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懂我吗 第24章 第 24 章

周怀鹤被捕当晚，周五爷在家摔了几个描金茶壶，手臂气至痉挛不止。

周太太啐一声：“你只管在这里发脾气，能够起甚么效果么！”

“谁也不准去见他！叫他自作自受！”周峥年迈气喘，用粗噶的嗓音吱吱嘎嘎地叫，叫唤完以后咳嗽，像是要将整颗熏黑的肺都咳出来。

佣人们聚在后门框处支着眼睛向大厅里看，程筝与方秋水下午便回来了，此时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五爷发火，周太太还是心善的，差使杨妈给周怀良去个电话问问情况，好歹也是同住屋檐下的兄弟，别真对周怀鹤上了逼讯的手段。

然而周五爷仍是不准的，气急败坏道：“我看你是糊涂！这个节骨眼上将秦家的事摘得愈干净愈好，你还偏叫怀良上人家眼前凑，届时牵连全家人！”

周太太声口泛着冷寒：“你是顶会明哲保身的，就眼看着他被捉进去，一声也不问？”

周五爷道：“难道是我叫他去跟秦家的人继续来往的么？他自己糊涂惹了一身的骚，我究竟还要为那姓秦的擦多久的屁股！”

“这些事情，我们周家万万掺和不得！”

大厅这边还吵着，后花园的佣人们喏喏不敢上前去，脑袋净往一处挤，王发在花园里急得团团转。

他送周怀鹤到鱼铺以后又回来接周太太去美容院，不到半个时辰，东马路的路便封锁了，鹤少爷被打成特务捉进了警察署里。

芸芸瞧他急得双耳赤红，活像在火盆里炕过似的，安慰着说：“你那里还有闲钱么？最好是快一些去打点，通通门路，那些人的手段是顶不和善的！”

王发仍然记得秦三小姐的手指是怎么没的。

他的发白的嘴唇颤动几下，喃喃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这些年给周家开汽车，王发攒下来一些钱，隔日上午便全带去了警察署，见到了被军官紧紧看着的周怀鹤。

念及他是周怀良的亲生弟弟，底下人只来寻他和平地问了几次，结果自然是一个消息都没有问出来，那些人正觉着他不配合，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王发将周峥的话向他说过，周怀鹤沉郁地撩眼皮，问：“程筝说过话么？”

“都什么时候了，鹤少爷！”王发几近要气糊涂了，恨铁不成钢地说着，“老爷只顾着与你撇清关系，你倒是说说究竟怎么才好将你救出来！问不相干的人作甚！”

“你将程筝叫来见我，我有话说。”周怀鹤平静地说，撇弃了曾经的两个称呼，连名带姓地叫她。

“你疯了……你疯了！你不怕死么！”声音从王发的牙齿缝里飘出来。

周怀鹤今日仿佛是特别地没兴致，不惊慌，也不愤怒，提及程筝时也摆着一副极硬的声口：“我说的你去办就是，回去之后想办法给姨妈去一封电报，我的身份证明都留在香港了，叫她替我办好手续，工厂和公司回归我手里。”

王发一愣：“怎地这样突然？”

“不要再问。尽快带程筝来见我。”周怀鹤一只手捏着桌沿，五根指头都攥得发白，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发声。

话说尽，便放下眼皮，盖住烦躁的眼。

周怀鹤觉得骨头吱嘎作响，他体虚惯了，身体总是冷的，如今攥紧的掌心更是发着寒意。他经常害病、咳嗽，这时候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喉管里发热发痒，却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谈话的时间有限，王发记下嘱托，敛容屏气地出去，临走时回身望他一望，周怀鹤正闭着眼，端正坐在一张窄小的凳子上，不及他再说些什么，那些个子顶高的军官便将门狠狠一闭，闩上了。

虽然还是仲春天气，业已暴热，王发再回到周公馆时，满脊背的热汗，黏了一身。

公馆里仍因着周怀鹤被捕的事情惴惴不安，大厅的温度较外头凉下两度似的。

周太太今日寻了周怀良来商量，周五爷单单重复着“别去管他，叫他吃苦头”，三人屏退了其余不相干的人，周怀良以手撑额，要叫王发过去。

王发那时候还在后花园。

“他要找我过去？”

假山前头，程筝再次向王发确认。

说话时候，心上慢慢地凝了一层冰，程筝向来是做最坏的打算的，只怕周怀鹤是想通了她一些端倪。

可是尽管周怀鹤有了疑心，却能拿什么来治她的罪呢？如今他自身难保。

程筝用指甲扣着假山，心里想，她确实得见他一见，既然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既然她已经下了决心要回自己的家，是绝不能让周怀良想到办法将周怀鹤捞出去。

正沉思着，王发好似颇有怨气似的说：“鹤少爷向来待你不错，如今你连见他都这样为难，难道也像老爷一样怕惹一身骚么？”

“我——”程筝急口刹车，什么都不好对王发说，王发哪里知道她的为难呢？

“亏鹤少爷还给你写信！”王发满腔怨愤，“你东北的家里根本没有来过信，过年时候程小姐收的那封，是鹤少爷怕你收不到父母的消息而难过，专用左手习字代拟的！”

“你道你在周家寄人篱下无工钱拿，鹤少爷还给你厂子的分红，叫你做股东，他是事事都为你考虑了，你却见都不敢见他！”

一番言辞激烈的话说罢，王发心中郁结非常，程筝手指略微蜷缩一瞬，嗓音有些挤卡：“那封家书是他写的？”

“是！寒冬腊月里冻着手写的，亲自交到我手里让我寄出去！”

王发还欲铿锵直言，杨妈从后头扯他的领子，勒住他脖子叫他不要这样大吼大叫，吩咐着：“去前厅，良少爷有事要问你。”

王发一甩头走了，步子踏得很是重，杨妈再一扭头，程筝正用脑袋靠着假山，胸腔一上一下，叹了一口很重的气，眼皮也极沉重地闭上了。

假山上那些坑洼顶得她钝痛，王发那些话更叫她说不出地头痛，自己对周怀鹤献殷勤，到最后只是为了偷得一把钥匙，是没想过得到太多的。

说甜言蜜语向来不过心，如今好似真骗得一点，却为难住了，她向来将周怀鹤当聪明人看待的。

程筝慢慢地想，王发有一句话是很对的——她不敢见他。

可是事情已经这样，她没有回头路可走，周怀鹤即便死不成，知道了她的居心，怕也是要问她的责，那时候才是真的将一切都搞砸了。

几番矛盾之后，程筝绕过前厅回了房，带上一件雪纺披肩，系上，打算去警察署见周怀鹤。

临关门时，视线放于周怀鹤赠予她的翡翠坠子上，并无过多犹豫，抓进手里了。

警察署里面，黑沉沉的穿堂，回环曲折，几人的鞋底接连踏过陈旧的木地板，激起一串吱吱嘎嘎的响。

人高马大的军官斜她一眼，若有所思地将她带进会客室，另两个稍矮一些的警察看着门，里面有细细的讲话声，有一道是周怀鹤的，然而听不清。

门被拉开之前，程筝整理表情，等门开了，她便有一点悲伤似的，拿一双半垂的眼细细打量他。

周怀鹤只静静坐在那里，掀开淡白的唇瓣，道：“我当你不来了。”

“怎么会？”程筝低着头，一副慢吞吞的声口，“公馆里都在为了鹤少爷的事着急。”

她走过去，坐下了，四面仍围着军官，靠着墙，仿佛一张张画似的。

周怀鹤定定瞧着她，问道：“你也着急过么？”

这话叫程筝有些警觉，她看着他一双平静的眼睛，黑色的海洋似的探不到底，缓了一缓，她的眉一拧：“鹤少爷，你我之间也不是认识一日两日了罢？我怎会不着急呢？”

他不搭腔，这番沉默叫程筝有些没底，如果周怀鹤知道是她想叫他死，如今这幅情态又是什么意思？

倏地，他淡淡地扬起唇角，周怀鹤身子瘦，皮贴着白骨似的，一双眼睛笑遮去一半：“我怕你不念着我。”

程筝的眼睫一颤，她说：“鹤少爷，你知道的都交代给他们，等查清了——”

刻意顿了顿，她仿佛话里有话：“他们也都会没事的。”

这个局里她只希望周怀鹤死，秦家无论是他的堂舅还是三小姐，亦或是王发，程筝都会叫方秋水保住，这也是她跟那个人合作的前提。

两人面对着面，四只打着盘算的眼睛对在一起，周怀鹤仍旧那样笑着，程筝的心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

她的眼睛盯着他的唇，耳畔失一瞬的声，只见那两片唇上下一碰，他说：

“小筝，我已经都告诉他们了。”

程筝的表情慢慢地发了僵，贴着墙的几位军官都动了。

周怀鹤从靠着椅背，到将身子坐直，最后到微微前倾，扬着眼皮细细地盯住她的睫毛。

那张桌子太小了，他那张病气浓郁的脸甫一靠近，仿佛能嗅见彼此的呼吸，然而程筝全然不觉得暧昧，单单屏住呼吸。

他温声道：“那份会议名单，当日在封锁之前，不是叫你赶紧带出去了么？”

“你在说什么？当日我又不在。”

周怀鹤说：“你不是在封锁线外么？”

程筝噤声，一串寒意湿湿地攀上她的脊背，须臾间，她失去一切表情。

倏地，几把黑洞洞的枪杆子围住二人，圆木桌上绿罩子台灯投下一个浑圆的白洞，为首的不知姓甚名谁，大马靴甫一踏上去，桌上的白洞晃了几晃。

“你来之前他都交代完了，当日是你们三人会面，会议名单当天就交予你赶在封锁之前带出去了。”那军官说，“有人见过你的脸，当时就在封锁线外。”

简直子虚乌有，泼在他身上的脏水又被泼回来了。

桌子遭他一踩，周怀鹤缓缓将脸移走了，程筝收紧牙齿：“这么重要的消息，他凭什么信我呢？”

“小筝，怎么翻脸这样快呢？你不愿意嫁给我父亲，向我寻求帮忙，后来——”牙齿轻碰，他说，“我们不是私通了么？”

“我母亲病逝那天，我们同行去了香港，在船上你吻了我，说那是你的第一次。”

“孙立不是也知道你是我的女朋友么？当日我带你去舞会，回程路上，你在车里睡在我腿上，巡查的两位军官也瞧见了。”

“我们同进同出，我父亲几番怀疑，如今这消息怕是瞒不住了，这些，你怎么能够因为我落难了就不认了呢？”

周怀鹤一件一件地交代，如数家珍一般，桩桩件件便在程筝的眼前浮现。

程筝直直看着他，简直想笑起来了。

她想起之前夸赞过周怀鹤，说街头巷尾不该贴那些电影明星的海报，应当贴周怀鹤的脸，如今想来，这话犹有效力。

如果不是此时遭这些枪围着，程筝简直想拍案叫绝——她一件都否认不了，甚至连人证都俱全。

曾经过往的桩桩件件，在绳子上打下一个又一个结，然后，绕成今日这盘死局。

一个持久的沉默，爬山虎似的蔓延，攀爬上对视着的二人的脸上。

程筝咬着牙齿向他问：“这些话，我竟分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了。”

什么家书，什么事事都为她。

其实一直在试探，从没有信过她。

周怀鹤用眼睛接住她的质问，他坐在那张凳子上，瞧着那双狠狠钉向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先前不是这样的，是盛满柔情蜜意的，他知道她有一些小的盘算，也知道她频繁示好很不可信，然而无伤大雅的小心思他并不关心，甚至于欣赏这份机灵。

她的嘴也是，好听的话会像漂亮的珠子一样蹦出来。

如今却字字铿锵地问他：“你早在试探我。”

周怀鹤空泛着一双眼睛瞧着她，轻声：“可我也从未辩明过你的真心。”

“你在香港时于我姨母面前发过誓，我便绝不可能叫你有机会站在别人身边。”

手铐将两个人同时锁住，为首的军官转头去向底下人吩咐关押的牢房。

“苦果自尝。既然脱不了身，便当作一对偷情的奸夫□□，后续落于别人口中也只有，”

他站起来，垂落的视线雏鸟一般盘旋在她头顶，两片唇一张，故意道——

“殉情二字。”

在香港时候，周怀鹤想起，他的母亲、他的姨母，因着当过起义军的缘故，总也是疑心重重的，她们说，万事小心，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别要交出去太多的真心。

究竟要怎么才能确定，今日对你笑的人明日不会向你捅来一刀？这样的事情，她们可见过太多了。

其实那些抽屉里的信件，几日前便送来了，是他有意留在抽屉里。

王发叫他烧掉，话刚说了两句，程筝从阳台跳进来，拍了拍手，王发嘀嘀咕咕：“程小姐最近来得也太勤快了一些，这样也太胡闹了。”

“少爷，我上次与你说事你别不放在心里，程小姐是要成六姨太的，究竟怎么信她真是向着我们的呢？”

周怀鹤没搭腔，程筝已经进来了，怀里抱一个盆栽，很生气似的念念有词：“我种的花生苗怎么蔫了！”

他将看过的信全都塞进了最下面的抽屉里，王发向阳台道：“这点事也要翻阳台？多危险呐！”

“我才种下的，叫鹤少爷好生看照呢，他是不是将龟背竹吃不下去的药喂给我的苗了？”

周怀鹤与她斗嘴：“那你就拿回你那里照顾，我这个人从来没种活过一根苗。”

“那不行。”程筝眨眨眼睛，“那我就不便再过来找你说话了。”

言尤在耳——

她灌他酒，他问她你是不是也会到大哥二哥身边去。

她说不会，然而去找那些他故意留下的、试探她的居心的信。

她将偷走的钥匙塞回他的口袋里，将他扔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假装无声无息。

她。

她。

她。

六姨太、程小姐、程筝。

那一夜温热的春风将他后脑的头发吹干，四四方方的帷幔框着他、锁着他，他像躺在一个冷冰冰的盒子里，四下里皆是寂静，无一声鸟鸣。

“砰——”

周怀鹤在这缄默里挪动手肘，将裤子口袋里那把钥匙发了狠地丢出去。

试探显然有了结果，竟无半分真心。

甚至于去往鱼铺的路上，他还心存侥幸，认为也许她不会暴露出去。

然而等来的，是店门被踏平。

究竟——

要怎么才能确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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