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懂我吗 第26章 第 26 章

现代，二零二五年五月二十日。

床头柜上回香炉里的半炷香燃至尽头，香灰一歪，倒在炉子里，老教师公寓的窗台外面攒了一层厚杨树花，她顶着满背汗意从床上坐起来，意识好似还没抽出来，乍一看见屋子里现代化的设施还回不过来神。

这栋房子是姥姥姥爷几十年前分配的教师公寓，临近一处中学，时时能听见铃声，程筝当时就是睡在姥姥的这间卧室里穿越的。

手机已经没电关机，她满喉咙铁锈般的涩意，拉过充电线插上，重新开机，弹进来几条消息、几通未接电话，以及医院的催费短信。

市一医院：您好，患者程芸菁（304室02床）截止到20250501已发生住院费用共计70830.92元，请到出入院管理处交付预交款30000元，谢谢配合！

炉中一年，现实时间流逝一个月，程筝一边揉太阳穴醒神，一边掀开被子穿鞋，坐在床边给守在医院里的姥爷拨过去一个电话。

“喂，姥爷，你还在医院吗？”程筝略显心焦地问着，“姥姥现在怎么样？”

电话那边安静许久，片刻后响起姥爷犹疑又沙哑的嗓音：“医生说脑瘤压迫到脑神经，造成肢体瘫痪。”

几句话来回碰撞她的耳膜，程筝“腾”一下从床边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紧捏住手机，心脏如同坠进深谷里。

“联系过北京的肿瘤专家，他说你姥姥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就算花很多钱治疗，活不了几年也得准备后事了，不如在最后这半年时间里保持心情愉快。”

停滞片刻，姥爷紧接着叹气：“我们年纪都这么大了，其实该死也就死了，只是不大放心你，那玉玲道士说你会像你姥姥一样，叫你姥姥知道了，也得难受。”

程筝默了许久，说：“先维持好姥姥的情况……我会找到办法的。”

挂了电话，退回到医院催缴费的信息页面，程筝面色凝重，又跌回了床上，仰面看着天花板。

玉玲将回香炉交给她时，说过一共只剩下一炷半的香，所以她一共有两次穿越的机会，现在已经点掉了半炷香，在民国待了一年，第二次有两年时间，切不可再失手了。

晕厥之前周怀鹤的声音还留在耳道里，程筝慢慢闭上眼，仍晃着神，没休息多久，掌心捏着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挪到眼皮下面一看，是周鹤。

如今再见到周鹤的名字，程筝内心五味杂陈，接通了电话，放在耳边，却没有先开口。

“你家里没人，我打给你好多电话没人接，找你出版社的同事覃梦华问过，她说你请了……产假？”周鹤的声音细流般慢慢淌进她的耳朵里，从小到大一贯的温柔。

“我胡说的……因为姥姥住院的事情，没法儿好好工作，干脆请个长假散散心，这个月断网了。”

电话那头静了许久，接着喃喃自语：“我还以为……”

“嗯？”程筝假装一切正常。

周鹤道：“没事，我多想了。我刚去医院探望过你姥姥，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告诉我。”

程筝刚想道谢，接着弹进来新的信息，预交费被付清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你替我交钱了？”

“顺手的事。”

“我不喜欢你担我的麻烦事。”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五个字从口中抖出，程筝又制止话头，想说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不知道你为什么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却觉得这句话说出来显得自己莫名其妙了。

明明是一起长大形如兄妹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周鹤是谁。

她联想起自己在铜镜里看见的那一幕，可仍旧不清楚是周怀鹤想杀周鹤还是周鹤想杀周怀鹤。

“总之，这笔钱我会给你转过去的。”程筝有些心烦意乱，“这不是小数目。”

“我让你生气了吗？”他道。

程筝卡一下壳：“不要想太多，只是我受之有愧。”

“那你有时间来我家吃饭吧，我爸妈念叨你很久了。”周鹤看了眼日历，“周六？”

“我可能最近要去青潭山一趟，等我回来了联系你，再去拜访叔叔阿姨。”程筝慢慢盘算了一下，决定即刻去向玉玲问周鹤与周怀鹤的事。

周怀鹤如今应该还被关在青潭山上由玉玲的师兄弟看管，程筝必须得去一趟。

听见青潭山的名头，周鹤那边罕见地寂静许久，随后沉沉“嗯”了一声，说道：“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程筝才后知后觉饥肠辘辘起来，离开卧室，发现冰箱已经一扫而空，仅有的一些水果也早因为放了一个月而坏掉了。

她换了衣服出门吃饭，楼外是与民国截然不同的生活，一时间叫程筝觉得有些恍然。没有守在大门口等着拉客的车夫，商店门口摆着的是音响不是无线电，买完东西只需要碰一碰，她便可以提着一大袋子东西回家。

当晚，程筝联系了玉玲，说她要上青潭山见周怀鹤，有很重要的事要问，玉玲应了下来，说隔日一早去接她。

她以为玉玲所谓的“接”是开车——四个轮的那种。

可当她在公寓楼下看见那辆雅迪电动车时还是不由得头痛起来。

玉玲的头发用一根木簪子绾住，此时她脑袋上顶着粉红色的头盔，两腿敞着坐在电动车上，捏着把手冲她鸣笛，将头一撇。

“愣着做什么？上车。”

程筝：“不然我们打个车吧，要四十公里呢。”

玉玲将头盔丢给她：“那我的车怎么带走？”

程筝捧着那头盔，认命戴上了。

一路风驰电掣，早晨出发，下午才到，铁腚都要坐平了，接着又锻炼了腿脚功夫，要爬几千个台阶上山。

青云宫在青潭山山顶，苍林翠竹夹道迎客，要上去需要爬一道很长的台阶，门口立一张牌子，说是以此彰显来客的诚心与毅力。

程筝觉得这完全是毫无意义地为难人，望着蜿蜒而上没有尽头的石梯，她叹一口很长的气，攒好一股劲儿就向上走，楼梯上也有不少为找师父作法来的客人，散在弯曲的阶梯上如同银河上的星，有钱的没钱的、老的少的，以相似的频率呼哧呼哧喘气，与他们相比，玉玲仍旧悠哉，也许早就习惯了，一点急喘都没有。

“我没杀掉他，失败了。”一边抬脚，程筝一边向玉玲交代起来，“可能要将最后那炷香也烧掉了。”

玉玲的嗓音没什么高低起伏：“那再来两年，你能杀掉他吗？”

此话一出，程筝抿直嘴唇，无法做出保证，其中变量实在太多。

“如果杀不掉，最后一炷香便是最后的机会，再不会有机会了。”

这事实程筝也知道，知道下次便是最后的机会。

“我见到一百年前的周家三少爷了。”程筝不由拧眉，继续问，“他为什么跟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玉玲目不斜视，慢慢踏上台阶，回答：“等你见到真的周怀鹤就知道了。”

说着，青云宫到了。

修葺过后，青石苍瓦交错林立，立于山巅，云雾徐徐从人的脚下浮过去，遮掩住红漆大门。程筝踩在一块半秃的草坪上，门前扫地的小道士唤了声“玉玲师父”，玉玲点点头，踏进正殿里。

在青云宫中修行的道士们皆穿一身蓝袍布衣，玉玲白衣灰裤穿梭其中十分显眼，即刻便被一位蓝袍子道长呵住：“等等！”

玉玲顿住脚，转身，笑：“师弟找我有事？”

师弟？程筝望了两人一望，玉玲瞧上去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她的师弟肥头硕耳，左手绕着檀木香串，看上去当她爹都绰绰有余了。

“后山不允许带外人进去，你后面那个是谁？”蓝胖子浑圆的一张脸，浑圆的体型，眯起黄豆大小的眼睛。

玉玲答道：“哦，她是交过钱的客人，明日随我们一起体验炼气吐纳，今晚要在厢房过夜。”

“客住厢房在左边。”蓝衣道长说。

玉玲假装恍然大悟，转了个弯，推着程筝的肩膀往左边的石子路走去。

“啧，这个麻烦的老古板……”玉玲念念有词，低声跟程筝说，“先在厢房歇着，下午五点青云宫就谢绝香客了，夜间九点这些人都会回房休息，不过你最好十一点以后再溜出来，我在后山池塘旁边等你，周怀鹤被关在后山厢房。”

程筝道明白，不免还是开口问出一个心中藏了许久的疑问：“玉玲师父……究竟多少岁了？”

回香炉是玉玲的师父何师父制造的，而何师父是一百年前的人，玉玲她究竟……程筝心中猜疑起来。

玉玲付之一笑：“你猜呢？”

她没有告诉程筝，将侧拉门滑开，叫程筝进屋去。里面是一间仿古制式的客用厢房，这里平时也收几位客人留下小住，跟师父一起修行，拿钱办事，还挺商业化的，怪不得有钱翻修建筑。

厢房有扇外推的窗户，架起来以后正巧能看见后山，天此时仍大亮着，玉玲让她待着，静候到深夜。

山上地势拔高，气温便要下降一些，直到传来几声夜鸟的啼叫，清扫的声响也静了，程筝看一眼时间，晚上十一点整，她将脑袋探出窗户向外看，万籁俱寂。

后山立有一块巨石，巨石压着莲花池的岸，岸边已经傍着一道人影，程筝轻手轻脚滑开厢房的门，摸索着向后山去。

这青云宫面积不小，几年前帮市政府占过风水，此后香客愈来愈多，甚至有闲钱将各大厢房修葺翻新，修了一条青石小径通往后山厢房。

一块清水池边矗立一块硕大的石头，通体净润毫无瑕疵，大小好似半个人，其上刻有符文。

与玉玲汇合后，玉玲两条胳膊交搭，转头便要走，程筝留意那石头上的刻的符号，觉着模样像狐狸。

“那石头是做什么的？”程筝迈步跟上她。

玉玲快脚踏过鹅卵石路，陈述：“千年前开门立宗的神女投下的巨石，后来化作了我青云宫的标志，有灵气的。”

“神女？”程筝拉开唇角，越听越像电视剧，“我看着画得像狐狸。”

说着论着，已经快到关有周怀鹤的厢房门口，玉玲静道：“画的是咒。”

远远隔了几尺距离，玉玲拉她躲在树后，封住周怀鹤的坛子始终被看守着，门口有小道士值夜。

玉玲向她说：“我将那二人叫走，你进去，记得先将神龛上的牌位拿走，否则他动不了。”

程筝对此一知半解，只匆匆记在心里。

在青云宫里，玉玲颇有名望，她闪身从树后出去，程筝听见那两个布衣小道士尊称她一声“师祖。”

玉玲侧了侧头，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个小道士犹疑一瞬，跟着她走了。

这时候程筝才飞速从树后出来，向屋子里奔去。

将门滑开，她钻进去，旋身的一瞬间，被眼前景象惊住。

白烛与红烛摆作两排，不知是喜是丧，正中央立着神龛，三十六把桃木剑将神龛圈禁，撒了鸡血驱邪，神龛上是枣木雕刻的牌位，下方便是贴了黄符的青花瓷坛子。

半人高，样式形似莲子罐，滑进她的眼睛里。

周怀鹤在这坛子里……程筝定住脚步，这便是抢夺程家寿命的，他们口中的“阴尸”。

烛火烘暖周身的空气，夜间也不觉寒凉，程筝想着时间不多，严整好神情便踢开那桃木剑，踏进鸡血画的圈里，鞋底甫一落下，烛火一齐晃动起来，程筝便又定住了。

紧接着，第二步，她向那神龛走去，距离牌位越来越近，程筝逐渐看清上面的字。

——是她自己。

程筝，一九一零至一九三二。

缓缓吸入一口冷气，程筝一定眼，告诉自己这是前世的“程筝”，可为何周怀鹤要靠她的牌位镇压？

想不通便不想了，玉玲也还不在，程筝将那牌位拿掉。

冰凉的木头接触她的掌心，瞬间，红白蜡烛的光全灭了。

程筝屏息凝神，暗道不好，她没有问玉玲现在的周怀鹤是否有杀伤力，毕竟“阴尸”这个噱头听上去实在唬人。

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暗色，程筝快速眨动眼睛适应这片黑暗，慢慢的，她能够借着窗外斜进来的银白色月光探清眼底的画面。

这坛子没有盖，程筝静了一会儿，刚欲倾身去看，一个脑袋极慢地从坛口抬了起来。

她的脚麻了，呼吸完全静止，想跑，脚却钉死了一样动弹不得，指甲将自己的牌位划得嘎吱作响。

那脑袋越抬越高，浮上来一张艳丽的脸，黑发乌睫，双唇淡红，只是过分消瘦了些，面颊微凹。

皮肤白得像刚烧出来的釉，嘴唇薄红，眉眼含情，眼皮向上一折，用漆色的眸子久久凝视着她，有齿无舌，说不出话。

空气仿佛凝滞，他一双清缄的眼细致地、怀念地，反复观摩她，一言不发，似含着万千不明情绪。

纵使程筝觉着自己不是胆子很小的人，此时也不由得用颤声道：“鹤少爷，好久……不见？”

话语落地的瞬间，一阵寒风拂过，似吻非吻，她看见那双眼睛轻眨，青白的脸上慢慢地，淌下两行血泪来，仿佛在皮肤上画了两道裂纹。

他的牙齿微动，却发不出声音。

最纯爱的那年，他用风吻过她的脸[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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