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人期期艾艾地扑进他怀里,口中喃喃念着的却是他兄长的表字。
裴峙很难说清楚此刻心中是什么滋味。
他只能无措又清晰地感受着她在他怀里颤抖地哭泣,看着她抬起泪意迷蒙的双眼哀切地望着他,用目光一寸寸留恋地逡巡过去。
他也清楚地知道,她醉得不轻,或许是此刻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又或者是她太思念那个人了,才意识不到现下根本不是故人重逢的梦境,而是斯人已逝的现实。
裴峙眼神晦涩地望向桌上那对一空一满的酒盏,不自觉哑声道:
“我是裴峙。”
话一出口,一丝隐晦的悔意悄然冒芽。他发觉他根本不希望她认出他来,从而自幻梦中抽离,一瞬间与他拉开遥远的距离。
好在喝醉的人根本没听清这句轻得已经被风声吞没的解释,只是自顾自抱紧他,嘴里还嘟囔着:
“怎么变这么冷淡了?”
裴峙闻言沉默片刻,慢慢抬起手臂回抱了她。
将她整个人拢进怀里的那一刹,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不偏不倚击中了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逐渐填满,满得快要溢出来,让他只想把她抱得更紧、再紧些。
他开始从这鸠占鹊巢的可耻行径中攫取到难以言喻的欢喜,仿佛在漫漫羁旅之中遇到了想要永久停靠的彼岸,他不再孤身一人,不再飘无定所,不再想要得过且过。
而宛如倦鸟归巢,齐姝也用脸颊眷恋地蹭了蹭他的胸膛,像是在感受久违的温度。
裴峙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快。
他忍不住透过她熟稔的动作幻想她与兄长相处时的情景。
她在兄长面前竟是这样稚气吗?
好似……也并不奇怪。
她只大他一岁,却小兄长两岁,或许她在他面前成熟稳重的姿态,到了兄长面前,又会是另一副哭笑随心、自在恣意的脸容。
而兄长一贯文质温和,待她肯定不止有爱侣之间的妥帖,也有年长者的包容。
不怪乎她如此依赖他。
所以她现下表现出来的,是只对他兄长才会展露出来的宝藏。
而他是妄图窃取这份宝藏的盗贼。
意识到这一点,裴峙极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隐约感觉喉间涌上了难以忍受的苦意。
他这样做,死后若是下了黄泉,兄长定不会再认他这个弟弟。
他不能对不起兄长。
况且,她也不爱他。
这些日子以来,夜夜看着她在兄长曾经住过的房间里长明灯火,从窗隙间窥见她抱着兄长的旧衣、睡容恬静的样子,他已经无数次地意识到,她的心被兄长占据得满满当当,哪怕人死如灯灭,她的心里也再装不下其他无关紧要的人。
是时候该彻底放下那些虚妄的念想了。反正他已经决定过几日就离开这里,不是吗?
仿佛下定决心要将身体里的一部分血肉割舍出去,裴峙正要推开怀里黏黏糊糊的人,身形却蓦地凝固——
或许是疑惑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一双带着凉意的柔荑突然捧住了他的脸。
明明是极容易挣开的力道,裴峙却愣愣地不知作何反应,只能跟随她的动作低下头,眼睁睁地看着她踮起脚,柔软的嘴唇就这样大胆地印在了他的颊边,像是少女直白、热烈却无处安放的爱意。
裴峙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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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晨曦透过苍白窗纸照进屋内,齐姝眼睫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宿醉留下的酸胀感令她蹙起眉头,兀自缓和了须臾,昨夜的记忆也随之回笼。
想起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后,齐姝只想把自己整个埋进床被里不愿醒来。
她竟然将裴峙错认成了裴玘,对着他又抱又亲,还给他灌酒,过后还缠着他陪她一起睡觉,拉着他的手死也不松开……
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能记起酒后的记忆这一点到底是好是坏,但此时此刻,她宁愿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看了一眼靠在她床边闭目养神的裴峙,齐姝屏住呼吸,将与他十指相扣的手慢慢抽离。
岂料下一瞬手腕便被人攥紧。
“醒了?”
裴峙几乎没怎么睡,在察觉到她呼吸变化的那一刻,他便彻底清醒了过来。
青年滚烫的掌心宛如一块烙红的炙铁,熨在两人相触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颤栗,齐姝面上却八风不动,只是微笑道:
“你弄疼我了。”
裴峙抿唇,这才意识到她已经不是昨夜不牵着他的手就不肯睡觉的醉鬼,收回手时指尖仍有一丝不舍。
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齐姝轻咳一声,往外望去:“你怎么在这?我的侍女呢?”
她若无其事的目光令裴峙彻底冷静了下来,意识到她有装傻充愣的打算,他垂下眼淡道:“陈婆说去给你备膳了。”
备膳的事自有专人来安排,哪有把她侍女都调走的道理?齐姝一听,便知道陈婆打的哪门子算盘,顿时有些无奈。
早在数日前,老人家就曾委婉地劝过她不要过于劳累,为了让她从公务上分一部分注意力出来找个知心人,甚至说了一句她意想不到的话:
“公主身份这般尊贵,又是先帝生前最宠爱的公主,排除万难助力陛下登上皇位,哪怕在府中豢养男宠醉生梦死,在老奴看来也并无不合理之处。”
可见这阵子繁忙的公务还没把她累倒,先让陈婆急得慌不择路了。
虽然这是老人家的一片心意,但她到底年纪大了,也是时候派人将她风风光光送回乡下颐养天年了。齐姝心想。
她正想着事,就见裴峙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突然凑近来直直望向她:
“昨夜的事情……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随着距离的拉近,他唇下被她咬出来的牙印愈发清晰可见——这还是昨夜她不满他反应迟钝、用来惩罚他的手段。
齐姝的目光落到他的唇角又一触即离,随即佯装头疼地揉揉眉心:
“啊……确实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你送我回来的吗?我没说什么胡话吧?”
裴峙看她微垂着头眉目半敛,看似是在努力地回想,实则一副不敢直视他的模样,突然有点想笑。
他终于从她略显心虚的表现中捕获到一丝云开雾散的意兴,那是独独他一人郁结许久、此刻总算扳回一城的愉悦。
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他突然想到:倘若她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此刻又何须粉饰太平?以她不喜麻烦也不爱扭捏的性格,若是对着一个她根本不在乎的人做出了引人遐想的举动,她绝对不会将事情草率揭过,反而是会郑重其事地跟他道歉,同时也能掐断他不该有的心思——但她没有,这就说明,她在意那层遮羞布。
不管她是羞恼于在他面前失了面子还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才不愿意将事情说开,总归都是对他的想法留有一丝未知深浅的在意。
哪怕这种在意现在还不是喜欢,但只要跟他有关,那就不是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如果他能把这潭水搅出更多的涟漪,那么他就能一点一点侵蚀她的心。
裴峙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否能在她心里争得一席之地,但他清楚,如果自己不争取,这样灰溜溜地离开公主府,他不甘心。
对不住了,兄长。
裴峙在心中再一次忏悔,又似哀求:再让他争取最后一次吧。
他闭了闭眼,心念百转间,收回所有思绪,转而冲着齐姝一笑,晓月霜雪般隽秀的面庞便带出几分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少年意气,他咬字轻慢:
“你把我认成了兄长,还说了一些很想念他的话。”
齐姝按揉眉心的动作微顿,心中有一丝讶异。她本以为他会顺着她给的台阶将昨夜的事情含糊过去,却没想到他会直接点出来。
怕这个话题再进展下去会出现彼此相顾无言的尴尬情境,齐姝连忙出声止住:
“看来以后这酒是不能再多喝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去用早膳吧。”
“殿下不想知道自己昨夜还干了什么吗?”
齐姝起床的动作一僵,就见裴峙调整了坐姿,一手撑着床榻,一手向她伸来,修长而薄的身形挡住了外头的光线,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进他带来的阴影里。
然而,这隐含侵略性的姿态却是微妙地处在齐姝的下位,令她始终能够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齐姝没有动作,于是裴峙大着胆子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牵引着她的指尖轻触他被她亲过咬过的地方。
这般狎昵的动作由他做出来,却带上了一丝青涩的勾缠之意,像是一只分明不熟练还要对着人敞开肚皮撒娇讨食的小狗。
空气凝滞着,似有令人焦渴的氛围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只待一句话将烹热的油浇进烈火——
“你亲了我。”
裴峙的语气里带着不容忽视的决绝肯定,喉结却紧张地滚动了一下,忐忑着她的下一步反应,近乎是在等待一个判决,是凌迟还是恩泽,全由她来决定。
明明只是眨眼间的瞬息,裴峙却感觉有过去了一柱香的时间。
他看着齐姝闭上眼,缓缓叹了口气,唇角忽而漾开了些许无奈的笑意,像是被拆穿后、装也不装的坦然,睁开眼睛后又恢复了她一贯的从容姿态。
她并没有立刻挣脱他,目光先是停留在他低颤的眼睫,随即审视般落在了他吐息微沉的嘴唇上。
那里柔软、润泽,唇色不似他兄长常年偏淡,更像是洇开了与曼珠沙华相近的血色,红得秾艳。
齐姝手下按压的力道加重了些,指尖摩挲着那处被她咬出牙印的地方,语调轻慢,淡声道:
“那么,你想让我怎么补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