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姝很快便践行了她的诺言。
怀正九月,梵国朝中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变革。
起因是郑国公在早朝上当众弹劾灵姝公主奢靡无度,僭越祖制,擅动国库,挪银二十万两之巨,被齐姝指出证据造假痕迹,反将一军,牵扯出户部实发赈灾款与登记在册的数目不符、足足少了四十万两一事,而在钱款失踪的那几日,齐姝追查到郑国公休弃的小妾在信财山庄分批存入二十万两,另有二十万两暗地里入了郑氏宗亲的盐引生意……
证据确凿,举朝哗然。郑国公的状告成了贼喊捉贼的诬告,令少年天子震怒,当场下令彻查此事,于是数桩被郑国公刻意掩盖过的官商勾结、贪赃枉法之事如一排接一排倒塌的高墙,令梵国沉积已久的疮痍得以暴露在天光之下。更有不少被郑国公府家奴欺压的佃户在各处衙门击鼓鸣冤,声称郑国公府的家奴强占了他们的农田,还打死了他们的家人……
一夜之间,郑国公府数罪并罚,被查封得干干净净,府中若干谶纬文书以及通敌叛国的谋逆书信被搜查出来,郑国公一下子从受人敬仰的两朝重臣变成了秋后问斩的阶下囚,百姓中若有谁提起来都忍不住唾骂几句。
而作为郑国公倒台的有力推手,齐姝没能松口气,反而比之前更忙了——忙着收拾郑国公留下的烂摊子:被篡改的帐本需要重新核查;被欺压的百姓需要拿回良田;牵扯到的官员需要一一革职待办,空缺的官位亟待人才的填补,还要时不时应对言官的纠缠和推诿……
这一忙,齐姝便从秋后一直忙到了除夕。
乾清宫派人过来传话,说皇帝想留她吃一顿年夜饭。
齐姝抬手按了按额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回绝了面前低眉顺眼的高公公:
“连轴转了数月,本宫有些乏了,高公公应该知道怎么回禀陛下吧?”
高公公叹了口气:“殿下,老奴虽不知您与陛下闹了什么矛盾,但天家姐弟哪有隔夜仇呢?何况今日是除夕,本就是团团圆圆的好日子,您不去,陛下未免多想。”
齐姝沉默须臾,忽然压低声音咳嗽了几声,一副气息萎靡的样子:
“本宫实在身子不适,不愿过了病气给陛下,高公公请回吧。”
高公公哪里看不出来这是齐姝的借口,但到底看她脸色略显苍白,也不好强求,便妥协退下了。
齐姝的目光顺着他离去的身影,望向乾清宫的方向。
远处那片庄严肃穆的朱墙碧瓦垒起一层细雪,也沁出一丝寂寥冷清。
她自嘲地想,皇帝已经多想了。
如今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已经不是当初遇事只会伏在她膝上委屈诉苦、求她出谋划策的软弱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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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裴峙第十八次装做不经意间望向府门的方向。
她还没回来。
裴峙收回目光,心中隐有一丝克制不住的焦炙,还有气闷。
他知道她这几个月忙着处理朝事,但今日是除夕,他原以为她再怎么忙也会给自己休憩的空档,没想到她还是一大早就出了门。
前些日子,他曾隐晦地向她提过,府里待着无聊,他可以扮做侍卫待在她身边保护她,却被她委婉但不由分说地回绝了。
她没说原因,裴峙却知道,她不愿他相伴左右,大抵是因为他这张与兄长相像的脸,容易让她走神。
毕竟每次碰面,他都能捕捉到她眼中流露的情绪——一瞬是沉沦的思念,一瞬又变成了清醒的疏离。
思念是给兄长的,疏离是对他的。
裴峙垂下眼睫,手中雕刻的木偶面容已初具雏形,眉眼似笑非笑,像是在揶揄这寒冷的北风也无法吹灭他满心的燥意。
路过的陈婆见他这副模样,已经见怪不怪地出声安抚:
“小公子放宽心,殿下与陛下姐弟情笃,定是要在宫中用过年夜饭才回来的。”
“我才没等她。”裴峙声音闷闷。
话音刚落,府门处便传来一阵喧闹,伴随着侍女惊喜的声音:
“殿下回来了!”
陈婆扬起笑容,正要转头跟裴峙说一声,然而打眼一瞧,廊下却已经空无一人了,一抹墨色衣袂快速消失在内院的拐角。
她心下不禁犯起了嘀咕:怎么等到人又跑了?
最近天天这样,也不跟殿下说话。
难不成是和殿下闹矛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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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如弯钩,星如银砾,檐上青瓦覆着雪色皑皑,苍茫一片,此时此刻在高处举目眺望,远处楼坊明灯三千成为了天地间唯一带着暖意的景象。
雪已然停了。裴峙斜倚在树上,北风呼啸着刮过面颊,让他的思绪也不自觉随着这阵风飘到了和兄长相依为命的那些年。
那时候的他们哪里看到过这样灯火通明、飞阁流丹的好光景,每天见得最多的,是满地饿殍、荒野曝尸,活着的灾民易子而食、析骨而炊。
最艰难的时候,一块完好的树皮都得被推搡来推搡去,最后兄弟俩不得已分而食之,两人都没吃饱。
裴峙记得自己那时年纪还小,吞咽得太急,被尖锐的树皮刮破喉咙发起了高烧,兄长背着他翻山越岭去镇上找大夫,却因为捉襟见肘,只能忍着屈辱去给镇上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当出气筒,被打得浑身是伤,才堪堪为他凑齐了诊费,可也因此落下了经年难治的病根。
裴峙那时便发誓,一定要让兄长过上好日子。
于是他白天照顾裴玘,顺便帮人砍柴搬货,夜里就向隔壁一位同样穷困潦倒的武僧讨教。那武僧笑纳了他好不容易寻来的野果野菜,转头却对他极尽吹毛求疵,严苛到连当剑用的桃枝挥出去时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离。
寒来暑往,百炼成钢。起初裴峙只是想着学些拳脚功夫,好让自己和兄长不受人欺负,练着练着,竟也摸索出了自己的门路,后来机缘巧合接到了第一枚悬赏令,赚到第一桶金之后,这条路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对外自称“暗隼”,杀人时从来只以恶鬼面具示人,渐渐的也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任务越接越多,他的身法也越来越精进,招式也愈发诡谲多变。
他大抵确实有些天赋。不然在把武僧打败的时候,他看他的眼神里怎么会掺杂着一丝陌生的忌惮。
“你的杀招戾气太重,不死不休,若是收不住势,将来只会害了你自己。”
彼时裴峙心想,自己在这世上唯余兄长一个亲人,也是唯一一个此生都不会成为他刀剑所指之人,其他人他根本不在乎,何来收势一说?
可兄长却死于非命。虽然害死他的人不是被裴峙斩于剑下,就是死于铡刀之下,但午夜梦回时,那武僧说过的话总会在裴峙耳畔响起,让他一度陷入了魔怔——
是不是他造下的杀孽过于深重,而兄长在冥冥之中替他担了这份因果?
自责与悔恨在心间啃噬,可他这条命到底是兄长替他从鬼门关捞回来的,他不能轻易放弃。
只是能活就活,活到几时死,死在哪里,裴峙已经不在意了,因为他对这世间已无留恋。
哪怕下一刻被仇敌或者是谁杀死,裴峙想,他也不会不甘心的。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此时那高悬天际的冷月温柔地将光芒洒向他,也将他的心迹照得澄澈透明——
他似乎又多了新的牵挂。
裴峙不是迟钝的人。相反,动心忍性多年,他对自己心境的变化十分敏锐。
在得知齐姝与兄长的死无关之后,裴峙终于开始回过头正视自己与她初见时那被他误以为是愤怒的心跳。他那时不敢细想,在她第一次略带急切、裙摆翩跹走进他眼里的时候,心头那股难言的悸动名为什么。
他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杀意罕见地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疯狂鼓噪的心跳声。
他感到既迷惘又困惑,有对这心跳声的厌恶,也有对死去兄长的愧疚。
他不该为见到仇人而感到莫名雀跃的,这样将死不瞑目的兄长置于何地?
他只能告诉自己,那是见到仇人、恨不得杀之后快的恨意,是更甚以往杀人时的嗜血冲动。
但她不是他的仇人,也还好她不是。裴峙不得不承认,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着实松了口气。
在那一次树上谈心之后,他终于意识到,原来初见的那股心悸,是因为他也隐隐在期待着兄长在书信中用生动字句描述的她会是什么样子,而在见到她之后,想象中的身影被拨去迷雾,面容渐渐清晰,对他而言那是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情怯。
情愫暗生,于是愧怍也开始作祟。
她是和兄长两情相悦的人。他们情笃意深,旁人挤不进去一分。哪怕她和兄长天人永隔,他也永远没有机会。
他应该为自己的念想感到不齿的,他尝试过掐断不该有的心思,也刻意避着不与她见面。可这扑灭后残存的点点火星却烧得愈发炽烈,他想着堵不如疏,便提出要做她的侍卫,却被回绝。
她说她把他当弟弟,让他留下,不是为了让他鞍前马后的。
那两个字在他和她之间划开一道鸿沟,他觊觎兄嫂的龌龊心思好似一瞬间暴露无遗。
于是这些日子,他盼着她回府,却又不敢见她。
裴峙想,这公主府,他好像是不该继续待下去了,否则徒增无数妄想。不若过完这个新年,他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不再打扰她了。
艰难做下这个决定之后,裴峙目光下移,却瞥见不远处的亭子里,有个人披着狐毛大氅,正孤零零地对影自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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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将酒酿呈上之后,齐姝便摆摆手挥退了左右。
“咻——嘭!”
皇城上空骤然间炸开一簇簇烟花,绚烂绮丽,是百姓对新一年的期许。喜庆欢欣的丝竹乐鼓之声从远方遥遥传来,此处亭下却独得一方静谧。
齐姝一如既往将面前的两个酒盏斟满,并将其中一个放在对面的位置上,而后对着虚空喃喃自语:
“见谅,好久没同你喝过酒了,近来忙于公务脚不沾地,不过想来你也舍不得怪我。”
似是想到什么,她托着腮低低笑了下,盯着看了一会儿盏中映着月光粼粼的酒液,随即一饮而尽:
“还记得和你在树下一同酿制这桃花酒时,你落了满身的桃花,我却一片都没沾着,那时我还笑你莫不是桃花花神转世,结果你这个呆子居然十分认真地对我念了句诗。”
“花魂酿就桃花酒,君识花香皆有缘。”
“你说你若真是桃花花神转世,那我就是你的有缘人。”
“哈哈哈……你知不知道你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挺能唬人的。”
笑着笑着,却有不受控制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模糊了眼眶。
烟花的光焰在夜空中喷薄而出,仿佛要盖住世间所有的喧嚣,遑论女子几不可闻的低泣。
齐姝抬手拭去眼泪,唇角依然带着笑,却是比哭还难看,她望着面前的酒盏,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你若真同我有缘,为什么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呢?”
“我好想你……你是不是在怪我没能替你报仇,所以总是不来我梦里?”
“蕴之……蕴之……”
她没再说别的话,只是口中喃喃念叨着这两个字。桃花酒清甜甘冽,不知不觉中已是几杯下肚,她感觉到自己渐渐不胜酒力。
于是又在心底自嘲,这酒原本不烈,谁让她当初酿酒的时候只坏心眼地想着要把那人灌醉,于是偷偷往里加了些浓烈的米酒,现在倒好,那人没喝到,竟是招呼到自己身上来了。
意识逐渐迷蒙,齐姝趴在桌上,连日来的劳累令她眼下隐有青黑,显得分外憔悴。
她枕着手臂,半眯着眼望向亭外,那一层层台阶上又开始落下星星点点的雪粒,柔软、细腻,像极了那个人看向她时温润明亮的目光。
正神游天外间,一双墨色长靴缓缓步入她的眼帘。
齐姝蹙眉,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人敢过来打扰她的清净,这一看,却是直直愣住了:
“蕴之……”
来不及思考面前这人到底是幻象还是现实,齐姝已经遵从内心一把抱了上去,将脸埋进那人宽阔温暖的胸膛,方才止住的泪再度涌出:
“是你吗?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吗?”
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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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心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