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已知的信息里,玉玲并未向她过多讲解有关五姨太的事,程筝也只知道周怀鹤是在香港被五姨太和姨母养大的,十多岁以后才被接回周家来。
甫一见周怀鹤开了门,芸芸两头望了望,捏着手去跟周怀鹤讲说电话的细节。
床上,周五爷搁下文书,紧捏眉心叹一口气,很烦躁似的。
他嘀咕:“真是不消停。”
虽是姨太太,可好歹也是夫妻,如今人要病死,落于他口中却也只剩下“不消停”三字。
程筝愈来愈明白为何这周公馆里没人惦记他长命。
听闻此消息,王发也匆匆赶来,拉着门就与周怀鹤关到那屋子里,任谁也听不清他的话了。
被交代完香港的事情以后,程筝移步出房,周五爷万事不留身,待芸芸还将说些什么,他却将铺盖一卷眼镜一摘,讲说要睡了。
芸芸只好旋身又钻去周太太的房间里。
房门没关严实,留出一道缝隙来,黄白的电灯的光金线似的泄向屋外,周公馆里的灯也富贵得像金子一般。
周太太一面怨声载道埋怨周五爷是个窝囊种,一面有些委屈地托付好芸芸去办五姨太的事。
“她也可怜,说到底,谁不可怜呢?”周太太兀自喃喃,“你去盯着些船票,能叫鹤少爷尽早去香港看望他母亲。”
“五姨太躲去香港的时候找我帮过几回忙,后来就再也没问我要过钱了,我当她过得好,如今一想,恐怕只是不好意思再承我的恩,她是个顶倔强的女人。”
默了几秒。
“治病要用钱的话,还是从公馆里出,毕竟还是周家的人,但你别说是我的意思,免得她难为情不接受。”
话讲尽了,芸芸应下预备去办,程筝一旋身,回自己房间了。
及至后日,周五爷给她买的去香港的船票在早上启航,周怀鹤的票亦是,他们要乘同一辆,杨妈一早备好了汤饭,敲程筝的屋门催请起来。
程筝收了几件衣裳塞进皮箱里,拎着移步出门,周太太披一件皮草,垮着张脸冷道:“你坐过船么?”
程筝摇头。
周太太一默,半是甩脸又半是关心:“找杨妈给你拿点晕船药,晕船很要吐的。”
“谢谢太太。”程筝向她弯眼一笑,“怪不得芸芸说太太是顶顶好的太太。”
这话说得太好听,周太太连脸色也不好给了,直道这小丫头惯会奉承人,不作声,脸色亮了一点,关门睡回笼觉去了。
周怀鹤收拾整齐站在楼下,等王发将汽车停过来,门口竖着几个皮箱,老妈子们正挨个拎上车。
周五爷浑然不动,周怀鹤毫不意外。
毕竟当年他母亲跟周峥闹得不大好看,五姨太一个人只身去香港投奔姐姐,在香港生下他,周峥是从未问过。
周怀鹤向来知道,这个人满心满腹只有他自己个儿,装不下别个,所以他娶六姨太七姨太八姨太都好,周怀鹤向来不关心,也不会为父亲考虑任何。
他也许没那么爱他的母亲,但是真的恨他的父亲。
王发上下跑了两趟,将程筝和周怀鹤装衣服的皮箱匣子都拎进了车里去。
二人一齐坐在后排,窗户用一层透光的纱帘遮住,外头的街景也瞧不真切,程筝只隐隐瞥见芸芸从大门出来,拎着钱袋子叫一辆人力车走了。
她正要掀帘子去看,边上周怀鹤发声:“到香港后,你同我们一齐住我姨母那处。”
“好。”程筝应下。
“北伐才结束一年,香港那边也并不比天津安生多少,我要看照我母亲,没工夫照拂你,照何师父说的去完天后庙以后就叫王发载你走,不要在不识得的地方逗留。”
“好。”程筝又应下。
周怀鹤略略侧头,“身上有钱么?”
“鹤少爷打算给我钱?”程筝眨眼,“多多益善。”
他瞧她一眼,飞快挪走视线,不动声色:“叫王发支给你一些。”
说曹操曹操到,王发搬完行李,准备驾着车子上路了。
三十年代的雪铁龙汽车颠簸起来,周怀鹤的嗓音尽管静,也跟着上上下下地抖了起来,五指握拳抵在唇边轻咳,说了最后一句话:“到了香港,少听、少问,须得做个明白人。”
程筝歪着头看飞起的帘子,道:“我自然明白。”
早上九点钟光景,老天津卫的摩登程度不及上海,街景都带着朴实的旧中国感,满街车夫、报棍子、酒楼鞋店洋货铺。
这里与程筝生活的时代大有不同,程筝垂着的胳膊肘划过周怀鹤的衣裳,她望着玻璃映出的周怀鹤的侧颜,瞧不出太多的哀戚,伴着一路老牌汽车的引擎声到了码头。
天津本就因漕运而兴,开埠后成为北方贸易中心城市,河面上泊着几家商号的货船,沿着两岸,船只浮得高高的,摇摇晃晃像只跛了脚的白鸟。
其中最高的一艘,就是他们今早要乘的云霆船,是一条快船,走水路一两日光景抵达香港,早晨出发,约莫明天夜里到。
检过船票,王发拎着两个皮匣子上了轮船,他们赶得紧,将将上去,轮船局的办事人就忙乱起来,高声吆喝着轰走那些车夫和卖报的报棍子,说船要开了。
船上有过夜房间,一张船票对一间房,王发捡的是剩票,三个人都不挨着,岔得乱七八糟,他欲帮程筝将匣子拎进屋里,程筝自己接过去整理了,船舱房间污秽不堪,收拾完已是晌午,她满头大汗,到阑干边上透气。
周怀鹤早有预感自己要晕船,上船后就歇进了房间里,只叫王发将他的书找出来。
王发去送完书本,半路上就被程筝拉住,她问王发有没有什么连环画可供打发时间,王发指了指周怀鹤屋内:“你去问鹤少爷愿意不愿意借你一本。”
程筝在他门口来来去去走了几道,周怀鹤猛地将房门一开,盯着她。
“六姨太怎好有兴致当起站兵?”
“我是想来找你讨本图画看。”
周怀鹤道:“我不看那种小孩子东西。”
程筝像只活泥鳅,沿着他手臂跟门框的缝隙滑进去,言笑晏晏地坐在他床榻上,拍拍旁边的位置:“鹤少爷跟我口述故事也行。”
那笑容仿佛怀着心思似的,可周怀鹤思虑来去,唯一能想到的,是她对周家女主人的希图。
放在他身上的心思竟还没放弃。
而周怀鹤倒很有兴致接她的招。这个人聪明也狡猾,善良而有一些心机,好似有层层不同的皮,待在一起非但不觉无聊,还叫人生趣。
“听故事不如去找王发,我这里只有‘之乎者也’的陈腔滥调。”
乘船两日光景,原本他想要看些书,然而她钻进来,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周怀鹤闲闲地想。
程筝塌肩膀,披肩像鸟翅膀一样掀开在他眼睛里,“委实是难对付。”
“我可是怕鹤少爷为五姨太的事伤神,特地来安慰你的,你可太不解风情。”
周怀鹤已攒下些应付她的经验:“擦了油的车轱辘都没六姨太的嘴跑得快。”
“才不,我说得很真。”
轮船行得不稳,左右晃荡,程筝慢悠悠道:“我是知道的,鹤少爷面上不显,然而内心很难过,谁会不挂念自己的母亲?”
倏尔间,周怀鹤的好心情褪尽了,程筝不觉,只计划着在他较为悲痛时趁他的虚,许能获得周怀鹤不少信任,这招一贯是好用的,于是她仍向下讲。
“更别提鹤少爷从小是跟五姨太一起长大的,后来又被迫分离,其中苦楚——”
“讲完了么?”周怀鹤掐断她的话,毫无所感。
沉默在潮湿的船舱里湿蠕蠕地蔓延,程筝立时觉得不对劲,她这话好似并未切中周怀鹤的痛处,倒叫人不高兴起来了。
可在得知五姨太病讯的时候,他分明也不是无动于衷的。
“六姨太是否太自信了些,认为自己不过到周公馆不到半月,就将每个人的底细尽数探清了。”他冷冷地道。
与她期望的背道而驰,周怀鹤脸色越来越沉。他的脸本就覆着一层病态的雾蒙蒙的白,此时更是难看,连带着声音都多了几分中气:“我从不挂念任何,也不想要回忆,不要过多揣测旁人的心。”
“我——”程筝没想到这么快就失算,嘴巴里刚蹦出一个字,周怀鹤便拎着她的胳膊将人提了起来,她被推赶出了房间,眼见那门在自己鼻尖跟前关上。
王发正端了饭给周怀鹤送去,与吃闭门羹的程筝面面相觑。
程筝无奈:“看样子我又惹到他了,这人脾气忒坏。”
“鹤少爷不会无缘无故动气,你同他说什么了?”王发纳罕。
程筝道:“我怕他难过五姨太的事,提了几句安慰话。”
王发默然,这份沉默叫程筝确认,自己说错话了。
难不成周怀鹤跟五姨太关系不好?那他又何必这样忧心忡忡地要赶到香港去。
程筝很少有处理不妥善的人际关系,所以彼时的她也很难想通,这世界上亲缘关系是多样的,无数恨者,无数爱者,总在发着恨的同时惦记着爱,大抵每个人对母亲都抱着异样复杂的感受。
当天夜里,船舱一片安宁,而彼岸的周公馆里,芸芸再次接到周怀鹤的姨妈秦三小姐的电话:
五姨太于当夜,悄然病逝了。
可云霆号出航已有半日,在那个什么都慢熏熏的年代,有人竟不知自己在船上飘飘荡荡的,就恍然间丢掉了母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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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