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齐安心心底那点对同桌陈游的嫌弃,终于在压抑中彻底爆发出来了。
放学铃声刚响过,教学楼走廊还喧闹着,她便拉着秦悦和另一个女生陈晓慧,快步走到连接实验楼的僻静连廊。
这里人迹罕至,只有夕阳的余晖将三人的影子拉得斜长。
“我真的受不了了,”齐安心眉头紧锁,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仿佛要将在陈游旁边积攒了一整天的浊气都吐出来,“你们是不知道,陈游脸上那些痘痘,又红又密,我看着连饭都吃不下去。”
她说着,还嫌恶地搓了搓手指,仿佛刚刚碰过什么不洁的东西。
秦悦立刻配合地瞪大眼睛,语气夸张地附和:“天呐!真的啊?我之前就感觉他头发总是油油的,贴在头皮上,好邋遢。”
她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猎奇般的兴奋,“哎,我好像也闻到过……他身上是不是真有股味儿啊?该不会……不洗澡吧?”
这话引得陈晓慧也咯咯笑起来,声音在空旷的连廊里显得有些刺耳:“哈哈哈,安心你也太惨了吧!跟这样的人坐一起。”
齐安心得到朋友的声援,抱怨得更起劲了,她抱着手臂,用一种混合着优越感和无奈的语气说:“这谁知道呢?反正下次月考,我再也不敢考第二名了,真是倒了大霉,摊上这么个同桌。”
她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连廊拐角另一侧的阴影里,一个瘦削身影路过,偶然听到讨论,如同被瞬间冻结,僵立在那里。
是陈游。
他本来是想到这边找个安静角落背书的。
此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抱着书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关节泛出青白色。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今天体育课后,他因为赶着回教室写题,确实没来得及仔细擦汗,头发可能有些油腻;而他那件穿了快三年的旧校服,领口似乎也确实有些难以彻底洗净的泛黄痕迹……
无穷无尽的自卑和羞耻感,像肮脏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他猛地低下头,几乎是将自己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蜗牛,仓皇又无声地从另一个方向逃离,脚步踉跄,那本厚重的习题册差点脱手掉落。
他一路跑到空旷无人的操场看台最高处,这个时间,连训练的体育生都已散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
他背靠着冰冷的水泥台阶,再也支撑不住,缓缓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地、用力地埋进蜷起的膝盖里。
起初只是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很快,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从臂弯中断断续续地漏了出来。
被喜欢的女孩——尽管他的喜欢卑微到从未敢宣之于口,用那样嫌弃、鄙夷的语气评价,并且**裸地嘲笑……
这比任何考试失利都更让他感到绝望。
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丢弃在垃圾堆里的、散发着异味的破烂,毫无价值。
而在看台下方不远处,靠近跑道的一排座位上,江忆璇正安静地坐在那里。
她捧着一本厚厚的《局外人》,夕阳的金辉洒在书页和她沉静的侧脸上。
她早就注意到了那个跌跌撞撞跑上看台的背影,也清晰地听到了那压抑的哭声。
只不过和她无关。
她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淡漠地瞥了一眼那个蜷缩在高处、显得格外渺小无助的身影。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好奇,没有怜悯,也没有厌恶。
那眼神,就像看一棵草被风吹折,或是看一片云悄然飘过,纯粹只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现象。
然后,她低下头,纤细的手指平静地翻过一页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哭声与书页声,在这片空旷的场地里,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又冷漠的共存。
陈游哭了很久,直到嗓子沙哑,眼泪仿佛流干,只剩下无力的抽噎。
而江忆璇也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沉浸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不曾投去一丝多余的关注,更不曾施舍半分言语或眼神的安慰。
此时的夕阳将跑道染成金红色,黎茉刚结束五圈慢跑,气息微喘地走向看台准备做拉伸。
她习惯性地走向高处,却在拐过台阶时,猝不及防地撞见了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身影。
陈游的肩膀还在轻微抽动,那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空旷的看台上显得格外清晰。
毕竟是曾经的同桌,虽然交流不多,但黎茉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
“陈游?”她声音不高,带着刚运动后的微喘,“你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陈游猛地一颤,慌乱地用袖子抹着脸,试图掩盖哭过的痕迹。
他不敢抬头,只是把脸埋得更低。
黎茉在他旁边隔着一个台阶坐下,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
晚风吹拂着她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带来一丝凉意。
过了好一会儿,陈游才断断续续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齐安心……她们……说我……”
他将听到的那些话艰难地复述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难堪和痛苦。
说到“有味儿”、“不洗澡”时,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肩膀又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黎茉安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远处渐渐沉入地平线的夕阳上,然后转回头,看向陈游,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静:
“所以你因为这事儿哭?”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稳定,“这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
陈游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错愕。
黎茉继续说着,语调没有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脸有痘痘就想办法祛痘,青春期很多人都会长,这很正常。觉得头发油、可能有味道,那就勤洗头、勤洗澡、勤换衣服。”
她看着他的眼睛,语气认真了几分,“与其在这里内耗,让自己难受,不如想想怎么做出改变。”
她稍作停顿,补充了最后一句,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而且,陈游,你没那么不堪。”
一直安静看书的江忆璇,在听到黎茉这番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劝慰时,翻书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书页的上缘,若有所思地瞥了黎茉一眼。
陈游也怔怔地看着黎茉,被她这种直接而务实的处理方式弄得有些茫然,但心底那股尖锐的疼痛,似乎真的因为她平静的语气和那句“你没那么不堪”而缓和了些许。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迷茫的渴望:
“这些……我都知道。但是……”他无助地低下头,“我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贫困带来的局限和长期自卑导致的无所适从。
他知道问题所在,却不知道从何下手,就像困在透明的玻璃罩里,看得见外面,却找不到出口。
黎茉叹了一口气,就当她的骑士病犯了吧:“很容易的,我教你。”
第二天午休前,黎茉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准备好的小袋子,在走廊里叫住了正准备去食堂的陈游。
“这个给你。”她将袋子递过去,语气平常。
陈游愣了一下,接过袋子往里一看,里面是几个精致的瓶瓶罐罐——一支口碑不错的祛痘凝胶,一瓶控油洗发露,还有一小支护手霜。都是些基础却实用的护理品。
“这些挺好用的,”黎茉解释道,声音不高,“都是我朋友之前送的,有些还没开封,你拿去试试。”
她指的是七月份生日时,北川的朋友们寄来的礼物,其中一些品牌确实温和有效,她自己用着不错,便将富余的、未拆封的整理了出来。
陈游看着手里这些对他来说有些“奢侈”的物品,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脸上泛起窘迫的红晕,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善意击中的感激。他紧紧攥着袋子,连声道谢,声音因激动而有些结巴:“谢……谢谢你,黎茉,真的……太谢谢了!”
“没事。”黎茉摇摇头,看他似乎不太清楚怎么用,又耐心地补充了几句,“这个祛痘凝胶早晚洁面后用,点在痘痘上就行,不要全脸涂。洗发露就跟平时用的一样,洗两遍可能会更清爽。”
她说话时语气平和,没有施舍的意味,也没有过分的热情。
然而,两人在走廊里交谈、黎茉递东西给陈游的情景,却被几个勾肩搭背从厕所回来的同班男生撞了个正着。
其中一个男生立刻夸张地“哇哦”了一声,挤眉弄眼地起哄:
“哇塞!黎茉送东西给陈游啊!什么情况?”
“可以啊陈游!深藏不露嘛!”
“送的什么好东西?让我们看看呗!”
嬉笑声和调侃的目光瞬间将陈游包围,他刚刚恢复些血色的脸又“唰”地白了,紧张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袋子藏进怀里。
黎茉蹙了蹙眉,对这些无聊的起哄感到厌烦。
她连眼皮都懒得抬,更不屑于解释,只是对陈游说了句“我先回教室了”,便转身离开,留下一个冷淡的背影给那群还在怪叫的男生。
就在她走进教室后门的同时,梁辛崇、林澍森和另外几个男生刚打完球,大汗淋漓地从楼梯口走上来。
他们正好看到了那群男生围着陈游起哄的尾声,也瞥见了陈游手里那个明显不属于他的、带着点女生审美的袋子,以及黎茉消失在教室门口的衣角。
张衫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梁辛崇,压低声音,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崇哥,看那边……什么情况?黎茉刚才是不是给陈游送东西了?”
林澍森没说话。
梁辛崇的脚步顿住了。
他的目光扫过陈游那副窘迫又带着点隐秘喜悦的样子,扫过那几个男生暧昧的笑容,最后定格在空荡荡的教室门口。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原本因为运动而显得明亮飞扬的眉眼,此刻沉静下来,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他没有回答张衫的话,只是沉默地、一下一下地转着手里那颗脏兮兮的篮球。篮球与指尖摩擦,发出枯燥的“沙沙”声,仿佛在压抑着某种翻涌的情绪。
刚才在球场上肆意奔跑带来的畅快淋漓,此刻已荡然无存,一种沉闷的、酸涩的,带着点不明所以的烦躁,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紧了心脏。
他什么都没说,径直走进了教室,将篮球随手往自己座位下一灌,自己趴在桌上,一脸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