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像某种不规律的心跳。
程砚站在场边树荫下,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臂。他本该在图书馆整理竞赛资料,却被班主任临时派来记录篮球赛分数——明德中学对三中的友谊赛,林湛作为替补队员正在场上热身。
"喂,优等生!"林湛突然转身,将球朝他掷来,"接住!"
橙红色的球体在阳光下划出抛物线,程砚条件反射地抬手——
"啪!"
球重重砸在他胸口,白衬衫瞬间印上一片灰扑扑的痕迹。场边响起零星的笑声,林湛小跑过来,三枚耳钉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反应太慢了吧,副会长?"
程砚的指尖捏紧了记分板边缘。他能感觉到灰尘正慢慢渗入衬衫纤维,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肤上爬行。
"校规第9条,"他声音绷得极紧,"禁止故意污损他人衣物。"
林湛突然凑近,带着汗水和阳光的气息:"那您记我过啊?"他故意用沾满球场灰尘的手拍了拍程砚的肩膀,"最好写满八百字检讨——就像您当初要求我的那样。"
记分板在程砚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中场休息的哨声响起时,程砚已经用湿巾擦了三次衬衫。
林湛仰头灌下半瓶矿泉水,喉结滚动间溢出的水痕顺着脖颈流进衣领。他随手把空瓶扔向垃圾桶——没中,瓶子滚到程砚脚边。
"捡起来。"程砚的声音比冰柜里的矿泉水还冷。
林湛歪头一笑:"求我?"
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两人之间投下晃动的光斑。程砚突然弯腰捡起瓶子,指尖刚碰到塑料瓶身——
"哗啦!"
林湛把整瓶水倒在了自己头上。水花四溅中,程砚的白衬衫彻底遭殃,湿透的布料紧贴在胸口,隐约透出内衬口袋的轮廓。
"哎呀,"林湛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手滑。"
程砚的呼吸突然停滞——林湛的手正按在他胸前,隔着湿透的衣料,指尖碰到了内衬口袋里硬质的纸张边缘。
"这是什么?"林湛挑眉,"情书?"
他动作太快,程砚甚至来不及阻拦。泛黄的琴谱被抽出来的瞬间,看台上传来一阵起哄的口哨声——林湛怔住了,这不是普通乐谱,而是一页手写的《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边角已经磨得发白,右下角盖着褪色的红色印章:【市儿童医院康复科】。
空气突然凝固。
林湛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印章,水珠从发梢滴落在纸面上,晕开了几个音符。他抬头时,发现程砚的脸色苍白得吓人,镜片后的眼睛像是两潭结冰的湖。
"还给我。"
声音很轻,却让林湛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他下意识后退半步,琴谱在手中发出轻微的脆响——太旧了,纸张几乎一碰就会碎。
"这是你写的?"林湛试图缓和气氛,"没想到副会长还会..."
"你根本不懂珍惜!"
程砚的爆发像一场雪崩。
记分板重重砸在地上,螺丝崩飞出去。看台上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见了一向冷静的程砚揪住林湛的衣领,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林湛的背撞在篮球架上,铁网发出嗡鸣,他耳钉的银光在程砚眼前晃成一片模糊的星点。
"那些被你随手丢掉的东西..."程砚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可能是别人拼了命也留不住的!"
林湛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见程砚近在咫尺的睫毛上沾着水珠——不知道是矿泉水还是别的什么。琴谱在他们紧贴的胸膛之间皱成一团,医院印章的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裁判的哨声刺破寂静:"干什么呢!"
医务室的窗帘被风吹起一角,阳光在地板上划出明暗交界线。
林湛靠在床头,用冰袋敷着嘴角——其实根本没受伤,但校医坚持要观察半小时。程砚坐在三米外的椅子上,已经换了件备用校服,扣子依旧系到最上面一颗。
"喂。"林湛踢了踢床腿,"那谱子..."
程砚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走到窗前,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像是随时会融化在光线里。
医务室的门突然被推开。篮球队长探头进来:"林湛!决赛还打不打了?"
林湛看向程砚的背影。优等生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敲着窗框,节奏赫然是《月光》第三乐章最难的那段快板。
"不去了。"林湛把冰袋扔进垃圾桶,"有人欠我个解释。"
当房门再次关上时,程砚突然开口:"我母亲是钢琴老师。"
阳光在他镜片上折射出奇异的光斑,让人看不清表情。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
程砚站在医务室窗前,白衬衫的袖口在微风里轻轻晃动。他说完那句话就沉默了,仿佛"我母亲是钢琴老师"七个字已经耗尽全部勇气。
林湛的视线落在他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双手很漂亮,骨节分明,指尖修长,本该是天生弹钢琴的手。但现在,程砚的右手食指第二关节处有道淡白色的弧形疤痕,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砸过。
"所以呢?"林湛从床上跳下来,光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这就完了?"
程砚的喉结动了动。窗外传来篮球赛的喧闹声,欢呼的浪潮一波接一波,衬得医务室安静得像海底。
"那页谱子,"林湛逼近一步,"是你妈妈写的?"
阳光突然变得强烈。程砚的眼镜片反射出刺目的光斑,林湛只能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映在上面。当程砚转身时,一粒纽扣从他领口崩开,嗒的一声落在地上,滚到林湛脚边。
第二颗纽扣。
林湛弯腰捡起,金属扣面已经被摩挲得发亮,边缘处有个小小的凹痕——像是被牙齿咬过的痕迹。
蝉鸣声突然震耳欲聋。
林湛捏着那枚纽扣,感觉掌心发烫。程砚的呼吸声变得很重,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当林湛再次抬头时,他看见程砚正在解剩下的纽扣。
"你干什么——"
白衬衫像一片雪似的落在地上。程砚转过身,露出后背——
林湛的呼吸停滞了。
从右肩胛骨到脊椎中部,一道狰狞的疤痕蜿蜒而下,像是被人用烧红的铁丝烙上去的。疤痕周围的皮肤微微隆起,形成诡异的凹凸纹理,在阳光下泛着病态的珍珠光泽。
"贝多芬第31号奏鸣曲,"程砚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第三小节,我弹错两个音。"
林湛的指尖悬在半空,不敢触碰那道伤痕。他突然明白了琴谱上那些奇怪的记号——不是普通的批注,而是用红笔圈出的惩罚位置。
"你爸干的?"
程砚弯腰捡起衬衫,动作慢得像老了十岁:"他书房里有把铁尺,长45厘米,重427克。"
窗外的欢呼声达到**,有人在用扩音器喊"明德中学获胜"。林湛突然抓住程砚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那个琴谱印章..."
"十岁那年。"程砚任由他抓着,"尺子打断了三根,我高烧四十度被送进医院。"
一滴汗从林湛额头滑落,砸在两人交叠的手腕上。
医务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程砚!老吴找你——"篮球队长的声音戛然而止,"我操,你们..."
林湛条件反射地挡在程砚身前,却被他轻轻推开。程砚从容地穿上衬衫,扣子一颗颗系好,最后伸手向林湛要那枚掉落的纽扣。
"不用还了。"林湛把纽扣攥进掌心,"反正你还有备用。"
他的语气很轻松,眼神却冷得像冰。篮球队长尴尬地站在门口,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那什么...老吴说物理竞赛报名表..."
"告诉他我交过了。"程砚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上周五,亲手交给教务处张老师。"
林湛猛地抬头。上周五程砚明明和自己一起被困在物理实验室,哪来的时间交表?
篮球队长挠挠头走了。门关上的瞬间,林湛拽过程砚的衣领:"你撒谎。"
程砚的睫毛在镜片后颤了颤:"校规第18条,禁止顶撞师长。"
"去你妈的校规!"林湛一拳砸在程砚耳边的墙上,"那个报名表是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程砚的眼神突然变了,镜片上蒙了一层雾气,可能是呼吸太急促造成的。林湛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背在流血——刚才砸篮球架时擦破的伤口又裂开了。
血珠滴在程砚的白衬衫上,晕开几朵细小的红梅。
傍晚的风带着塑胶跑道的余温。
林湛蹲在篮球场边的水龙头下冲手,血水混着自来水在水泥地上蜿蜒成淡红色的溪流。程砚站在三米外,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林湛脚边。
"报名表。"林湛关掉水龙头,"是我从废纸篓里拼好的。"
程砚的影子颤动了一下。
"用了三小时十三分钟。"林湛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透明胶带是从教务处偷的。"
一只创可贴递到他面前。程砚的手指很稳,但包装纸已经被捏得皱皱巴巴。林湛没接,反而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纽扣:"这个,我要了。"
程砚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创可贴掉在地上,被风吹得翻了个面。林湛看见程砚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远处传来学生会的广播声,女播音员正在念本周卫生评比结果。林湛数着程砚的呼吸,一下,两下,三下——
"谢谢。"
声音轻得像片落叶。
程砚松开手转身离去,白衬衫后背被汗水浸湿,隐约透出那道疤痕的轮廓。林湛捏着纽扣站在原地,突然发现上面刻着极小的字——
【C.Y. 2009.3.3】
他姐姐的忌日。
晚自习的灯光白得刺眼。
林湛趴在课桌上转笔,金属笔杆在指间翻飞,每隔三分钟就会"嗒"地一声掉在桌面。前排女生第三次回头瞪他时,程砚突然伸手按住了那支笔。
"别转了。"
林湛挑眉:"又违反您的第几条规矩?"
程砚的镜片反着光,看不清表情。他从书包里取出个透明文件袋,推到两人课桌中间——里面是那张被修复的物理竞赛报名表,边缘处还沾着林湛的血迹。
"为什么帮我?"
林湛的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墨水在灯光下聚成一颗将落未落的黑珍珠:"你猜?"
程砚的呼吸突然变得很轻。他的目光落在林湛右手结痂的伤口上,那里还粘着他给的创可贴,边缘已经翘起。
"我不喜欢欠人情。"程砚从笔记本撕下一页,"条件。"
林湛抢过那张纸,上面工整地列着:
1. 代写一周语文作业
2. 辅导物理实验报告
3. __________________
第三条是空白的。
林湛咧嘴一笑,抓起钢笔在横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3. 让我看一次你弹琴】
程砚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伸手要抢,林湛却把纸片举高,纸背透出灯光,照出他手指的轮廓——修长,苍白,关节处有细小的茧。
"不敢?"林湛凑近,"还是说...你其实弹得很烂?"
程砚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全班目光聚焦过来时,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琴房,明晚七点。"
凌晨两点十七分,程砚在台灯下拆开了那枚纽扣。
微型储存卡从铜制扣面里掉出来,只有指甲盖大小。插入读卡器后,屏幕亮起一段十秒的视频——摇晃的镜头对着钢琴琴键,一双孩子的手正在弹《月光》第三乐章,突然"砰"的一声巨响,画面戛然而止。
最后定格的那帧里,有截铁尺的影子。
程砚的指尖悬在删除键上方,久久未动。窗外传来野猫的叫声,他猛地合上电脑,从书架最底层抽出一本《飞鸟集》。
泛黄的书页间夹着张照片:十岁的程砚站在钢琴边,右手打着石膏,身旁是微笑的年轻女子。照片背面写着:【阿砚第一次获奖,可惜三个月后——】
后半句被墨水污渍掩盖。
次日清晨的篮球场空无一人。
林湛蹲在篮架下抽烟,烟灰掉在程砚昨天站过的位置。手机震动,陌生号码发来短信:【琴房钥匙在物理实验室第三排抽屉】
没有署名,但林湛知道是谁。他掐灭烟头,突然发现地面有块亮晶晶的东西——程砚崩飞的那颗螺丝,在晨光中像颗微型陨石。
"找到你了。"林湛把它揣进口袋,和那枚纽扣轻轻一碰,发出金属相击的脆响。
傍晚六点五十分,琴房的门虚掩着。
林湛推门时闻到一股霉味,混合着松木和尘封已久的气息。夕阳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程砚坐在三角钢琴前,背影挺得笔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你迟到了四分三十秒。"
林湛反手锁上门:"校规没规定看人弹琴要准时。"
程砚的指尖悬在琴键上方,没有触碰:"我只弹一次。"
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林湛的呼吸停滞了。那不是《月光》,而是《悲怆》第二乐章——他姐姐生前最爱的曲子。
程砚的指法精准得可怕,每个音符都像用尺子量过。但到了第三小节,他的右手突然颤抖,重重砸在琴键上,发出刺耳的不和谐音。
林湛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琴声戛然而止。两人在昏暗中对视,程砚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三千米。林湛的拇指按在他食指的疤痕上,力道很轻,却让程砚整个人颤了一下。
"继续。"林湛松开手,"弹错也没关系。"
程砚的喉结动了动:"...我做不到。"
林湛突然坐上琴凳,右臂贴着程砚的左臂。黑白琴键映在两人眼底,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那就一起。"
他的手指先落下去,弹的是《小星星》的幼稚旋律。程砚怔了两秒,左手慢慢加入,简单的音符逐渐交织成完整的旋律。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夕阳恰好沉到教学楼后面。林湛在昏暗里转头,发现程砚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
"喂,"他轻声说,"你睫毛上有光。"
这次不是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