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的气味在鼻腔打着旋,周怀鹤的脸在发散的电灯下如同上了釉的瓷面,端正的、静着不动的,仿佛见惯了死人。
看着白光下一张张青白脸,名姓恰好“赵钱孙李”四人,程筝心间滋味难以言说。
“内战的时候,死的人还要惨。”周怀鹤垂手站在床边,他说的是中文,显然是讲给程筝听的。
审讯的手段五花八门,一块一块焦黑的痂、不翼而飞的指甲和牙齿,一张白布一盖,人没了。
周怀鹤的姨妈,秦三小姐秦菡,就丢过一截小指。
——那是逃到香港之前的事了。
脚步一转,他叫那法国医生取下四截指骨,下葬的钱由他出。
定下之后,周怀鹤便留那法国人在房间里操作,他避到外头去,原以为程筝见了这般血肉模糊的场面,怎么也该有一些皱鼻的不适。
然而,没有。
只是倏地问他,下葬后是否能够将墓地的地址给他们各自的家属捎去。
周怀鹤近乎于冷漠道:“捎去又有什么用处呢?那些人连下葬的钱也不出,难道指望他们去祭奠么?怕是纸钱都不稀得烧去。”
语气愈说愈向下掉:“不是所有的家都值得回的。”
程筝又说:“然而无家可归是最可怜的。”
说这话时,她的玻璃珠子似的眼睛向下一敛,密密的上下睫毛小手似的合于平整的面上。
不知怎地,看着这副情态,让人觉着她仿佛曾经无家可归过似的,周怀鹤偏眸向她,也没能够再说话。
“家庭住址也可以烧在那些人的坟前,要不要人家回家,这不是我们能为死者决定的,只是给他一条能回家的路罢了。如果他的家人对他好,他可以常回家看看,如果不好,便化身厉鬼索了他们的命,此后便不干你我的事了。”
幽长深邃的医院走廊经过了形形色色的人,长袍袖口的狐狸毛遭风一吹,他像是冷着,缩了缩手指,低眼一笑,评价道:“你倒端得平。”
四根小指的骨头被洗净装进袋子里,周怀鹤跟那医生说了会儿话,真将地址问来了,装骨头的袋子他没碰,叫王发捧着,尽快送去何师父开的相室。
王发便道:“那我将汽车开走了,你们二人如何回公馆呢?”
周怀鹤道:“门口多的是胶皮车。”
王发哦哦点头。
医院楼下,车夫瓜皮帽向脑袋上一盖,嘴快地奉承起来:“先生太太坐好。”
周怀鹤抬脚的动作一顿,程筝手脚倒快,拎着旗袍的下摆就坐上去,慢慢地笑着挑眉:“先生?”
这两个字甫一蹦进他的耳朵里,周怀鹤内心一哂,牙齿将“风化”两个字反复嚼来嚼去,深觉滑稽。
她想做周太太想疯了罢?
然而,面上竟也微笑起来,从善如流地接她的戏:“太太坐好了么?”
他是完全不知程筝存的是怎样害人的心思,这倒让程筝觉得撒这样多的谎委实过意不去了。
胶皮车拉到周公馆门口,钢铁的阑干门被推开,大厅里坐着周五爷,已经从大使馆回来,正咬着壶嘴吃茶,手里捧着一篇竖式版面的文章看。
门外好巧不巧,那瓜皮脚夫还想多讨两个钱,继续称赞着:“将才那是你们的三少爷和三奶奶么?真适配呢。”
此话一传进周五爷的耳朵眼里,登时叫他的脸抹了炭灰一般黑,茶壶向天然几上一掼,质问着:“你们两个一齐出去是办什么事?”
周五爷脸色不好看,周怀鹤脸色就灿烂起来了:“正凑巧罢了,六姨太也要用汽车出门,所以才一道走的。”
“黄包车叫不得,非要将脸丢到外头,让人家说我的闲话?”周五爷阴阴出声。
周怀鹤对这个父亲毫无感念,只恨不得气得他在病床上不得动弹,这谣言造得越起兴他越高兴,然而周家的生意他还没没有捏在手里,总不好在家里就与爸爸顶撞起来,于是只得继续装起咳嗽,仿佛遭风吹倒了似的。
程筝此刻又圆滑地开了口:“可是从我来周公馆以后,没有给过我半个钱,我掏什么叫人家载我走呢?”
周怀鹤斜去一眼,心说她反应是够快。
那话是有几分道理的,可周五爷并非认好理的人,此刻又甩掉一口大锅:“你活像个哑巴!不会找流芳去问么?要不然我娶一个太太留在家里吃我的用我的,只是专供着她买衣裳推牌九?”
这话窝着一肚子积攒已久的怨气,程筝眼睛向上一抬,看见另个面色黑若锅灰的人,识趣地不讲话了。
周太太杜流芳快步下楼来,耳提面命一般埋怨:“我做什么要掏钱给她?是我养的人么?既然是你老不知羞要娶个女儿似的姨太太,自然是你出这份钱!”
白生生的巴掌一拍,她怨恨起来:“即便我没嫁给你,我在宁波也过的是富贵日子,做什么要嫁给姓周的吃苦头!你要是当得一个好丈夫,我便做做戏当个好妻,可你在外头莺莺燕燕一群小姨太太,我忍了便罢了,如今还将人塞在周公馆里叫外头的人嘴我的短处!有什么脸面责难我!”
“我也心疼这姑娘出身不好、运道不好,所以我不拦她进周家的门,你要舍不得,像其她姨太太一样养在外面便是,何必要来讨我的嫌!”
周五爷一瞪眼:“我看你是上房揭瓦!何师父说了要冲喜转运,我偏要留她在家里又如何?这是我周公馆,又并非姓杜!做什么事还要问过你的意见?”
一句紧着一句地吵,响声一句接一句大,周怀鹤仿佛习以为常,抿开唇角悄无声息走掉了,很嫌无聊似的。程筝作为被争吵的对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想给二人端两杯茶上去,觉着他们喉咙都要喊哑了。
再靓丽体面的富贵人家,到底也还是俗人,会因着些不如意的大大小小的事,便如同街上摊贩一般将好看的脸皮扯破、将文人般的长衫撕烂,向对方丢以最粗俗的滥词。
及至天暗,楼梯踢踢踏踏,二人喉咙哑火,冷脸道要分房睡,公馆里静了,晚饭时候饭厅里都没有人来。
饭菜几乎没有动过,杨妈和芸芸便收起来叫佣人们分食,芸芸今夜值厨房的班,碗筷都堆在池子里头,她坐在黄色的电灯底下托着钱袋子数银钱。
程筝本想要去捡些剩饭喂一喂怀胜,今日周太太动气,狗都不摸了,也没人喂,结果一转到厨房便看见她坐在那里耷眉落眼地唉声叹气。
回忆一番过后,她向芸芸问:“还在因为你大姐儿的事为难?”
芸芸掉过头去咕哝,害怕别人嘲笑似的:“我大姐儿留在那种地方,怎么能叫人安心?”
“差多少钱呢?”程筝问。
“差一千元,怎么也凑不到的。”芸芸并不觉得眼前这人能帮什么忙,像她今日说的,到周公馆里来吃穿是不愁了,然而老爷与太太如今大吵一架,也没人愿意拨她几个钱,芸芸料想她的口袋要比自己还空,自然不会张口找她借的。
程筝“唔”一声,仿佛真用心在琢磨似的想要帮她,于是芸芸此时有些窘,觉着自己先前是不是真的将她看得太坏,这个六姨太只是做事稍微没条理了一点,人却是很好的。
还不及她开口提议什么,杨妈又揣着手来了,叫程筝上去,说五爷有话要讲给她。
程筝心想,一难接一难啊,周怀鹤的事情还没有眉目,自己就有些自顾不暇了。
上了楼,周太太果真将所有东西都搬去另一个房间,主卧空下一半,周五爷架着玳瑁眼镜看他的文书,上面印着轮船局的标。
见程筝进屋,他便开口:“上回何师父给你的三枚铜钱收着了没?”
“收着了。”程筝说。
“天后庙的事情还记着罢?何师父说你未满二十不易嫁娶,你去香港走一趟,将铜钱供了,晓得了没?”仿若吩咐一般。
楼底下电话机响了,隔着门板闷闷传来芸芸接起话筒的声音:“喂,这里是周公馆。”
屋内,程筝平声:“自然是晓得的。”
话音刚落,急急的脚步声直向楼上窜,仿佛很着急似的频频敲响周五爷的门,周峥眉毛一皱:“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芸芸急口道:“老爷,香港秦家来了电话,说五姨太重病不起了!”
瞬时,东边那屋子的门开了,周怀鹤披衣站在门口,长身玉立地站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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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