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语里留有的余地令裴峙敏锐地窥见一丝自己渴盼已久的曙光,浑身的血液顷刻间滚烫起来,心脏怦咚怦咚地跳,鼓噪得令他晕眩。
恍惚间他甚至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这样的场景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
他很快回过神来,反握住齐姝的手,却只是迫不及待地将脸颊凑上去蹭了蹭,像一只弃犬急于向新认的主人展露不设防的腹部,任她予以抚摸还是刺入利刃都可以,因为激动,声音里还带上了一丝哀求般的颤抖:
“我想一直……一直留在你的身边。”
三个月来,反复的远离又不自觉的靠近,看似是他独自在心中天人交战举棋不定,其实也在无形之中磨灭了他曾经作壁上观的矜傲,此时此刻,裴峙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抑制住胸腔中那股横冲直撞的渴求,想离她再近、更近一点。
然而,他没有等到齐姝的回答,只等到一阵漫长到令他心碎的沉默。
裴峙忽然慌了神,是他判断错了吗?是他太想靠近她了,以至于开始自作多情地幻想她会给他一个机会?
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激进,不该这样的,他应该循序渐进,而不是从一开始就将进击的野心暴露无遗。
汹涌而来的懊恼如烈火般炙烤着他,裴峙的心绪瞬间被搅成一团乱麻。可是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他还有退路可选吗?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思考自己还有什么筹码。短暂平复下来后,一个大胆的想法自心头浮现。
他已经吝啬于分出一缕理智去斟酌此举会不会令他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彻底崩塌,唯恐说晚了一瞬她就会毫不留情地抽身离开——
“哪怕……你把我当做兄长……也可以。”
静室里突然响起这一句仿佛从牙缝间艰难挤出来的话。
齐姝心下微叹。
她这辈子见多了弯弯绕绕、绵里藏针的人,像这样一上来就开门见山直接了当的,还真是不多。
哪怕是裴玘,在向她表达爱意的时候,背脊也始终是挺直着的,永远保持着他那克己复礼的君子风度,若不是他全程红着耳朵,不敢看她,她那时几乎以为他在同她商量什么公务朝事。
总之,绝不会像裴峙这样——她还没说几句话呢,他自己倒先慌不择路了,毫无保留的姿态像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她,她怎样蹂躏都没关系,但他又在低首下心的同时,毫不遮掩步步紧逼的侵略感。
这样的行为,她都不知道该称之为是狮子大开口,还是他已决意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赌一把。
还真是让人不好拒绝啊……她无奈地想,同时又忍不住看着那双巴巴望着她的眼睛出神。
诚然,这张脸跟她记忆中的那张无疑是很像的,可眼睛里的东西又截然不同。
在她的印象里,裴玘穿在身上的衣服除了白就没有什么多余的色彩,连瞳孔都是浅淡的,如同雾里看花,一切波澜起伏都藏匿于那双褐色的浅瞳之中,朦朦胧胧的叫人看不真切,哪怕他是温柔笑着的,也很少让人真正窥见他的所思所想。她那时虽然经常骂他呆子,可也有很多时候看不透他。
而作为他的弟弟,裴峙的眼瞳则黑而沉,深且澈,总是诚实地反映出与他冷冽外表不符的炽热内里,和他的剑一样直来直去。
此刻那双眼睛里的渴望浓郁得让人心惊,几乎都要溢出来将她整个侵吞了,却是硬生生忍着按兵不动。
齐姝突然觉得很有趣。
这样一个与他兄长性格迥异的裴峙,不会伪装,不够圆滑,情.事方面笨拙又青涩,究竟要怎样扮演他的兄长讨她欢心呢?
她不是一个喜欢把场面闹得分外僵硬的人,只要事态在她可以转圜的范围内,她并不介意适当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等知道裴峙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后,让他知难而退也不迟。
齐姝这样想着,也这样同意下来了:“好。”
轻飘飘的一个字,却让裴峙蓦然怔住,目光愣愣地望着她,心中首先涌现出的竟是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惶惑。
他有太多想知道的东西了,比如,此时是否是他等她酒醒前的幻想?还是说昨天喂给她的醒酒汤还没起效用,不然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抗拒他?有了兄长这堵难以逾越的高墙在前,他真的可以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吗……
但来不及细想,那丝掺杂着落寞的自我怀疑很快就被浪潮般的震惊与狂喜冲刷殆尽。
荒谬而无望的请求居然真的得到了回应,他想象中的拒绝、谴责、厌恶、鄙夷、嘲讽……统统都不存在,他忍不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不是梦,是真的。
他如梦初醒般的反应逗笑了齐姝,不过她很快又收敛了笑意,转而探究似的望向他:
“不过我倒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裴峙对上她忽然凑近的漂亮眼睛,不自觉吞咽了一下,定了定神才道:“你说。”
“这段时间以来,每日放在我窗台上的花,是你送的吧?”
“……是。”
“胆敢对我不敬的迂腐文官,是你教训的吧?”
“……嗯。”
“进宫路上朝我射来的暗器,是你解决的?”
“……对。”
“上次故意冲撞我的郑家家奴,是你杀的吧?”
“……”裴峙垂眼不语。
面对他明显逃避回答的反应,齐姝却只是轻笑一声,并没有责怪他种种自作主张的举动,指尖径直挑起他的下巴,逼他直视她:
“别的就算了,只一条,以后跟杀人有关的事,需得遵从我的指令,明白了么?”
这句话听上去是要他主动束缚自己,将绳索的另一端交由她来牵制,更深层次的意思,是要他斩断身为杀手的前尘过往,从此只听命、忠诚于她一人。
如此不留余地的要求,裴峙却是眼也不眨地点了点头。
齐姝微微一笑,指尖上移,游离过他的嘴唇、鼻尖、眼睫,最后奖励似地轻抚了一下他藏锋的眉尾:
“这才乖。”
看着耳尖漫上兴奋绯色的裴峙,齐姝心下甫定,终于有了一丝将利剑收刀入鞘的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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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过后,案牍上积压的公务文书又多了不少,齐姝再次开启早出晚归的日子。
在席不暇暖的日子里,由于心头一直萦绕着一丝好奇,齐姝比寻常多分了几缕神思关注着裴峙。
结果便发现,自从那日应下他大胆直白的请求后,这小子反倒像只饿了许久、乍然嗅到肉味而变得小心翼翼的野狗一样,开始束手束脚起来,并且总是不见踪影。
她招来陈婆一问,才知他花了大价钱,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个干净的身份,进了学堂,与一群舞勺少年一起,从头开始学习礼仪诗书等等他自觉可以修身养性的东西。
于是,每当齐姝路过他常待的那棵古树时,习惯性地抬头一看,那上面再不见他懒散而卧的身影。反倒是晨光熹微时,总能瞥见他在府内一处湖边小亭里一字一顿、吃力地念着那些于他而言晦涩难懂的书卷。
那一身眼熟的白衣令齐姝的心神一阵恍惚,心想这小子倒是真的在努力把自己往他兄长的形象上靠。
看着裴峙那背书背得几乎快要魔怔的样子,齐姝想了想,挥退左右,决定今日还是晚些时候再进宫。
“下一句,应当是‘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
正将书卷倒扣在桌面、死活想不起下一句的裴峙听到她的声音,惊得差点噌地一下从石凳上跳起来,转头便看到身后笑意盈盈的齐姝,晨间薄雾未消,她一袭婉约宫装,更衬得整个人清丽窈窕。
裴峙微红了脸,暗恼自己昨日就该把这段话背熟,才不至于此刻在她面前出丑。
脑中思绪一片纷乱,正不知作何反应时,他突然想到近日学到的梵国男子的礼数仪态,硬是躬身朝着齐姝行了一个略显僵硬的礼,这才小声道:
“……你怎么来了?”
这一板一眼的动作落入眼中,齐姝笑意渐收,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倒不是说裴峙学得不好,只是这囿于死板框架中的礼仪与他本人的气质十分矛盾,就像本该在天上自由翱翔的鹰一朝收起野性、主动走进了猎人的笼子里一样怪异。
那份萦绕在心头的好奇忽而散了些许,齐姝发现她还是更想看到他原来那副无拘无束的样子。
裴峙正紧张地盯着她,身为杀手,他的观察力向来敏锐,自然没有错过她蹙眉的那一瞬间。
他背脊微僵,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捶了一拳,闷闷的,有些难受。
这段时间,他时常与陈婆和府里的小厮丫鬟交谈,既想从那些只言片语中追忆兄长在世时留下的印记,也想了解兄长和她之间是如何相处,于是经常听到这样的话:
“裴大人喜欢在下值之后逛会儿后街的集市,但无论他为殿下带来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殿下看上去都很是开心。”
“裴大人会在闲暇时与殿下一同品茗弈棋,殿下还会时常枕在裴大人的膝上,央他为她作诗。”
“我想起来了,殿下好像格外钟爱裴大人亲手做的桃花酥,说是宫里的御厨做的都没他做的好吃呢。”
“裴大人光是站在那,殿下就会笑着向他跑去。他们站在一处时,就跟话本里的神仙眷侣一样。”
“……”
诸如此类的言论仿佛专门往裴峙心口扎针似的,破的口不大,却带来细细密密的刺痛感。
那些甜蜜的往昔,都是他不曾涉及的过去,也是他无法碰触的、独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美好回忆。
短暂的泄气后,想到自己唯一的优势就是这张脸,裴峙去了裁缝庄,买了兄长在世时最喜欢的衣着款式。
他努力适应着与从前劲装窄袖截然不同的广袖长袍,这一身层层叠叠的衣裳不仅限制了他的行动,令他走路别扭,也让他再不能无所顾忌地飞跃在夜色之间;
腰间别着的环佩一走动时就璆然作响,他只能努力习惯这放在从前足以令他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暴露位置的声音;
曾经潦草束起的头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妥善打理,还簪了一根朴素的玉簪,他在走路时还要留心分神披在后肩的头发会不会被风吹到前面……
陈婆过目之后,说:“形是更像了,不过魂还是差了点什么。”
与两袖清风的裴玘不一样,裴峙这些年靠着接悬赏令攒下了一笔不小的财富。听了陈婆的指点,他当即花重金请了梵国民间最出名的文人雅士,教习他君子的起居坐卧、规行矩步。
但即使付了钱,那名被他请来的文人仍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看他的眼神总是流露出嫌弃与不解,似乎是在疑惑世上怎会有如此粗野之人,责骂多过了引导,令一窍不通的裴峙学得很是吃力,无数次忍下了暴躁得想杀人的念头。
一举一动,皆需端方雅正,挺拔沉静,行走时步幅、速度需有节度,从容有礼——从前看不上眼、甚至觉得是累赘的繁琐规矩,此刻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狭小牢笼,想要进去,还得彻底摒弃从前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随心习性,对裴峙而言这和砍断他的手脚没什么两样。
这时陈婆又告诉他,光有仪态还不够。
裴玘在世时,不仅写得一手好字,最吸引齐姝的还有他那惊才绝艳的文采计谋。而裴峙别说是出点子了,寻常百姓作为启蒙书籍的四书五经都没有读过,琴棋书画更是无从谈起。
于是裴峙又咬牙挤出了白天去学堂的时间,无视旁人异样的目光,厚着脸皮和一群少年孩童坐在一起温书习字。
原以为两个月来的努力能让他在面对齐姝时,展现出几分与兄长相似的从容,却未曾想到,她并不满意他的改变。
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
注意到裴峙不安地捻着衣袖,齐姝轻叹一声,率先打破沉默:“我不是说过,在我面前不需要行礼吗?谁让你去学这些了?”
“……”裴峙垂下眼睫,手臂上被那文人用藤条抽打出来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他声音低落道:“我学得不像吗?”
像吗?外表自然是像的。
可一个人的神韵、风骨却难以复刻。
看着眼前这张与记忆中极为相似的脸,相似的穿着,相似的动作,齐姝心中泛起一阵隐痛。
她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的蕴之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哪怕裴峙和他再相像,再如何努力地模仿他,终究也不是他,不会在她疲于公务的时候为她排忧解难,不会在她辗转反侧时拥住她柔声安慰,不会在她焦头烂额之际解她燃眉之急。
她想要的感觉,裴峙根本给不了她,他只是一张白纸,他什么都不懂,她怎能指望活着的人完美扮演一个无法提供参照的亡者?
这非但无法安慰她那颗日渐空洞的心,只会让她愈发想念那个人而已。
是了,是该止步于此了。
齐姝闭了闭眼,刚想说话,天空却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还有愈下愈大的趋势,凉风拂过,泠泠清寒。
意识到这方小亭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她对裴峙道:
“我们换一处地方谈话吧。”
裴峙收起忐忑的心情,应了声,拿起放在石桌旁的油纸伞,与齐姝一同步入雨帘里。
他一边走路一边偷觑齐姝的侧脸,对于接下来的谈话,心中闪过了无数猜想。
但他万万没想到,齐姝领他走进房间里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
“脱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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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