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茧 第2章 第 2 章

夏菟菟站在老宅的门厅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商恒景已经转身走向内室，连个眼神都没留下。陆奚川倒是热心地提起她的行李箱，示意她跟上。

“来，我先带你看看房间。”陆奚川压低声音，带着她穿过一条光线昏暗的走廊，“恒景这人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他其实心软得很，就是不会表达。”

夏菟菟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打量着这座老宅。内部装修是传统的中式风格，木质结构裸露在外，处处透着岁月的痕迹。奇怪的是，整座宅子虽然整洁，却缺少生活气息，像是没有人居住的博物馆。

“你就住这间。”陆奚川推开一扇木门，“之前是我偶尔留宿时住的，东西都齐全。恒景的工作室在走廊尽头，你的工作区域在旁边的小书房。”

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有一扇朝东的窗户，能看见庭院里郁郁葱葱的竹子。夏菟菟把行李放在墙角，轻声问：“陆先生，商先生平时都这么...安静吗？”

陆奚川笑了：“你是想说他冷漠吧？习惯了就好。他出事前也不是个话多的人，现在更是惜字如金了。”他顿了顿，眼神有些黯然，“那场事故对他打击太大了。”

夏菟菟想问是什么事故，但觉得不妥，便咽了回去。就在这时，商恒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中拿着一台平板电脑，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后，将屏幕转向他们：

【九点开始工作，不要迟到。】

陆奚川翻了个白眼：“现在才七点半，恒景，你也太不近人情了。人家夏小姐刚到，总得安顿一下吧？”

商恒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打字：

【工作区域已准备好，可以先熟悉环境和资料。】

这次他是直接对着夏菟菟展示的。

“好的，商先生，我收拾一下马上过去。”夏菟菟连忙应道。

商恒景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陆奚川叹了口气，对夏菟菟说：“你别介意，他就是个工作狂。竹简的状况很差，他可能也是着急。”

“我理解的。”夏菟菟微笑，“其实我很期待向商先生学习。”

陆奚川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他教人的方式...有点特别。”

送走陆奚川后，夏菟菟快速整理好行李，换上一身轻便的工作服，准时在九点前来到了工作室。

商恒景的工作室很大，四面都是书架，中央是一张特制的大工作台，上面已经摆放好了各种修复工具。靠窗的位置有一张小一些的工作台，应该是为她准备的。

商恒景已经坐在主工作台前，戴着口罩和手套，正仔细观察着放置在软垫上的几枚竹简。那些竹简颜色暗沉，表面布满霉斑，有些已经断裂，状况确实不容乐观。

听到夏菟菟进来的声音，他没有抬头，只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旁边小工作台的桌面。

夏菟菟会意，走到小工作台前，发现上面已经放着一叠资料和一沓便签纸。她翻开资料，是竹简的高清扫描图和初步检测报告。

“这些是西山博物馆送来的样品？”她轻声问道，生怕打扰到商恒景。

商恒景点点头，从手边拿起一张写好的便签递给她：

【先看扫描图，注意第三、第七号简的断裂面和霉变程度。下午开始清理工作。】

便签上的字迹依然苍劲有力，语气直接得不带任何客套。

夏菟菟接过便签，认真地点点头：“好的。”

她坐下来，开始仔细研究那些扫描图。作为一名专业的文物修复师，她深知这批竹简的价值和修复难度。竹简上的文字已经十分模糊，有些地方甚至因为霉变而完全无法辨认。

工作室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翻动纸张的声音。商恒景全程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偶尔起身取工具，脚步轻得如同猫科动物。

大约一小时后，商恒景突然站起身，走到她的工作台前，放下一枚实物竹简和一张新的便签：

【触摸感受材质变化，注意右侧边缘的酥粉化情况。】

夏菟菟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轻轻捧起那枚竹简。竹简比她想象中还要脆弱，表面已经出现了细密的裂纹，右侧边缘果然如商恒景所说，呈现出酥粉化的状态，稍有不慎就可能彻底碎裂。

“这种程度的酥粉化，常规的加固剂可能会对竹简造成二次伤害。”她轻声自语，完全沉浸在专业思考中，“是否需要考虑用纳米羟基磷灰石进行预加固？”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太过冒失，连忙抬头看向商恒景。出乎意料的是，商恒景并没有表现出不悦，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然后拿起笔在便签上写道：

【思路正确，但纳米材料的渗透性需要验证。明天做对比实验。】

夏菟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您也认为可行？”

商恒景轻轻点头，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那一刻，夏菟菟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这是专业上的认可，来自她一直仰望的大师。

中午时分，商恒景用平板电脑示意休息。他径直走向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两碗素面，沉默地放在小餐厅的桌子上。

“谢谢。”夏菟菟轻声道谢，在他对面坐下。

午餐在绝对的寂静中进行。商恒景吃得很快，但动作依然优雅。吃完后，他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坐在那里，似乎在思考什么。

夏菟菟鼓起勇气，轻声问道：“商先生，我看资料上说，这批竹简出自一座西汉墓葬，同时出土的还有一批漆器，但保存状况都很差，是吗？”

商恒景抬眼看了她一下，拿出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

【墓葬早期被盗，环境遭到破坏。竹简长期处于 fluctuating 湿度中，导致材质严重劣化。】

“fluctuating”这个词他用了英文，可能是一时想不起合适的中文表达。

夏菟菟点点头：“所以霉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材质的物理性损伤才是关键。”

商恒景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起身收拾碗筷，示意休息时间结束。

下午的工作是开始清理竹简表面的污染物。这项工作极为精细，需要在显微镜下一点一点地进行。商恒景示范了几枚竹简的清理方法，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恰到好处。

夏菟菟学着他的样子开始尝试，但很快就发现这比看上去难得多。竹简表面的霉斑和污垢与脆弱的竹质纠缠在一起，力度稍大就可能伤及本体。

在她第三次失误后，商恒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让开位置。他重新示范，特别放慢了手部的动作，让她看清每一个细节。

“力度要轻，角度要平，像这样？”夏菟菟小声问道。

商恒景点点头，将工具交还给她。

这一次，夏菟菟找到了感觉。她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工作，渐渐地，竹简原本的颜色开始从污垢下显露出来。

“成功了！”她忍不住轻声欢呼，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捂住嘴。

令她意外的是，商恒景并没有表示不满，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自己的工作。但夏菟菟似乎看到，他那总是紧抿的嘴角，有那么一瞬间，极轻微地上扬了一下。

傍晚六点整，商恒景准时放下工具，开始整理工作台。夏菟菟也学着他的样子，将使用过的工具一一清洗、归位。

整理完毕后，商恒景递给她一张新的便签：

【明天同一时间。不要迟到。】

夏菟菟点点头：“好的，商先生。晚安。”

商恒景微微颔首，转身离开工作室，没有再多停留一秒。

回到自己的房间，夏菟菟才感到一阵疲惫袭来。高强度专注工作一天，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她瘫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的竹林发呆。

手机响起，是林莱的视频通话请求。

“菟菟！第一天怎么样？那个商大师有没有为难你？”屏幕上的林莱一脸关切。

夏菟菟揉了揉太阳穴：“还好，就是工作强度很大。商先生他...真的很严格。”

“怎么个严格法？快详细说说！”

夏菟菟把这一天的经历简单讲述了一遍，省略了那些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压力，重点描述了修复工作的专业性。

林莱听得直皱眉：“全程不说话？就靠便签和平板电脑？这也太压抑了吧！”

“其实习惯了也还好。”夏菟菟笑了笑，“而且他在专业上真的很厉害，我今天学到了很多。”

“你呀，就是太好说话了。”林莱叹了口气，“不过既然你觉得值得，那我就支持你。需要我周末去看看你吗？”

“不用，这周末可能要加班做实验。商先生好像对一种新的加固方法很感兴趣。”

林莱在屏幕上瞪大了眼睛：“才第一天，你就已经开始和他一起做实验了？可以啊菟菟！”

“只是专业交流而已。”夏菟菟脸微微发红，“对了，你的摄影展准备得怎么样了？”

“场地基本确定了，就是你选的那个四合院。现在正在筛选作品...”林莱突然压低声音，“说真的，菟菟，我觉得商恒景是个很好的拍摄对象。沉默的天才修复师，多好的题材啊！”

夏菟菟连忙摇头：“你别乱来，商先生明确要求非工作时间不能打扰的。而且他那么注重**，肯定不会同意被拍摄。”

“好吧好吧，我就说说而已。”林莱撇撇嘴，“不过要是有什么机会，你一定要帮我争取一下哦！”

挂断视频后，夏菟菟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整理今天的工作笔记。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每天工作结束后都要记录下当天的收获和思考。

写着写着，她突然想起什么，打开邮箱，发现有一封未读邮件。发件人正是商恒景。

邮件是在半小时前发出的，附件是一批关于竹简修复的论文资料，邮件正文只有简洁的几句话：

【夏助理：

附件是近期相关研究，重点阅读标红的章节。

明天上午做纳米羟基磷灰石与传统加固剂的对比实验，请提前准备。

商恒景】

夏菟菟怔怔地看着这封邮件，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商恒景与外界交流的主要方式。通过文字，他可以流畅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不必受限于无法发声的障碍。

她回复了一封邮件，确认已经收到资料，并表示会认真做好实验准备。

令她意外的是，不过五分钟，就收到了回信：

【实验方案我已经初步拟定，见新附件。如有疑问，明早讨论。】

夏菟菟点开附件，里面是一份详细得令人惊叹的实验方案，从材料配比到操作步骤，甚至预期的实验结果和可能的问题都列得清清楚楚。

这哪里是初步拟定，分明是已经深思熟虑的成熟方案。她仿佛能看到商恒景在工作室里，对着电脑屏幕认真工作的样子。

“原来不是冷漠，只是不擅长直接交流吗？”夏菟菟轻声自语。

她仔细阅读实验方案，发现其中有几个细节可以进一步优化，于是鼓起勇气回复邮件，附上了自己的建议。

这次的回信来得更快：

【建议合理，按此修改方案。明日执行。】

简洁，直接，但没有任何不快的意思。夏菟菟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感觉自己和这位难以接近的大师之间，终于建立起了一种微妙的联系。

夜深了，夏菟菟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月光洒在竹叶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这座老宅安静得可怕，与城市里的喧嚣截然不同。

她想起白天工作时的一个细节：有一次她起身去取资料，不小心离商恒景的工作台太近，他立刻警惕地抬头，直到她退到安全距离才继续工作。

那眼神中的戒备，像是受过伤的野兽。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变成现在这样？”夏菟菟望着天花板，轻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第二天清晨，夏菟菟早早起床，准备好实验所需的材料和设备。当商恒景准时在九点走进工作室时，一切已经就绪。

商恒景扫视了一眼实验台，微微点头表示满意。他拿起平板电脑：

【开始吧。】

实验过程严谨而枯燥，需要反复调配材料，测试在不同浓度下的加固效果。商恒景全程亲自操作，只让夏菟菟负责记录数据。

在测试第五组样品时，出现了一个意外——配置的溶液浓度出现了偏差，可能导致实验数据不准确。

“对不起，是我准备的原料有问题。”夏菟菟内疚地说。

商恒景摇摇头，在平板上打字：

【不是你的错，我更改了配比，忘记通知你。】

这是夏菟菟第一次看到他承认自己的疏忽，虽然是以如此间接的方式。

实验一直持续到下午，最终结果表明，纳米羟基磷灰石在渗透性和加固强度上都优于传统材料，但对操作精度的要求也更高。

【结果符合预期。】商恒景总结道，【可以应用于实际修复，但需要进一步优化操作流程。】

夏菟菟看着实验数据，忍不住说：“如果能结合超声波辅助，也许能进一步提高渗透效率。”

商恒景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他拿起笔，在实验记录本上快速写下一行字：

【下周测试超声波辅助方案。你来设计实验。】

夏菟菟愣住了：“我来设计？”

商恒景点头，眼神中没有任何质疑，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决定。

那一刻，夏菟菟感到一种被信任的喜悦。她郑重地点头：“好的，我一定认真完成。”

商恒景没有再表示什么，转身开始收拾实验设备。但夏菟菟注意到，他今天的动作似乎比平时轻快一些。

傍晚，陆奚川突然来访，手里大包小包地拎着食材和一台崭新的游戏机。

“我猜你们肯定又忙得忘记吃饭了。”他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今晚我下厨，让你们尝尝陆氏私房菜。”

商恒景皱了皱眉，但没有反对。夏菟菟则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客厅里。

“夏小姐，别客气，随便坐。”陆奚川从厨房探出头来，“恒景这地方就是太冷清了，需要点人气。”

商恒景瞥了他一眼，拿出平板电脑：

【噪音污染。】

陆奚川不以为然地大笑：“你就是太安静了，需要点声音唤醒沉睡的心灵！”

夏菟菟看着两人的互动，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商恒景与外界唯一的正常联系。陆奚川的洒脱风趣，恰好弥补了商恒景的沉默寡言。

晚餐时，陆奚川不停地讲述着拍卖行的趣事，时不时试图拉商恒景加入谈话。商恒景虽然依旧沉默，但会用简单的点头或摇头回应，偶尔在平板上打几个字作为回答。

“对了，夏小姐，”陆奚川突然转向夏菟菟，“恒景有没有告诉你三年前那个...”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商恒景突然放下了筷子，眼神冷冽。整个餐桌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陆奚川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转移话题：“啊，我是说，三年前恒景养过一只猫，后来跑丢了。”

明显的谎言，但夏菟菟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没有追问。

商恒景起身，径直离开了餐厅。

陆奚川叹了口气，对夏菟菟说：“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个。”

“没关系。”夏菟菟轻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

陆奚川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谢谢你理解。恒景他...曾经是个很不一样的人。”

晚餐后，商恒景一直没有出现。夏菟菟帮陆奚川收拾好厨房，准备回房继续研究实验方案。

经过工作室时，她发现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线。她轻轻推开门，看见商恒景站在工作台前，手中拿着一枚竹简，对着灯光仔细观察。

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某种炽热的光芒——那是对专业的执着，对文物的热爱。

夏菟菟没有打扰他，轻轻带上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打开电脑，开始设计超声波辅助实验方案。工作到深夜时，她收到了一封新邮件，是商恒景发来的，附件是一份详细的超声波在文物修复中应用的文献综述。

邮件正文依然简洁：

【参考资料。实验设计明天讨论。】

夏菟菟回复了感谢的邮件，然后继续工作。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竹林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在这座安静得如同孤岛的老宅里，两颗热爱文物修复的心，正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慢慢靠近。

夏菟菟不知道的是，在走廊另一端的工作室里，商恒景正对着电脑屏幕，反复阅读着她那封措辞谨慎却充满专业见解的邮件。最后，他将邮件归档到一个名为“竹简修复项目”的文件夹中——那里已经保存了他们所有的往来邮件。

然后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回忆什么。许久，他才关掉电脑，走进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