”他说,“你想吃什么?”
汤雨繁拿胳膊肘轻轻杵了他一下。
葛霄估计背后也长眼,觉出她的不满,立刻想起当初的话,改口:“吃刀削面。”
许久没有回应,葛霄生怕她又恼了他了,赶巧前面是红灯,他便侧过头,问:“刀削面,想吃吗?”
“刀削面。”汤雨繁似乎有些瞌睡了,轻轻地念。
他心要塌下去一块,微微往后靠,用后背托住她的脸,声音温和得不像话:“嗯,就门口新开那家。”
起得太早,此刻她眼都快睁不开了,只觉脸颊贴上一堵温热的墙,垂在膝盖的双手被牵起,松松地环墙。风才再次刮起来,而右手始终叫人握着。
十五分钟的路程,葛霄硬生生骑了半个小时,眼见一排餐馆门脸,他才不轻不重地晃了晃她的手腕,两三下,汤雨繁惊醒,那只手几乎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葛霄唇缝抿直,眼都没垂一下,空落落的手指不自觉攥了攥掌心儿,搭回车把。
不到饭点,食客寥寥无几,那家刀削面店更是清静,只有个半大小孩趴在桌子上愁眉苦脸写作业,见有客进来,眼睛亮了亮:“吃什么?”
葛霄余光瞥她一眼,汤雨繁显然还没醒神,整个人都处于神游状态,他便直接做主点单:“两碗鸡丁刀削,凉拌土豆丝,再要个拍黄瓜。”
“大份小份?”
“大的吧。”
“得嘞,”小孩朝后厨喊,“妈!两个鸡丁。”
两人坐在靠门右侧,面对面。
桌面油油的,汤雨繁没把胳膊往上放——就算不油她也不会放就是了。想抽纸擦桌子,被葛霄中途截胡。
“我带湿巾了。”他说。
湿纸巾拖出薄薄一条水痕,延伸至汤雨繁面前,得到她的谢,连带着湿巾一并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没人看手机,也没人开口说话,仿佛昨天发消息的熟稔从没存在过。葛霄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僵硬地搭在膝盖上,目光更是慌乱,盯着桌面上那道开裂的木纹看。
余光里,汤雨繁掏出皮筋,扎起头发。
她头发长长很多,大约是一直没去剪,干燥的发梢微微翘着,分叉不少。
在学校太累了吗。
兴许是他偷瞄的幅度太大,或者汤雨繁对别人的注视太敏感,葛霄抬起视线时,正正地撞进她眼里。
他从前就喜欢盯着这双眼睛看,她眼皮很薄,外双是浅浅一折,眼廓线条十分柔和,倒不如说她五官都遵从这个风格,清丽、文气。
那双瞳仁黑而大,像粒饱满的墨珠,又像一汪静泉,你是什么样子,看向她时便倒映出什么样子。
那现在呢?
葛霄如同陷进静泉下的淤泥,四目相对,动弹不得,他努力辨别着,却只从她眼里看出错觉似的心疼。
这心疼又是谁的呢。
“你,”他慢慢地说,“几点到的须阳?”
“九点。”汤雨繁说。
“中午吃饭了吧。”
“吃了炒米。”
从她接话开始,葛霄竟然控制不住手抖,仿佛这一刻才恍然——汤雨繁坐在他对面。真的、活的、会说话的、离他只有一张饭桌距离的。
不再是手机屏幕那寸冰凉的聊天页面,数月不更新一次的朋友圈背景,早几年就废掉的博客主页。
他桌下左手不自觉握住发抖的右手,使劲儿拧了一下,面色如常。汤雨繁却微微皱起眉,倾身想看他,被上菜的服务员打断,这会儿顾客少,热菜凉菜一块上了。
葛霄如蒙大赦,有勇气躲闪凝滞的眼,手上匆忙搅拌着那碗刀削面——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拌的。
随即,将和好的面碗推给她。
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他俩似乎都是。凉菜剩了不少,打包回去晚上当宵夜吃。
走出餐馆,街上车多了些,他没再骑车,推着走,两人并肩而行,往小区门口走去。
“你打算怎么办。”汤雨繁问。
话题还是不可避免绕到这里。葛霄不自觉轻咳一声,清了清嗓:“我约了他周末见面详谈,在楼下。”
“周末?”
“明天,”他顿了顿,说,“应该是下午吧。”
汤雨繁点点头,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为什么约在楼下见面,她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一是楼下有监控,二是有这么多双眼睛,但凡闹起来,家家户户都盯着呢,这不都是现成的证人。
可要他亲手把家里最恶心的那面脓疮剖开晒在大庭广众之下,怎么想怎么别扭。
哪怕葛霄和葛鹏程是完完全全的两类人。
家庭的割席效力也只限于其内部。在外人眼里,他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有太多道理讲了,说好听是基因、教育、上行下效、耳濡目染,说难听些,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当汤雨繁真正站在葛霄的位置上,设身处地地思考他的家庭,当下,她终于明白以前葛霄的玩具为什么总遭打劫,因为他有一个糟糕的父亲,人们会怎么看这个家庭,就会怎么看他。
倘若葛霄和葛鹏程一块出现,他们的眼睛会盯着葛鹏程,若葛霄落单,同等力度的审视自然落在他身上。
他们会用更加苛刻的减分制来评判这个孩子,譬如见到叔叔阿姨有没有礼貌问好?垃圾有没有随手乱丢?和小朋友玩耍时会不会表现出夸张的胜负欲或暴力倾向?
他必须温和、有礼、谦逊、善良且手无缚鸡之力,才会被冠名为“怎么就生在老葛家了呢”的惨孩子,并非好孩子。
假如他表现出一点点自私,哪怕是七八岁小孩之间争抢玩具,哪怕只是还手,先前那些就会被全部推翻,他又变回“葛鹏程的儿子”。
想要脱离这些,很简单,就是离开。
葛霄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考离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就可以了吗?汤雨繁问自己。
去一个全新的城市,像注销游戏账号似的从头再来,这样就能让葛霄完全忘却那个脓疮吗?
正如汤雨繁在济坪,这样一个只要她不说就没有任何人会知道她母亲曾经篡改她高考志愿的城市,她快活吗?
还算自在,但称不上快活。
尽管这里没有人会问她和她母亲的关系怎么样?有没有和好?志愿弄成这样你要不要去复读?你这个分数上这个学校真可惜啊。
可每每听到室友问她,你中午不睡一会儿吗?你怎么成天往图书馆跑啊,咱们这才大一,干嘛这么拼命?
汤雨繁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块疮疤始终没有痊愈,长在你身上,穿再多层衣服也只有外人看不出来。在某一刻你伸个懒腰、转下脖子,厚厚外衣下的疮疤才会倏地一痛,像是在提醒你,别忘了我啊。
两条路,留在须阳,离开须阳。
区别只在脓疮大小,留下来,他会更痛苦,离开这儿,他现有的痛苦会减轻些。可她哪个都不想选,哪种痛都是痛,无论轻或重。
太不讲道理了。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楼下,楼洞里阴凉凉的,走到五楼,交错的脚步声中断,葛霄刚想回头向她道别,便被汤雨繁牵住了手。
她手很凉,用力地握着他手掌,力道很大,大到掌纹贴着掌纹,生命线嵌进生命线。
葛霄察觉出她的不安,便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脸颊,承诺道:“明天他来之前,我打电话给你。”
“葛霄,”汤雨繁重重念他的名字,吸气声很大,声音有些抖,“不要让自己受伤。”
此刻,他也顾不上在楼道里会被谁撞见了,牵着的那只手没松,将汤雨繁裹进怀里。
温热的怀抱,温热的手掌,抚摸她的后颈,一下一下。他安抚地、温柔地说:“不会受伤,我不会受伤。”
尽管得到他的承诺,汤雨繁还是觉得心不安。
葛鹏程当众给葛霄难堪,甚至动手,从前屡见不鲜,所以葛霄才会想拿这个当作一纸诉讼的证据,邻居都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他们习惯了,也许葛霄也习惯了,但她习惯不了。
汤雨繁想拦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归根到底是王佩敏和葛鹏程之间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线的那头拴着一个家庭。
那又能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汤翎下班回来,看到客厅的灯亮着,还以为家里进贼了,正巧女儿从厨房里走出来——这比进贼还吓人。
汤雨繁算着汤翎下班的点做好晚餐,简单的两菜一汤,端上餐桌,对上汤翎不明的面色:“你回来干嘛。”
汤雨繁抽了张纸捻掉手上的水,答:“我……拿几件衣服。”
“拿衣服?”
“嗯,这两天回暖了,我那边的衣服都太厚,穿不着,回来拿两件。”
她走得太匆忙,连行李箱都没带,这话毫无可信度。哪怕是真的,专门跑回来一趟就为了拿两套衣服——汤翎不骂她就见鬼了。
当真是见鬼了,汤翎听完这句话,竟没说什么,换下鞋,去搭外出的衣服。
预想中的狂风骤雨没砸在她身上,汤雨繁反倒愣住了,汤翎催了一句,她才反应过来,去厨房盛米饭。
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这么拴在头顶,悬而未决,整顿饭下来,汤翎都没问她到底回来拿劳什子衣服,也没问那盘凉拌土豆丝是哪儿买来的。只是偶尔夹菜给她,闲聊两句,问她在学校怎么样,今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考四六级。
汤雨繁挨个回答,汤翎又问:“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
“明天下午?”
见汤雨繁点头,她的问题这才歇止,筷子尖拨弄着碗里的肉片,“别耽误礼拜一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