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挂钟指向七点十五分,秒针走动的声音像某种倒计时。
程砚站在班主任老吴的办公桌前,后背绷得笔直。清晨的阳光穿过百叶窗,在他白衬衫上切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像是某种囚服的变形。
"解释一下。"老吴推过来两张纸,"为什么林湛的作业和你的答案一模一样?"
两张物理卷子并排摊开,连标点符号的位置都分毫不差。程砚的指尖在裤缝处轻轻敲击,节奏是《月光》第三乐章最难的那段快板——三短一长,三短一长,像摩尔斯电码里的求救信号。
"我借他抄的。"
老吴的保温杯重重磕在桌上:"程砚!你是学生会副主席!"
窗外的梧桐树影摇晃了一下。程砚的目光落在办公室角落——林湛正歪坐在待客椅上,校服领口大敞,露出锁骨上新鲜的淤青。他冲程砚挑了挑眉,右手在身侧比了个"三"的手势。
"上周三。"程砚突然开口,"您让我监督他完成作业。"
老吴的眉头皱得更紧:"所以你就直接给他抄?"
"不是抄。"程砚推了推眼镜,"是我口述,他记录。"
林湛的嘴角抽了抽。优等生撒谎的样子太有意思了——镜片后的睫毛快速颤动,像被风吹乱的蝶翼。
林湛其实记得上周三发生了什么。
那天程砚根本没来学校。他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发烧38.5℃,请假一天】,落款是程砚的学生会编号。但林湛知道程砚从不用缩写符号——那个潦草的"℃"字暴露了发信人绝不是程砚本人。
他翘了下午的课,翻过程砚家小区的围墙。二楼窗帘紧闭,但门缝里飘出淡淡的薄荷味——程砚常用的那款退烧贴的味道。林湛正犹豫要不要敲门,手机突然震动。
【观测者 15:23】
【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否在说谎】
论坛推送的帖子,来自程砚的匿名账号。林湛蹲在楼梯间笑到肚子疼,最后用【火种】的ID回复:【看他敢不敢直视你的眼睛,优等生】
发送完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记得程砚所有的网络ID。
"口述?"老吴的钢笔敲在桌面上,"那为什么连解题步骤的措辞都一模一样?"
程砚的喉结动了动。林湛突然站起来,校服袖子带翻了桌上的笔筒。
"因为我记忆力好啊老师。"他拖长音调,"程同学说一遍我就能复述,不信您问他——"
林湛的手搭上程砚的肩膀,指尖轻轻一捏。程砚的肌肉瞬间绷紧,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电磁学基础》第137页。"程砚的声音干巴巴的,"例题7.2的解题范式。"
老吴狐疑地翻开教材,林湛趁机凑到程砚耳边:"你发烧那天..."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廓上,程砚猛地往旁边躲了半步。老吴抬头时,正好看见林湛的手从程砚肩上滑落,指尖擦过白衬衫的第二颗纽扣——原本该有的位置现在空荡荡的,只剩一根线头。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吴老师!教育局的人到会议室了!"
老吴的脸色变了。他匆忙站起身,保温杯里的枸杞洒了几粒在程砚的作业本上,染出几朵橘红色的小花。
"这事没完。"老吴抓起文件夹,"你们两个,放学后交一份详细说明和整改计划——不少于两千字!"
门砰地关上。林湛立刻瘫回椅子上,长腿一伸,鞋尖碰了碰程砚的皮鞋:"喂,你欠我个人情。"
程砚低头收拾被弄乱的作业本,睫毛在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短信是你发的。"
不是疑问句。
林湛咧嘴一笑:"你该谢谢我。那个假条写得可标准了——连你那种强迫症的句号都要画成实心圆。"
程砚的手突然停在半空。阳光照在他无名指根部的茧子上,那是长期握笔留下的痕迹,形状像枚小小的月牙。
"为什么帮我请假?"
林湛从口袋里掏出颗薄荷糖,慢条斯理地剥开糖纸:"你猜?"
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程砚突然发现上面印着细小的字:【医用退烧型 2-4小时/粒】。
正午的阳光把办公室文件柜晒出淡淡的油墨味。
林湛跷着腿坐在待客椅上,用程砚的钢笔在指间转出残影。笔帽内侧的刻字偶尔闪过一道微光——【给阿砚十岁生日快乐】。
"放下。"程砚头也不抬地写着检讨,"校规第23条,禁止偷窃他人文具。"
林湛突然把钢笔倒转,笔尖对准自己咽喉:"你说老吴会信吗?"他手腕一抖,假装划向颈动脉,"‘优等生被问题少年胁迫提供作业答案’——"
钢笔被程砚一把夺回,墨水甩出一道弧线,在林湛锁骨上留下颗"黑痣"。两人同时愣住,程砚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林湛却笑得更欢了。
"原来你会急啊?"他故意用指尖抹开那滴墨水,在皮肤上拖出长长的尾巴,"我还以为程副会长永远..."
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教语文的李老师抱着一摞作文本进来,眼镜片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个来回:"哟,早恋被抓了?"
"他帮我改作文。"林湛面不改色地扯谎,"老师您看,这墨水就是证据。"
程砚的钢笔尖"咔"地戳破了稿纸。
李老师离开后,空调突然发出嗡鸣。
程砚把写满字的A4纸推到林湛面前:"签字。"
《学习帮扶计划书》标题下方,条条款款列得整整齐齐:
1. 每日课后辅导1.5小时
2. 每周检查错题本
3. 禁止肢体接触
林湛吹了声口哨,抓起钢笔在第三条上打了个大大的叉:"这条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手冷。"林湛突然抓住程砚的手腕,把两人掌心贴在一起,"你看,温差至少三度。"
程砚的脉搏在林湛指尖下疯狂跳动,像只被困的麻雀。他皮肤的温度确实偏高——自从上周发烧后就没完全退下来。林湛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腕内侧的血管,那里有颗小小的褐色痣,藏在表带压痕旁边。
"松手。"程砚的声音有点哑。
"不松会怎样?"林湛凑近,"再加两千字检讨?"
程砚突然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两人在办公桌下无声角力,指节相抵处泛起一片潮红。林湛惊讶地发现程砚的虎口有层薄茧——不是写字磨出来的,更像是长期握持某种器械的痕迹。
钢琴?不,太靠上了。
羽毛球拍?不对,位置偏——
"扳手。"程砚突然说,"我修自行车用的。"
林湛的思绪戛然而止。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把疑问说出了口,而程砚——那个连书包带长度都要用游标卡尺量的程砚——居然会亲手修车?
阳光偏移了十五度,照出程砚睫毛投在纸面上的阴影。林湛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影子立刻碎成光斑。
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起时,计划书还差最后一段。
程砚的钢笔突然没水了。他甩了甩笔杆,一滴墨溅在林湛的袖口,正好落在那道未愈的伤口旁边。
"赔我。"林湛拽过他的左手,用钢笔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缝合线,"这样咱们就扯平了。"
墨水渗入掌纹,在程砚的生命线上留下一道突兀的黑线。他盯着那道"伤口"看了很久,突然从书包夹层掏出支备用钢笔——通体漆黑,笔夹处刻着【C.Y.】。
"用这个。"
林湛接过笔时,指尖擦过程砚的小指。那截指节上有道新鲜的伤口,像是被什么锐物划伤的。
"你手怎么了?"
程砚迅速缩回手:"实验课玻璃划的。"
谎话。上周的实验课他们一起上的,根本没用玻璃器皿。林湛眯起眼,突然想起今早路过垃圾站时看到的场景——程砚站在垃圾桶前,手里捏着个撕碎的退烧贴包装。
医用退烧贴,边缘沾着血迹。
放学铃响前五分钟,老吴终于回来了。
他草草翻看计划书,目光在"禁止肢体接触"那条被涂改的痕迹上停留片刻:"这谁改的?"
"我。"林湛抢先道,"程同学辅导时老戳我胳膊,影响思考。"
程砚的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洞。
老吴叹了口气:"下不为例。"他把计划书锁进抽屉,"下周一月考,林湛要是再考倒数..."
"我负责。"程砚突然说。
办公室突然安静得可怕。林湛转头看他,发现程砚的白衬衫领口被汗水浸湿了一圈,后颈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像幅褪色的水墨画。
老吴最终摆摆手放他们走了。走廊上,林湛拽住程砚的书包带:"你什么意思?"
程砚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字面意思。"
"如果我故意考零分呢?"
"你不会。"
林湛快走两步拦在他面前:"凭什么这么确定?"
程砚终于停下脚步。夕阳从他背后照过来,把睫毛的阴影投在脸颊上,形成两道小小的灰色河流。
"因为那本《飞鸟集》。"他轻声说,"第89页的批注——‘世界以痛吻我’后面,你写的是‘报之以拳头’。"
林湛的呼吸滞了一瞬。程砚怎么会知道?那本书明明锁在——
"你偷看我抽屉?"
程砚推了推眼镜:"校规第18条,禁止私自带课外书。"
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林湛站在原地,突然发现掌心的钢笔不知何时被调了包——现在他手里握着的是程砚那支刻着【C.Y.】的黑钢笔,而自己的廉价圆珠笔不见了。
暮色像墨水般漫进走廊时,林湛在楼梯拐角堵住了程砚。
"还我。"他摊开掌心,钢笔的金属外壳在昏暗里泛着冷光,"这玩意儿写出来的字像蟑螂爬。"
程砚的眼镜片反射着最后一缕夕阳,看不清表情:"交换。"
"什么?"
"你口袋里的东西。"
林湛下意识捂住裤袋——那里确实藏着什么,硬质的轮廓硌着他的大腿。程砚怎么会知道?他明明把动作放得很轻...
程砚突然上前一步,两人鞋尖相抵。他的影子完全笼罩住林湛,带着薄荷糖和钢笔墨水的气息:"医务室登记表。"
林湛的喉结动了动。上周他偷看了程砚的体检档案,顺手把登记表撕下来半页——上面记录着程砚的旧伤:**右肩胛骨二级烫伤,伴随C7-T1神经损伤**。
"你监视我?"林湛后退半步,后背贴上冰凉的瓷砖墙。
程砚的指尖擦过他耳畔,取下粘在发丝上的一片碎纸——是计划书被涂改的那条"禁止肢体接触"的残角。
"彼此。"
空教室的灯管嗡嗡作响,像某种垂死的昆虫。
林湛把钢笔拍在桌上:"你到底想怎样?"
程砚从书包里取出个透明文件夹,里面是张泛黄的病历复印件:**林湛,14岁,左腕浅表切割伤,伴随轻度贫血**。日期显示是两年前,正好在他姐姐去世后三个月。
"我说过,"程砚的声音很轻,"我不喜欢欠人情。"
林湛的拳头砸在桌上,震翻了墨水瓶。蓝黑色液体在两人之间漫开,像条突然出现的小河:"那你他妈就假装没看见!"
墨水浸透了病历复印件,将"自杀倾向"四个字泡得模糊不清。程砚静静看着那片蔓延的污渍,突然从口袋里掏出颗薄荷糖,推到"河"对岸。
"医用款。"他说,"补铁的。"
林湛盯着糖纸上【含铁葡萄糖酸锌】的小字,突然笑出声:"程砚,你他妈真是个..."
后半句话被夜风卷走了。窗外传来保安的手电光,两人同时蹲下,躲在课桌后面。光束扫过程砚的发顶时,林湛发现他后脑勺有撮头发不服帖地翘着,在光里毛茸茸的,像某种小动物。
他们翻窗逃离教学楼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
林湛蹲在围墙上,伸手拉程砚。两人的手掌都沾着墨水,交握时滑腻得像抓住一尾鱼。程砚的指尖在他虎口处短暂地停留了一秒——那里有道新鲜的伤口,是昨天修理《飞鸟集》封皮时被美工刀划的。
"你留着自己用吧。"林湛把薄荷糖扔回去,"老子不缺铁。"
程砚接住糖,月光照出他手腕上一道淡白色的旧疤——和林湛的一模一样,只是位置在右手腕。
"钢琴。"他突然说,"如果继续弹下去,我可能会废了这双手。"
林湛的呼吸凝滞了。程砚从来没主动提起过钢琴,就像他从来没问过林湛腕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草坪上,中间隔着三十厘米的真空地带,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喂,"林湛跳下围墙,"下周一考试..."
"你会及格。"程砚的声音很笃定,"因为那本《飞鸟集》第137页的批注——‘诗歌是另一种物理公式’。"
林湛怔在原地。他确实在姐姐的旧书里写过这句话,但那本书明明锁在——
程砚的背影已经走远,白衬衫在月光下像个漂浮的幽灵。林湛突然想起什么,摸向裤袋。
医务室登记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张字条:【明晚七点,琴房。带你的《飞鸟集》】
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但"琴房"两个字写得有些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程砚回到家时,玄关的灯亮着。
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前摊着那本被修复的物理竞赛报名表。她的指尖按在透明胶带上——那里有块褐色的污渍,是林湛拼贴时留下的血迹。
"解释。"她的声音比冰还冷。
程砚放下书包,从内袋取出林湛的医务室登记表。表格背面是他刚画的受力分析图,铅笔线条干净利落,精确计算出了如何用最小的力道,撬开琴房年久失修的锁。
"互助学习计划。"他把表格推到母亲面前,"下周一月考,我会拿第一。"
母亲的目光在"神经损伤"四个字上停留片刻,突然笑了:"那个问题学生知道吗?你弹不了琴不是因为手伤..."
"他知道。"程砚打断她,"所以他给了我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颗医用薄荷糖,糖纸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