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纸被揉皱的声音像一声闷雷。
林湛把37分的试卷团成球,抛物线扔向垃圾桶——没中,纸团滚到程砚脚边。程砚弯腰捡起,展开抚平的动作很轻,仿佛那不是张不及格的作文纸,而是某种易碎的古籍。
"‘我的理想’。"程砚念出标题,镜片后的睫毛颤了颤,"你写当摇滚歌手?"
"不行?"林湛跷着腿,笔尖在桌面上戳出一串黑点,"总比某些人写‘当物理学家’强——你爸逼你写的吧?"
程砚的手指突然收紧,作文纸边缘出现细微的褶皱。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把他指关节的阴影投在纸面上,像五座小小的墓碑。
"重写。"他推过一张空白稿纸,"至少把语法错误改了。"
林湛抓起钢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我的理想是当个混蛋】,然后推到程砚面前:"怎么样?这次能及格吗?"
程砚盯着那行字看了三秒,突然从书包里取出红笔,在"混蛋"旁边批注:【名词使用不当,建议改为‘自由职业者’】。
林湛的笑声惊飞了窗外麻雀。
黄昏的图书馆空无一人。
程砚的钢笔尖悬在稿纸上空,墨水将落未落。林湛趴在对面的桌子上睡觉,睫毛在夕阳里投下细长的阴影。他的作文改到第三稿,开头已经从【我的理想是赚大钱】变成【我想在撒哈拉沙漠边缘开家书店】。
"为什么是沙漠?"程砚突然问。
林湛没抬头,声音闷在臂弯里:"因为没人。"
钢笔尖终于落下,程砚在"撒哈拉"旁边画了条线:"北纬23.5度,年降水量不足50毫米。"他停顿两秒,"你会脱水。"
林湛抬起脸,右颊压出几道红印:"那你去吗?"
"什么?"
"跟我一起脱水。"
钢笔在纸面上划出长长的墨痕。程砚的耳尖在夕阳下红得透明,他低头继续批改,却把林湛的原句【我想死在星空下面】改成了【我想在星空下醒来】。
晚自习铃响时,作文终于改到第五稿。
林湛伸了个懒腰,校服下摆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新鲜的淤青。程砚的目光在那片淤青上停留片刻,突然从书包里掏出管药膏:"涂一下。"
"你随身带这个?"林湛拧开盖子闻了闻,"薄荷味的?"
程砚的钢笔尖在"沙漠书店"那段划了个星标:"校规第29条,禁止携带外伤药。"
"那你还带?"
"我是学生会副主席。"
林湛大笑,把药膏扔回去:"那你更应该没收啊,程大会长。"
药膏滚到桌沿,被程砚一把接住。他的指尖沾了点乳白色药膏,突然抹在林湛手腕的旧伤疤上。冰凉的触感让两人同时一颤——程砚的指腹正好按在那道最深的疤痕上,像是要堵住某个看不见的血口。
"操。"林湛猛地抽回手,"你干什么?"
程砚推了推眼镜:"医用薄荷膏对旧伤疤也有效。"
图书馆的灯突然全亮,刺眼的白光下,林湛看清了药膏标签上的小字:【神经镇痛型,含利多卡因】。
这不是普通的药膏。
他们一前一后离开图书馆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
林湛突然拽住程砚的书包带:"喂,你抽屉里那个空药盒。"
程砚的背僵直了一瞬:"什么药盒。"
"抗焦虑的。"林湛松开手,"氟西汀。"
夜风吹过程砚的衬衫领口,露出锁骨上一小块淡褐色的皮肤。他的声音比风还轻:"你看错了。"
"我姐吃过同样的药。"林湛踢开脚边的石子,"她自杀那天,瓶子里还剩十七颗。"
石子滚进下水道,发出空洞的回响。程砚站在路灯的光圈边缘,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即将断裂的绳索。
"十七颗。"他重复道,"够判一个医生过失致死了。"
月光像冰水一样漫过天台边缘。
林湛坐在水箱上晃着腿,易拉罐环扣在食指转着玩。程砚站在三米开外,白衬衫被夜风吹得鼓起,像张随时会破裂的帆。两人中间的混凝土台面上放着那罐冰可乐,水珠已经汇成一小片湖泊。
"所以,"林湛把罐环弹飞,"你是承认了?"
程砚的眼镜片反射着月光:"承认什么?"
"药。"林湛跳下来,赤脚踩在积水里,"你抽屉第三格那个氟西汀空盒,生产日期是上个月。"
易拉罐突然被程砚拿起,铝壳在他掌心发出轻微的变形声。他喝了一口,喉结滚动三次,最后把罐子放回原位——正好压在天台边缘用粉笔画的小太阳图案上。那是林湛上周偷偷画的。
"互助学习计划不包括交换病历。"程砚说。
林湛突然抢过可乐罐,嘴唇精准覆在程砚刚才喝过的位置。程砚的瞳孔微微扩大,看着林湛喉结一动,把剩下的可乐全灌进喉咙。
"现在包括了。"林湛用袖子擦嘴,"我姐的医生说过,焦虑症患者最怕两件事——"
程砚转身就走。
"被看穿,和不被看见。"
程砚的背影在月光下凝固了一秒。
凌晨两点的男生宿舍静得像座坟墓。
林湛蹲在储物柜前,借着手机光翻检那管药膏。标签背面印着极小的字:【C.Y.专用,每日三次】,被人用黑笔划掉改成【疼痛时使用】。字迹工整,和程砚批改作业时一模一样。
窗外传来猫叫。林湛蹑手蹑脚翻出窗户,顺着水管爬到二楼——程砚的宿舍窗帘没拉严,台灯光漏出一道金色细线。
透过缝隙,他看见程砚坐在书桌前,右手握着一把美工刀。刀片在灯光下闪着冷光,缓缓贴近左手腕——
"啪!"
林湛的掌心重重拍在玻璃上。
程砚猛地抬头,刀片当啷掉在桌上。两人隔窗对视,林湛的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白雾,又迅速消散。程砚的左手迅速藏到桌下,但林湛已经看见了——腕内侧排列着四五道淡粉色的细痕,最新的那道还泛着潮红。
窗户被无声推开。
"给我。"林湛伸手。
程砚的睫毛在台灯下投下深深的阴影:"什么?"
"刀。"林湛的指尖碰到桌面,"或者药。"
沉默像沥青一样黏稠。最终程砚拉开抽屉,取出个铁盒推过来。盒子里整齐排列着七颗薄荷糖,每颗糖纸都印着【医用镇静型】。
"只剩这些了。"他说。
林湛抓起一颗剥开,发现糖纸内侧写着极小的字:【第37天,没有划新的】。
晨跑铃响前半小时,程砚在操场角落找到了林湛。
他蜷在单杠下的沙坑里睡觉,怀里抱着那本《飞鸟集》,封面沾着露水。程砚蹲下身,看见书页正好翻在第137页——那句"世界以痛吻我"旁边,有人用红笔画了个箭头指向页边空白,那里添了行小字:
【但如果是你,可以吻别的地方】
程砚的指尖悬在字迹上方,迟迟没有落下。林湛突然睁眼,带着睡意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抓到你了,偷窥狂。"
"校规第5条,"程砚站起身,"禁止夜不归宿。"
林湛把书塞进程砚怀里:"第89页。"
晨雾中,程砚翻到指定页码。原本空白处现在写满了字,墨迹新鲜得像是刚写的——
【焦虑症自救指南】
1. 每天骂一次校长(心理治疗)
2. 偷一颗林湛的薄荷糖(替代疗法)
3. 弹钢琴时故意弹错音(暴露疗法)
最后一条被反复划掉又重写,最后变成:【3. 找个人一起发疯】
程砚的耳尖在晨光中红得滴血。
第一节课前,林湛的作文被当堂宣读。
"《在星空下醒来》,"语文老师推了推眼镜,"林湛同学这次进步显著,85分。"
全班哗然。程砚低头假装记笔记,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上扬。他的草稿纸上画满了沙漠和书店的速写,角落里还标了行小字:【北纬23.5度,年日照时间3000 小时,需安装遮光帘】。
纸条从后方传来,砸在他后颈上。展开是林湛潦草的字迹:【家长会你爸来吗?】
程砚的钢笔尖戳破纸张。他在破洞旁边写下:【他死了】,又迅速涂黑改成:【出差】。
纸条传回来时多了行字:【那正好,我爸也"出差"。天台见?】
"见"字最后一笔拉得很长,像把钩子。
天台的铁门发出腐朽的呻吟。
林湛盘腿坐在水泥边缘,脚边摆着两罐可乐——一罐冰的,一罐常温的。程砚站在阴影处,校服袖口沾着墨水,指节因为攥笔太久而微微发白。
"选一个。"林湛用脚尖推了推冰的那罐,"别告诉我你连这个都要用公式计算。"
程砚沉默地拿起常温的,指腹擦过铝罐上凝结的水珠。林湛嗤笑一声,拽开冰可乐的拉环,气泡涌出的声音像某种微弱的叹息。
"你改我作文的时候,"林湛突然开口,"为什么把‘死’改成‘醒来’?"
暮色在程砚的镜片上镀了一层金,他的喉结动了动:"……语法错误。"
"放屁。"林湛仰头灌下一大口,冰水顺着下颌滑进衣领,"你明明知道我在写什么。"
程砚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可乐罐的边缘。铝制弧面上映出他扭曲的倒影,像被困在另一个维度的幽灵。
"星空。"他最终说道,"……如果只是睡着,就还能看见第二次。"
远处传来放学的铃声,潮水般漫过校园。
林湛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那个氟西汀空药盒,已经被他捏得变了形。程砚的呼吸一滞,可乐罐在掌心发出轻微的变形声。
"我查过了。"林湛把药盒放在两人中间,"这个批号的生产日期,是我转学来的第三天。"
程砚的睫毛颤了颤。那天他在走廊第一次看见林湛,耳骨上的三枚银钉在阳光下晃得刺眼,像三颗不肯坠落的星星。
"所以?"
"所以,"林湛突然靠近,带着可乐味的呼吸喷在程砚的鼻尖,"你是看见我才开始吃药的,还是因为吃药才能忍受我?"
程砚的眼镜滑到鼻梁中央。透过镜片的上缘,他看见林湛的瞳孔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琥珀色,像是封存了亿万年的树脂。
"校规第16条,"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禁止探讨处方药使用原因。"
林湛大笑,笑声惊飞了天台的鸽子。他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可乐,把空罐捏扁,精准投入五米外的垃圾桶。
"我改主意了。"他站起身,影子完全笼罩住程砚,"下周一考试,我要考进前三十。"
程砚猛地抬头:"为什么是三十?"
"因为你的学号啊,优等生。"林湛弯腰,捡起那个被遗忘的药盒,"30号程砚,31号林湛——刚好能和你名字排在一起。"
夜幕彻底降临前,程砚做了一个违背所有规矩的动作。
他伸手拿起了那罐冰可乐。
铝罐外壁的水珠已经蒸发殆尽,但内里的低温仍然透过金属传递到指尖。他拉开拉环,气泡声在寂静中显得震耳欲聋。
林湛的呼吸停滞了。
程砚的喉结滚动三次,每一次都像在吞咽某种无形的重量。当他放下罐子时,唇边还沾着一丝泡沫,在暮色中闪着微弱的光。
"太甜了。"他说。
林湛突然抢过罐子,就着程砚刚才喝过的位置灌下一大口。其实里面早就空了,但他还是做出了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时,程砚的视线像是被烫到一般移开。
"喂,"林湛用空罐碰了碰程砚的手背,"知道为什么可乐要分冰的和常温的吗?"
程砚的指尖还沾着可乐的湿意:"热力学第二定律。低温会抑制二氧化碳溶解度,导致气泡更剧烈——"
"因为这样,"林湛打断他,"就能和你喝同一罐了。"
家长会那天下雨了。
程砚站在走廊尽头,看着林湛的父亲踉跄走进校门,酒气混着雨水的腥味弥漫开来。他的白衬衫袖口下藏着那个空药盒——昨晚他数了一遍,内侧用铅笔写着极小的数字:37。
正好是他们相识的天数。
林湛在教室后门对他比口型:【逃吗?】
雨幕中的校园像一幅被水晕开的铅笔画,所有的线条都在流动,所有的规则都在溶解。程砚摸了摸口袋里的薄荷糖——不是医用款,是便利店最普通的那种,糖纸上印着俗气的爱心图案。
他走向林湛时,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盖过了雨声。
有些星辰注定相撞,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在彼此的轨道上留下永恒的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