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懂我吗 第25章 第 25 章

掌心还捏着他曾经赠予她的翡翠坠子，周太太说是五姨太的遗物，程筝今日本想还给他，觉着自己还算心中有愧。

然而，翡翠冰凉她的手心，她偏开头一哂，心中咀嚼“苦果自尝”这四个字，觉得很是奇妙。

周怀鹤心思谨慎，向来无意参与母家的事，程筝知道他当日是给堂舅送去车票，自己只是唆使方秋水以此为由头污蔑他得到了秦氏手里的重要消息。

而如今他以牙还牙，同样污蔑她与他“私通”过，当日明明只是站在封锁线外看好戏，如今却成了她帮周怀鹤传递消息的证据。有“情”便有动机，有地点也有时间，方方面面都被他算进去了。

他脱不开身，便将自己一起拖下水。亏她在听见王发那一番话时还有些悲怆。

极滑头的一招！

黑黝黝的走廊里，那些军衣警察抵着二人到楼下去，周怀鹤的肩膀剐蹭着她的，他眼角眉梢皆平平拉着，程筝细着腔调道：“真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为了向我脑袋上扣帽子，一点名声都不要了。”

她一呵：“这消息一出，五爷更不能够救你，怕是恨不得你我二人死在这牢里。”

“殉情”？可真敢说。如今即便是她有法子从这警察署出去，私通的消息传到周五爷的耳朵里，她就再也回不去周家，周怀鹤连这条后路都堵死了，

周怀鹤啊周怀鹤……程筝被人摁压着走路，垂下眼慢慢发出道气呵音。

将才一番深情的话说得她都快信了，好似她真是他的女朋友，背着周五爷与他发生过什么关系似的。她先前究竟是怎么会觉得这人好蒙骗的呢？

靴子踩在水泥阶梯上，一点一点搓着地板过去，周怀鹤目不斜视，压着极低的气声：“那你合该怪你自己，爬我的杆子爬到一半倒戈，你第二根杆子却不来救你。”

他慢慢地说：“若如今在外面的是我，你与大哥或二哥，或别个掉进这牢房里，我兴许还为你出一份力。”

程筝不应答，周怀鹤终于舍得分来一个眼神，却是发着凉的。

“怪谁呢。”声音渐轻，“你当我善良到，任你背叛我然后在外头与别人潇洒么？”

“不够真心的骗子，总要吃一些苦头。”

话语轻轻重重落下，如一把粗糙的棒槌锤砸着她。程筝被推搡进发着灰的牢房里，跌了几步，她坐在发凉发硬的薄木板搭成的床上，吸入一口气，潮霉的空气使她眩晕，呼吸间又嗅到回香炉燃香的味道，第一次回溯的时间快要到尽头，然而她如今没能够脱身，将自己也搭进去了。

程筝烦闷地静坐着，闭上眼。

没有这样快。她想。

周怀鹤哪里会傻到去死，假使他什么都知道了，即便将她的罪治了，总不可能容忍方秋水得逞。

这个人恐怕还有脱身的招，否则不能够踏进这明晃晃的陷阱里。

用自己的性命试她一颗真心？程筝不信他对自己有那样浓的感情，足够令他牺牲到如此地步。

可她总得先从这里出去……何师父几日前用铜镜为她算的那一卦还记忆犹新，指引的“未来”恐怕就是她下次回到现代之后的事情。

先得想法子脱身，如果时间到回到现代，她得先去找到一百年后的周怀鹤，将他与周鹤的事情弄清……程筝无事可念，便只能继续想盘算。

一想到周怀鹤的名字，她便捏紧了手心的翡翠，几乎是要 捏碎了。埋伏了这么久才与他套得亲昵，成日成日寻各种由头向他扮笑、聊闲，如今功亏一篑，周怀鹤对她的信任直接归于负数了。

她深深叹一口气，愈发觉着头痛欲裂起来。

红色锈迹攀着铁门阑干，咔哒一锁，程筝与周怀鹤皆锒铛入狱，预备受审。

不多时，这一消息又宛如点燃的火线一般烧回了周公馆里，砰嗵一声爆炸。

前厅里，周怀良正寻王发去问几个消息，探明周怀鹤是否始终与秦家有联系。

王发忿忿摇头，道：“鹤少爷是顶不沾麻烦事的人！”

这话叫周五爷愈发动气起来，他吸烟吸得瘦骨伶仃，三角头似的山羊脸，巴掌将将拍响天然几，爆炸似的一声，正要发威，不料外头抢进来一个人，截了五爷的发言，道六姨太也被警察一齐捉去了。

方秋水收回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这时候才支耳仔细去听。

周太太颦起细眉，捏着手巾站起来，向他问：“哪里来的消息？”

“盯梢在警察署门口的车夫说的。”报信的人呼哧着热气，“鹤少爷与那六姨太早有奸情！六姨太替他传过消息，如今也被牵扯进去了！”

周怀良的眼光又射到扶墙站着的看守身上，“这消息可信？”

“详细情形还是一个不明白。”那看守期期艾艾道，目光挪到周五爷一张赭黄色的脸上，“里头的军爷是这样与我讲的……”

周五爷一张青苍脸这时候又黄又黑，他又捏起他的茶壶，眉毛簌簌抖动，用他沧桑的宏亮的声音叫喊：“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沉默一会子，他即刻还是摔砸了东西，阴沉着一张皱布脸：“从上次他们一同坐汽车出去、一同回来，我就该知道……我合该早知道这是两个狗走狐淫的！”

钟上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一群人中饭都不消吃了，急得火烧眉毛团团转，方秋水略沉吟一瞬，将把玩的怀表揣回兜里，称今日还约了外商看货，得先走一步，随即踱方步踏出门槛。

王发立在几座沙发中心，悚然一瞬，自己也全然糊涂了。

周怀良仰头向沙发上一靠，他才从北京回来，马上将要调到东北作战方，忙里抽闲来看顾家里的事，周太太在他耳边碎碎念叨：“我竟看不出还有这种事……”

他一对剑眉此时紧紧地绞在一起，疲惫地想，我也没看出。

天花乱坠的消息扑面砸过来，周怀良竟不知要先拣出哪一件来说，他的心情不很好，向王发问：“三弟与程小姐勾搭的事，你也不清楚？”

“我……”王发蠕动嘴唇，他早提醒过鹤少爷别要与六姨太靠太近，可你问他是不是真有这事，他也委实道不明，只好敷衍了事，“我也是糊涂的。”

“但是我能够保证！”王发急口叫喊，“鹤少爷绝不知道什么名单的事，他只是给秦家送车票去的！”

周怀良默然，冷口道：“去重庆也是送死，窝在重庆地下的那伙人已经全部被捉了，连个接头人都找不到，假使他堂舅的消息真没传出去，为了保密，情报局那伙人也会将这三人全部封口，无论他们是否真知道这事。”

“绝不能够到此地步啊！”王发立时跪在周怀良的靴子旁边，凄声道，“我与鹤少爷一齐长大，五姨太如今死了，秦三小姐回不来内地，只有我为他向良少爷求来一点手足之情了。”

王发又看向踌躇的周太太，道：“还有程小姐，虽然我觉着她做事时有不妥，然而她也是自己个儿，连个包裹都没有就被卖了进来，一句话都说不上被老爷拿去冲喜，纵使他们真有些什么，犯得上去死么？周太太，你不是也欢喜程小姐的么？”

“我知道，这周公馆富丽堂皇，这些老爷太太少爷，要什么都有，你们是不惜得底下人的穷命的，我从香港那发霉漏水的屋子到这金屋子的第一天便觉着是山鸡进了城一般没见识，你们是拿优越感来度量人的！”

这番话却激怒了周峥，他指着王发骂：“吃里爬外的东西！这些人，不是靠我挣的钱温养的么？在我眼皮子底下苟且、联通秦家，哪一件不是要命的事！”

周太太“嗳”地一声叹气，叫他先起来，转头叫周怀良想想办法：“先前五姨太她们不都能够出来么？多打点些钱都不当事。假使难办，也送去香港好了，总要叫人活着。”

周五爷大发雷霆：“我说不许去！叫秦家的奸细和那对没良心的狗男女一齐死在警察署里！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废物儿子，合该叫他随他母亲一齐病死在香港，不……不对！当初就不该将他的母亲救出来，牵出这许多事来，还要怪罪你杜流芳！”

周太太乜眼骂他：“事事都怪我，只有你自个儿最光明磊落，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哑巴！”

她气上心头，懊恼自己寻了这样一个男人，记恨得不得了：“你若心有不快就躺回你后院子的烟塌上头，别要来掺和这件事了！”

周怀良喝止了：“妈，别急得发起胡话来。”

他从沙发上起来，从北京回来之后接连几日没睡，周太太瞧他眉眼尽显憔悴，正忧心去搀扶，周怀良立稳身子，推拒了，只道自己没事。

如今周家一团乱，周怀良高大的体躯立在那里，铜像一般稳，像根定龙海的神针似的，道：“我亲自去问，你们各回各位去做自己的事，像平常一样便是。”

讲完，周怀良踏步从大门走出去，何秘书开的汽车停在门口，看守为他拉开铁门。

公馆内，周五爷见谁都不爽快，心里郁作一团，烟也不消戒了，叫人将后院封住的门砍开，他要去吸烟！

杨妈拍拍周太太的肩膀，叫她还是出去转转，安静一下为好。

周太太倚着门框向外瞧，轻轻地说：“有时我觉得，我将怀良生下来，也是叫他受了许多罪，当周家的孩子对他来说，究竟是不是好事呢？”

杨妈夸赞着：“良少爷是最沉稳扛事的，从小到大都最优秀，就是军部那边都无人不夸赞他，他立得住的，太太别太忧心。”

周太太缄默，撇开了头，面上精致的白粉黛眉都遭细汗融去一点。

“天阴了，便不出门了罢。”

天阴了一天，隔日便落了末春的雨。筷子粗细的雨条在窗前织茧，周怀良坐在汽车里头，眼见着细雨化为浓雾将警察署大门包上模糊昏晕的薄壳。

高楼耸立，灰色的楼混着灰色的雨，几个窗洞里射出惨黄的灯光，周怀良时时向窗外瞥去一眼，那些窗洞的光慢慢从他的雕像似的脸上滑过去，照出的面孔一次比一次深沉。

下了车，何秘书为他撑伞，周怀良拿过来，叫他回车里等，他独自去署内问话。

那二人如今暂时被押在警察署里，由警察队的人看顾，尚未交至中统那处，也是看在周怀良的面子上。

靴子底下沾着大片的泥，带进昏黄的廊道里，周怀良被领进去，他们说程筝已经从底下被带进问询室了。

周怀良“嗯”过一声，黑色皮质手套擦过门把手，刺啦一声——他利落将门拉开，大马金刀迈步进去。

天花板吊着一盏电灯，宛如将熄的烛火，发了暗，程筝静静坐在这盏电灯下面，额头与鼻背晃亮几小块光斑，下巴回敛。

她听见动静，扬起来向他望来一眼。

来人整洁的军装上沾了些细小斑驳的雨点，裤脚也湿了半头，头发垂下来一缕，不那么严整了，显得惫懒，并膝与她隔着一张桌子坐下，发尾略湿着。

他的嗓音也变沙哑：“你有话要说么？”

耳畔雨声杂杂，程筝吃力地道：“说了，你会将我救出去么？”

“我母亲下了命令。”他只这样说。

她的呼吸显得又细又急——回香炉要强制将她的魂抽回去。她的脑膜上粘了一片雾，思维有些不大清晰，感觉身体很痛，渐渐地，冷汗浮上后背的皮肤，连同说话的声口都是弱的，努力地想办法借周怀良的力将自己弄出去：

“我手里没有奸细的情报，我与鹤少爷也没有私情。”她一面说一面想，“先前不当心看见了他与秦家来往的信，于是遭鹤少爷怀疑，他拉我下水说将情报交予我了，只是不肯放过我罢了。”

“孙立说三弟介绍你为他的女朋友，巡查兵也确实瞧见你与三弟举止亲昵。”周怀良一个字连一个字地说，“这事能说清白么？”

程筝眼前有些发黑了，雨声扩充耳廓，她慢慢地说：“我不是他的女朋友，但我知道这事没法子很快说清，五爷也不会保我回去，然而尽管对我用酷刑，我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雨声渐静了，周怀良慢慢将手握成拳头，淡淡望向眼前这个人，那些光斑敲在她身上，叫人想起第一回见面，她在吊灯底下拨流苏坠子，那时候闲闲托着脸，向他支来一眼，头发上两根反光的银卡子。

何师父说她是预言里的“良人”，如今却灰头土脸这副模样。

周怀良说：“我信你。”

程筝还在想要如何解释，却倏地愣住了，缓缓抬起没什么力气的头，从他沾了泥巴的靴子，顺着精壮的小腿，看向他的下巴，最后——抵达总是惯常沉默的双眼。

周怀良道：“一个总是打盹睡觉的人，没有当特务的潜力。”这是他一早说过的话。

脑袋里钻心地疼痛着，程筝努力分出一些思绪，门倏地被扽开，周怀鹤双手也拷着，恹恹一张脸，被警察拽进审讯室里。

“周少将，你弟弟刚刚交代了事情。”

周怀良向他的弟弟望去一眼，周怀鹤身子瘦长，浑身都发着冷一般，目光却是向程筝垂视几秒。

“我在东北设立了几处钢铁厂子，在香港注册了公司，如今机器也该运全了。”周怀鹤嗓音不很有中气，羸弱着，却叫所有人仔细地听去，“我答应与周家脱离关系，回到东北，生产军需订单，一切武器制造，也总需要钢铁零件，你们大可派人看着我。”

“如此。”周怀鹤斜眼看向他们，“能否证明我对政府的诚心。”

程筝呵出最后一口气，闭眼心说，原来他留的是这样的后手。

即将要被传回现代，程筝耳畔的声音与她渐行渐远，却在神绪被抽远时听到周怀鹤愈来愈弱的声音：“我还想请示一下——”

“是否能带走我的情.妇。”

霜浓月薄的银蓝的夜里，程筝胸腔的气一瞬间吸停了，她用掉最后的力气抬了眼皮，身子已然向地板坠去，有谁接连唤了她几声，一双裹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将她托起，她摸到一点湿润，余光里却是周怀鹤慢慢睁大的眼睛。

下一刻，那双眼睛消失不见，一呼一吸之间，她瞬间睁眼，从教师公寓的床上醒来，冷汗浸透了背脊。

原来那个蚕豆太傻缺了，虽然现在想了一个复杂一点的勾心斗角的事件，也比之前的蚕豆杀人事件强太多了……解决我一个心头大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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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