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筝定定向下看,沉默片刻,抬手用拇指重重在他淌出的泪上一滑,蹭得他半张脸像抹了油彩,抬手一瞧,自己的手上也沾了粘稠的血。
“我都没为自己哭过,你还委屈上了。”她轻轻地吐字。
玉玲说她见到真的周怀鹤就知道他与周鹤的区别了,如今是见到了,两个人给她的感觉也截然不同,然而还是不懂为什么周鹤会与他长得一模一样。
青花瓷坛子安静立于原地,程筝将牌位夹于腋下,心里生了几分疑心,探头向那坛子里看,她不懂一个人高马大的活人如何能被塞进去,只是视线刚一向里落,周怀鹤便一怔,低下眼去向坛子里埋。
程筝眼见他要躲,伸手捉住他的头发,周怀鹤拧过脑袋,还被黄符封在坛子里,不得动弹,只得任她掣肘,黑色的柔顺的发向下耷住眼,两行血泪挂在下巴上,唇色发乌青。
“你的四肢……都没有了?”
周怀鹤不答。
久久地不说话,程筝便猜到什么,顶起他的下巴叫他将脸扬起来,随后捏着周怀鹤的两腮,程筝用手指撬开他的齿关,向里摸,从后槽牙扫到门牙,然后滞住。
死亡之后,腺体已经不工作,整个口腔里都是干燥的,她没有摸到舌头,只在他嘴巴里摸见一个小的冰凉的环形物体。
手指塞于他的口中,周怀鹤显得不大舒服,用牙齿狠咬她一下,程筝将那环形物体勾出来,发现是一枚镶了粉钻的戒指。
拇指沾着他眼睛里掉下的血,掌心躺着那枚戒指,程筝显得有几分沉默,慢慢抬眼看他。
“你是怎么沦落成这副样子的啊……”
他仍旧噤声。
话音落下不久,门外踢踢踏踏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将整个后山的厢房围困,上午见过的蓝袍道士领着一众小道士寻上门来,气急败坏:“我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
刚将两个看门的引走的玉玲此时也折返回来,斜斜靠在门口,望着一大帮子人。
程筝转了个身,从没见过这样大的架势。房内照明的烛火已经全部灭掉了,她挪动一下脚尖,看了看掌心的戒指,又看了眼坛子里周怀鹤的脸,随后视线下落在坛身那张陈旧的黄符上。
她向外面的玉玲问:“我们能带走他吗?”
玉玲道:“手也没有,脚也没有,用什么让他跑?”
程筝灰心道:“可是他说不了话,我还什么都没问呢。”
她们在这里你一句我一句,玉玲的师弟已然气得头昏脑胀,让小弟子围上前去将程筝丢出来,闻言玉玲将门一挡,不叫他们拉开,高声向里面传话:“坛子上的黄符撕下来,混一点你的血喂给他!”
门外透出团团黑影,程筝也来不及斟酌,始终拧着眉头,蹲下身来将黄符一扯,咬破指尖将原本符上的朱砂笔画抹掉。
“张嘴。”她对周怀鹤说,随即将黄符捏成一团塞进他嘴里。
门外,玉玲仍然与师弟对峙,她毕竟是青云宫的“师祖”,新上山的徒弟们内心极为尊敬她,喏喏不敢上前去,现代社会,大家学得也不过是个三脚猫功夫,就算真要拼一拼,也还是回归到肉搏。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非常清楚。”玉玲冷静道。
大师父规劝她:“你这是犯了大错!滥用回香炉也就罢了,锁住的可不是活人,要是被你们带下山,社会大乱!”
屋内,程筝将门推开一道缝隙,站在门口说:“我会看好他。”
“你?”大师父气得一笑。
在她身后,青花瓷坛子已被放倒,周怀鹤正以极慢的速度从坛口攀爬出来,一百年没见过太阳,妖精一般嶙峋的躯体,在咽下沾血的黄符后,四肢逐渐延长,五指延伸出来撑住地板,整个像从坛子里泼出来的。
程筝对面前的人承诺:“既然我的牌位能压住他,那我这个活人为什么不能?”
大师父还欲开口,月影绰绰下,玉玲突然说:“师弟,你再好好看看她呢。”
浮云撇去,一点月光将她的脸蒙蒙照亮,他怔在原地。
程筝偏过一点头想去看周怀鹤那边好了没有,结果余光只瞥见一道细长人影,正站在窗前拽柜子上的道袍穿上。
短发的发尾搭着后脖,手指也长,扯过蓝色的道袍披在肩上,脚下踩着一片方形的月光,从手臂到双腿,皮肤惨白到毫无一点血色。
仅仅探去了一眼,程筝顿时收回,背对着人,眨动几下眼,有些难堪似的。
嘶——没穿衣服。
甫一转回脑袋,程筝便看见那大师父微怔之后一张气得通红的脸。
“更是胡闹——!”他突地开口,玉玲“啧”一声,没想到要跟自家师兄弟打一架了。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周怀鹤的手脚是新长出来的,不很灵巧,裹上衣服以后伸长手将程筝往后一拽,撩起一阵熟悉的药苦味,抚在她肩头的体温阴冷着,她微微一愣,瞧见周怀鹤用脚尖将门踢合,青云宫都是仿古的滑门,锁门也是铜锁,留两个方形锁扣,周怀鹤用道袍的腰带穿过锁扣,系了个死结。
他的舌头也不很灵活,说话吞吐起来:“走、窗户。”
说着便拽她走,程筝还有些忧心,向门上那团影子看去:“玉玲师父还在外面。”
“她比、你我要、有本事。”
说来也是,留在这儿也是拖后腿,程筝打算先掳走周怀鹤下山。
头一回当强盗,还不很熟练,她从窗户跳下去,直向山下奔,青云宫每时都有值殿的道士,怀一把桃木剑昏昏欲睡之时便见两个人影匿在山巅片片浮云里头,迈进了台阶向山下去。
门口的小道士见从后头奔出来两个人,提醒大师父道:“人要溜走了!”
于是一行人也不与玉玲纠缠了,全去追程筝他们,众人跑散,只留下玉玲与大师父二人对峙。
“何玉玲!”他开始直呼其名,“你想好这样做的后果!这样乱改因果,一定会受责罚!”
玉玲缄默半晌,抱臂垂视他,道:
“师弟,长生对我来说不是责罚吗?”
“…………”
程筝最烦这台阶,下山虽然比上山省力不少,但一步一步跨下去也实在烦人,扭头往后一看,乌泱泱几十个人都拎着裤腿追了上来。
玉玲腿脚颇快,不知怎么甩开的人,追上了程筝,她扔过来一把钥匙:“你们别回原来的住处,会被师弟找去,我在山下有房子,先去那里躲,青云湖附近的爱幸福小区,三单元608。”
在一道连一道的喝止声中,程筝接住她扔过来的钥匙,顶着一脑门的汗到达山底一条宽阔的公路。
下午待在厢房里时,程筝在手机上花了钱预定一辆车在山底下等着,这趟上青潭山简直吃掉她半个月工资!
急匆匆拉开车门,程筝往里跳,周怀鹤紧随其后,程筝拉下车窗想叫玉玲上车,结果玉玲乘上她的小电驴,将头盔一戴,冷声催着:“分开走。”
未及说话,她卯足马力从马路冲了出去。
程筝只愣了一下神,便叫司机快开车,就去刚才说的爱幸福小区。
尾气一喷出来,在无人马路上疾驰一路,程筝扒着车座向后看,他们还在拦车,但这个点儿的车不好打,况且他们要追也要分两路,开快点将人甩开就好了。
体力完全消耗殆尽,程筝捏着钥匙用头顶住车窗喘气,一侧头看见一张白如骨瓷的净白脸,周怀鹤正低头熟悉自己的手脚,五根指头松开又合拢,脸上的血全擦在了衣服上。他的手和脚都软趴趴的,能从那么高的山下这样跑下来已经很不易。
那司机警惕地向后视镜看去一眼,道:“姐姐你介是犯嘛事儿了?”
程筝讪讪开口:“哦,在山上睡了一觉,误了他们门规,要我交罚款。”
司机开始愤愤不平:“嚯,介尼玛真牛逼,放心吧,我肯定给你甩开他们。”
“啊?”程筝眼角一跳,心想这司机真热心,“嗯嗯。”
车子行过一条商业街,大部分已经黑灯瞎火闭了店,有的店忘收灯牌,门口还立着“五二零浪漫一程”的宣发牌。
周怀鹤将手垂下去,歪头慢慢看过窗外景色,眼珠略一定,拗口道:“五二零是、什么?”
被困住一百年,周怀鹤再见到的世界于他而言很不适应,他不清楚很多东西,譬如大家耳朵里塞着的是什么、耳机是什么、为什么有两个轮子的跑车、花店门口唱的是什么歌、垃圾桶里为什么那么多花、五二零又是什么。
“是中国的情人节。”程筝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一点五十九分了,“快过了。”
周怀鹤眼睫颤了一颤。
不知是不是刚才爬楼梯消耗了精力,程筝觉得很眩晕,浑身也热,没什么劲儿地将脑袋顶住车窗,橙黄色的路灯一盏盏从她冒了细汗的脸上滑过去:“过了就过了吧,这节日跟我们又没关系。”
于是周怀鹤又不讲话了,撇开了眼睛。
她的指尖在刚才画符的时候咬破,不知为何还没有凝血,程筝闭眼休息,周怀鹤慢慢地移动眼珠看向她的手指。
略一思忖,周怀鹤拉起了程筝的手肘,两片冷白的唇微张,将她指尖的伤口抿进嘴里,用新生的舌尖温吞地舔舐。
路灯是暖光,模糊了他皮肤的颜色,看不出非人的青灰感,只觉此人安静异常。
于是落进司机眼里,便只瞧见他心疼地吮吻她指尖的伤口。
在情人节的最后一分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 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