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像墨汁一样在周一早晨蔓延开来。
程砚踏进教室时,后排的窃窃私语突然中断。几个女生迅速低头,课本掩住嘴角的笑意;男生们交换着眼神,有人故意把钢笔重重摔在桌上——"啪"的一声,墨水溅在过道中央,像一滩干涸的血迹。
林湛的座位空着,桌面上被人用红笔画了个巨大的"X",旁边写着"变态"两个字。
"怎么回事?"程砚抓住前桌的衣领。
"你、你不知道?"前桌男生缩了缩脖子,"贴吧都传疯了...说林湛在原来学校..."
程砚的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教师办公室的打印机嗡嗡作响。
老吴把一叠A4纸摔在桌上:"自己看!"
程砚拾起最上面那张——是匿名论坛的截图,标题刺目:【惊!明德中学转学生曾因自残被退学】。配图是林湛在体育馆换衣服的背影,腰部隐约露出几道淡色疤痕。回帖里充斥着"精神病""危险分子"的字眼,最新一条发布于凌晨三点:【他姐也是自杀的,遗传的疯病】。
"教育局要求严肃处理。"老吴的保温杯重重一放,"你作为帮扶责任人..."
程砚突然转身。
"程砚!"
走廊的风灌进衬衫后领,像无数冰凉的指尖。程砚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越来越快,最后变成奔跑——
废弃的音乐教室门缝里飘出烟味。
程砚推开门时,林湛正坐在钢琴前用单手弹《小星星》。琴键上散落着四五枚烟头,最长的那个灰烬还保持着完整形状,仿佛随时会断裂。
"你来干什么?"林湛头也不回,"看变态现场表演?"
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窗户,把林湛的背影分割成明暗交错的条块。程砚看见他右手握着美工刀,刀刃在琴谱架上轻轻划动,刻出歪歪扭扭的线——像是谱号,又像是某种符文。
程砚走到钢琴旁,从书包里取出文件夹:"造谣者的IP地址。"
林湛的刀尖停在C大调中央:"...什么?"
"发帖人用的是校园网,登录账号是高二(5)班王睿的学生证。"程砚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姐姐去年保送清华,父亲是市教育局督导。"
美工刀当啷掉在琴键上,发出刺耳的和弦。林湛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尖锐的声响:"你黑进学校系统?"
程砚的镜片反射着冷光:"校规第41条,禁止利用学生会权限查询他人**。"
"你他妈..."林湛的拳头砸在琴盖上,"为什么?"
阳光突然偏移,照亮钢琴内部积满灰尘的琴弦。程砚弯腰捡起美工刀,刀柄上刻着小小的"L.Z."——和他钢笔上"C.Y."的刻字如出一辙。
"因为那个帖子,"程砚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提到了你姐姐。"
林湛的呼吸突然变得很重。
他扯开校服领口,露出锁骨下方一道陈年疤痕——不像刀伤,更像是被什么钝器撕开的。程砚的视线像被烫到一般移开,却听见林湛冷笑:"不敢看?优等生不是最喜欢研究伤痕力学吗?"
"这是..."
"我姐葬礼那天。"林湛的手指抚过疤痕,"她学生送的钢笔——我抢过来折断了。"
程砚突然想起《飞鸟集》扉页的题字:【给阿湛 23岁生日快乐】。那个"湛"字的最后一笔洇开了,像是被水打湿过。
暮色从窗外漫进来,给两人之间沉默的空气镀上金色。程砚突然伸手,指尖悬在林湛伤痕上方一厘米处:"墨水瓶。"
"什么?"
"开学那天。"程砚的指尖微微发抖,"你是故意打翻的。"
林湛的瞳孔骤然收缩。
黄昏的光线像融化的琥珀,将两人凝固在钢琴前。
林湛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抓起琴盖上的烟头按在自己手臂上。程砚猛地攥住他的手腕,皮肤相触的地方传来细微的颤抖——不知道是谁在抖。
"放手。"林湛的声音嘶哑。
程砚的拇指正好压在那道锁骨下的疤痕上:"为什么故意惹我?"
烟灰簌簌落下,在黑白琴键上铺了一层灰色的雪。林湛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某种自暴自弃的狠劲:"因为你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团空气。"
程砚的手指微微收紧。开学第一天,他确实刻意忽略了新同桌的存在。当林湛翻窗进来时,他连头都没抬,只是把课桌往旁边挪了五厘米——正好是校规规定的最小间距。
"墨水瓶里兑了水。"林湛挣开他的手,"真墨水会永久染色,我知道你讨厌这个。"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程砚的眼镜片上闪过一道光斑。他想起那天笔记本被染蓝的瞬间,林湛的表情不是恶作剧得逞的得意,而是某种近乎绝望的紧张——像是等待判决的囚徒。
晚自习铃声刺破寂静。
林湛踹开音乐教室的门,走廊上的声浪扑面而来。有人吹了声口哨:"哟,变态出来了!"
程砚跟在后面,看见林湛的背僵了一瞬,但下一秒就挺得更直。他三两步追上林湛,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他的手腕——正是有疤的那只。
"你干什么?"林湛压低声音。
程砚的拇指摩挲过那些凹凸不平的旧伤痕:"实验数据需要。"
"什么实验?"
"伤痕愈合速率对比。"程砚推了推眼镜,"校医室委托的科研项目。"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人都听见。窃窃私语声顿时变了风向——"原来是为了做研究""难怪程砚最近总和他一起"。
林湛的瞳孔微微扩大。程砚的手心很烫,热度透过疤痕直达心脏,让他想起七岁那年发高烧,姐姐用酒精棉球擦拭他掌心的温度。
王睿被堵在男厕所时,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
"哟,副会长也来凑热闹?"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听说你和那个精神病..."
程砚反锁了隔间门。
五分钟后,林湛在楼梯间找到他们。王睿瘫坐在墙角,脸色惨白,校服领口湿了一大片;程砚正在洗手,水流冲过他指间淡粉色的伤痕,在陶瓷水槽里晕开淡红色的涟漪。
"你打他了?"林湛皱眉。
程砚关上水龙头:"校规第7条,禁止肢体冲突。"
"那他怎么..."
"我只是展示了真实数据。"程砚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是王睿姐姐的微博截图——【抗抑郁药物剂量记录】,发布时间是去年保送面试前夕。
林湛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突然明白王睿为什么发抖——不是害怕暴力,而是恐惧被以牙还牙。
"程砚,"他轻声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查这些的?"
水龙头滴下一滴水,在寂静中发出清晰的声响。
"墨水瓶那天。"
熄灯后的寝室走廊像一条幽深的隧道。
林湛蹲在程砚寝室门口,借着应急灯的微光翻看他的手机相册——全是截图。贴吧谣言、论坛攻击、甚至还有王睿在旧校欺负同学的处分记录,每条都标注了来源和时间。最早的一个文件夹命名是【9.1】,开学日期。
门突然打开,程砚站在逆光里,发梢还滴着水。他腰间围着浴巾,锁骨上的水珠顺着胸膛滑下,在腹部肌肉的沟壑间汇成细流。
"你..."林湛的嗓子发干,"在收集证据?"
程砚接过手机,屏幕上正好是王睿姐姐的处方单:"校规第3条,证据链必须完整。"
月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程砚后背的疤痕。那道狰狞的伤疤在昏暗中也显得柔软了些,像是某种神秘的图腾。林湛突然伸手,指尖虚悬在伤痕上方:"疼吗?"
"现在不疼。"
"现在?"
程砚转身,从床头柜取出药盒——不是氟西汀,而是一板普通的维生素片。他抠出一粒吞下,喉结滚动时,林湛看见他颈侧有一道新鲜的指甲划痕,已经结了一层薄痂。
"因为你。"程砚说。
凌晨三点的月光像一把钝刀,剖开宿舍楼的沉默。
林湛盘腿坐在程砚的床沿,指尖悬在那本新笔记本上方。纸张雪白,边缘烫着金线,是程砚惯用的那种——但这一本的扉页被人用铅笔淡淡描了道五线谱,恰好是《月光》第三乐章开头几个音符。
"钢笔会洇墨。"林湛说。
程砚的睫毛在台灯下投下细密的阴影:"我知道。"
他们之间隔着三十厘米的空气,却仿佛横亘着一整个宇宙的尘埃。林湛突然抓起钢笔,在扉页重重划下一道——墨水立刻在纸纤维间扩散,像一滴坠入清水的蓝黑色血液。
"你看,"他咧嘴笑了,"还是会脏。"
程砚接过笔,在晕染的墨迹旁写下【L.Z.】,字母端庄得像是印刷体。墨水继续蔓延,吞噬了最后一个笔画的尾巴,像某种温柔的绞杀。
"那就让它脏。"
晨雾弥漫的操场上,王睿拦住了他们。
他的校服皱巴巴的,眼下挂着两团青黑:"帖子不是我发的。"
林湛嗤笑一声,把书包甩到肩上。程砚却停下脚步,镜片上凝结的雾气让他看起来像尊冰冷的雕塑:"IP地址不会说谎。"
"是我室友!他偷了我学生证!"王睿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姐...我姐已经三个月没出门了..."
一片梧桐叶飘落在三人之间。林湛盯着王睿手腕上若隐若现的疤痕——和陈年旧伤不同,那些痕迹还很新鲜,粉红色的,像几条扭曲的幼蛇。
程砚突然转身离去。
"等等!"王睿抓住林湛的袖子,"他为什么帮你?你们是不是..."
林湛甩开他的手,袖口纽扣刮破了王睿的虎口。血珠渗出的瞬间,林湛想起程砚昨晚说的话——【那就让它脏】。
"因为他比你更懂伤痕的价码。"
午休时分的天台铁门吱呀作响。
程砚背靠水箱,看林湛用新笔记本折纸飞机。阳光穿透纸张,照出内页密密麻麻的算式——那是程砚昨晚熬夜写的钢笔特性分析,论证哪种角度落笔能最小化洇墨。
"喂,"林湛突然举起飞机瞄准他,"知道为什么墨水瓶要兑水吗?"
飞机划过一道弧线,栽进程砚怀里。展开的机翼上多了一行字:【因为想让你记住我,又怕真的弄脏你】。
程砚的指尖抚过字迹。这页纸恰好是他分析钢笔倾角45度最理想的那张,林湛的字迹覆盖了他的公式,像一场精心策划的侵略。
"你成功了。"他说。
风突然变大,笔记本的其他页哗啦啦翻动,露出中间被撕掉的一页——正是王睿姐姐的处方单复印件。林湛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看向程砚,后者正望着远处操场上的某个身影。
王睿独自在跑道上奔跑,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飞虫。
放学铃响时,程砚的课桌上多了个墨水瓶。
这次是真正的蓝黑墨水,瓶身上贴了张便签:【试试这个,抗渗透配方】。字迹工整,但落款的"程"字最后一捺有些发抖,像是写字的人犹豫了很久。
林湛拧开瓶盖,发现内侧刻着极小的字:【给L.Z. 别怕渗墨】。
他蘸笔书写,墨水在纸上呈现出奇特的青金色,像暴风雨前的海面。程砚站在走廊逆光处看他,镜片后的眼睛像是融化的琥珀。
伤口是光的入口,黑暗是星辰的摇篮。
最深的墨色里,藏着最纯净的蓝。
我们都在用自己破碎的方式,拼凑对方的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