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南离像往常一样在乐食居吃早点,她昨晚一夜未眠。
不一会儿,洛渊也来了。
“我要外出一趟,三四天后回来。”南离说道。
洛渊咽下口中还未嚼两口的食物,回道“哦,好。去哪?”
心想他应该知道这些,
于是南离回道“长峰山附近,拜访故友。”
话罢,南离便起身要走。
“长峰山?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还未等南离回应,洛渊就略显着急忙慌地解释道“我师父住在长峰山,我也很久没去看望他了,恰好蛮夷的事也处理的差不多了,这几天……。”
南离未听他说完,“不了,我事急,先走了。”话罢,南离回房取了个包袱 ,便离开了。
洛渊明显感受到,她的脸色又变回初识那般冷冰冰的了。
她去到长峰山脚下的一个小镇里,已是下午。
她又在一间茶铺里坐了好久,直到暮色初染时分,她的“故友”才现身——是一个中年男子,身段健硕。
但男子并未注意到南离。
她开始尾随他,从菜市场到肉市再到一个糕点铺,一路未断。
可是当男子拐进一个小巷里时,南离慢了几步,待她到巷口时,一眼望去,那段路上已空无一人。
南离缓步在这段路上走着,左右观察着。一步,两步……
突然!一把小刀从巷子拐弯处直冲向南离颈处。
只是执刀的人手不太稳,速度稍慢,瞬间被南离一手掐住手腕,折下去,刀落地。
两人视线交汇。
“好熟悉。”男子心想。
“卢叔,好久不见。”南离面带微笑地说道,松开了他的手。
中年男子先是皱了皱眉,对眼前人的身份没有一点头绪,又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子,最终,视线落在她那个笑容上,在脑中思忖了一下往事,随即不可思议般地盯着她的眼睛,“你……你是?”
“是我呀,卢叔,看来多年没见,你还是把我忘了。我是小雪。”南离的嘴角愈发上扬,露出一抹强装自然的违和的微笑。
男子却已吓得心慌,“小···小雪?”
南离肯定地点点头,“对呀,沈燎雪,记起来了吗?”
“你真的没死?”男子声调略发颤抖地问了句。
“哈哈哈,当然死了,早就死了,我现在已经是南离了。不过还是会经常忆起往事,想得多了,某天突然发现一个很奇妙的点:卢叔,当年全府上下,就你自己活了下来,可真是幸运。这很神奇,不是吗?”南离的眼神渐渐黯淡,整个面部表情在转瞬之间变得沉重且僵硬。
男子一时哑口无言。
南离的嘴角再次勾起一抹冷笑般的弧度,“许是卢叔忘了?那我来替你回想一下吧。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你和黎允他们串通一气,里应外合,一起策划了一场谋杀案罢了。那天为何全府上下毫无防备,难道和你一点关系没有吗?”南离的笑容在说话过程中越来越僵。
原来,男子名叫卢宇,是之前沈将军府的大管家,平日一向兢兢业业,与人和善。
男子瞬时声泪俱下,眼中既有忏悔,也有恐惧,跪倒在地上,“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有罪我有罪。可是我也是迫不得已啊,黎允他们用我的妻女威胁我,我女儿当时才三岁。他们只是让我给他们传递沈将军的动向,调派走一些府上的守卫,我是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那天那样。”
“所以呢?用全府的死,来换她们的生?”南离语调升得很高,怒火越来越不可抑。
“不,不,我知道,沈将军生前待我不薄,在带着我的妻女逃亡到这里,安顿好她们后,我想过以死谢罪,可当我看到我妻子憔悴的面容,当我听到我女儿奶声奶气地喊我‘爹爹’,我又是真的舍不得她们,我不想缺席她的童年,不想让她的童年有缺憾,我已经愧对于沈将军,不想再愧对于她了。”男子声线颤抖地说着。
“那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当时也只有七岁啊!”
男子声泪俱下“我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死不足惜。现在小女也已年满十六,我也该去为自己的错而赎罪了。求你,你杀了我吧,只求勿牵连妻女,她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泪眼模糊地央求道,并闭上眼睛,静待死亡。
刹时的怒气驱使南离朝天挥起剑,但在抡下去的那一刹那,又突然停滞在了半空。
周围一片鸦雀无声,夕阳余晖,格外清晰。
南离眼眶微红,强抑着不让泪水盈出。
她轻缓了一口气,冷冷地说“怎么能不牵连?你死了,她们日后的生活怎会安心如初?”
她就是个例子。
“死,太便宜你了。我要你一辈子都活在忏悔里,一辈子都不得原谅自己。你不许去死,不是因为你不该死,而是要你用你的余生赎罪。”南离迅速转过身,一滴泪唰地淌下,
抹干它,又回头淡淡地说了句“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别再让你的女儿再重蹈我的覆辙了。这世上,有一个我,就够了。”
南离走远,男子再次闭上双眼,可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从眼皮的空隙处溜出,他独自一人在那里抽泣了好久。
突然,身旁传来一个声音呼唤着他,
“老丈。”
他抬起头,见一个男子正弯腰看着自己。
男子是洛渊。是师父命他前来集市买蔬果,他恰巧经过这个地方,又恰巧看到了刚才那一幕,听到了那些话。
卢宇迅速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站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
他微笑着道“老丈,这般伤心,是因为燎雪刚才来找过你了吗?”
“你是谁?”卢宇的目光明显警惕了几分。
“我是林瑟,是沈……”
他本想说自己是沈燎雪的朋友(她能猜到的只有这个身份),结果还没说完,卢宇便接上了话
“小林公子?真的是你吗?”他的眼眶又红了几分“感恩苍天有眼,留你陪在她身旁。”卢宇摩挲着洛渊的肩膀,带着哭腔说道。
“嗯……我和洛渊都在。”
“洛渊?是谁?”
“看来他不知情我和沈燎雪的事。”洛渊心想着,随口回到“啊,是我们的一位新朋友。”
他没再问什么别的。应该也套不到什么别的信息了。
听她刚才提到:她说那时她才七岁,他大抵猜测南离和林瑟是从小就认识了。
思索着“原来是青梅竹马啊,难怪这么念念不忘。”洛渊突然感觉自己嘴里有些酸涩,大概是今中午吃了几颗不熟的杨梅的缘故吧。
他是从“所以呢?用全府的死,来换她们的生?”这句开始听的。
果然,?国公主只是她假冒的一个身份,所谓的“沈将军夫妇”才是她的亲生父母。她来找这个老丈,是为了替她全府报仇。
所以,之前杀的那些人也都是这个原因吗?
这会是隐藏在背后的秘密吗?黎允是否也是其中之一呢?
倒是不能完全确定。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王也参与了其中。
若如此,就不只是私人间的恩怨了。
南离,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你最终又到底想做什么?
单是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听到的关于她的不幸的一小部分,他却已有些慌张。看着她红红的眼眶、悲戚的神情,他的心竟也有些隐隐作痛的感觉。
一定是因为她表述地太煽情了吧。他自辩着。
虽然南离最后没有忍下心杀他,但仍久久无法释怀。
夕阳的颜色渐渐暗淡,黑云一层层地压了上来。
她在山脚附近,找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练剑。
不一会儿,黑完全遮盖住天空,下起了丝丝细雨,冲刷着今年新生的绿叶。
南离可能是练得太专心,并未注意到雨,仍忘我似的练着剑,今日,她的剑气异常锐利,仿佛要划破周围的空气,划破喧嚣的尘世。眼神里充斥着冷冽。
她又练了很久很久,汗水与雨水交织在一起,缠绵难分。
突然,雨好像停了?她不再能感受到丝丝挥洒着的凉意。
她停住正在冲剑向前的招式,目视前方,明明还可见丝丝细雨,虽然已不那么清晰。
她感受到从背后飘来了一丝温存,瞬间将剑甩向了背后那个人
——是洛渊。
是洛渊?
他执着伞,眉头微皱,看向她的眼里带着几分柔情,几分担忧。
“这雨今晚应是不会停了,跟我上山吧,山上有空余的房间。”
南离冷着脸,未说话。
“我没有跟踪你,这是我以往上下山的必经处。”他紧接着解释道。
“不麻烦了,我去附近找个客栈。”南离说完,转身便走。
“为何刻意避着我?”
她停下了刚要迈开的步子。
他接着追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还是,你有什么事故意瞒着我?”
她仍背对着他,咬了咬唇,吊起一口气,转过身看向他
“我必须回答吗?听着,我没兴趣了解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无论你做什么,对错与否也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同样,我做什么你也无权过问。我只想我们互不干涉,就当彼此不存在,这很难吗?”
“呵,不存在。真的可以装作不存在过吗?为什么有些人明明不在,却让你心心念念,有些人就在眼前,你却故意视而不见,我就让你如此厌恶吗?”他目光如炬地正对她的视线。
“对!厌恶,厌恶,厌恶至极。”她大声地说着,说着说着,视线随之模糊了起来,像有什么东西的虚影挡在瞳孔周围,直到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湿润的感觉,她断开与他视线的连接,将脸撇向一边,试着调整刚才因喊叫而错乱的呼吸,
她现在厌恶极了自己。
她仍强装着冷漠的面色。
可是,眼眶里那团奇怪的东西正在已不可抑之势试图跳脱出眼眶的限制——这绝对不行!
她将右手握拳送到嘴边,用力地咬住最靠里的食指,但越想心里越难受,表情逐渐扭曲。
好在止住了泪,一滴未流出。
但这一连贯的小动作,足以出卖了她
洛渊没再说什么。
等她自己缓了缓,他握上她正咬着的那只手,握住那只拳头,将它从她的唇边解救下来。
她也随之迟疑地转过头,仍冷着脸,望向他。
他看着她手上红红的齿痕“谎话可以说,但实在让你伤心的谎话,就不要说了。”他的音调极低,语气极轻柔,神色冷静。
轰隆——突然从空中传来一声巨响。
南离下意识地从洛渊手中将自己的手抽离出来,放到了自己的心口处,她将视线移到一边,轻轻地深吸一口气。
紧接着——
轰——很简短的一声。
雷声的音量突然变小。
两股热气突然环绕住耳廓。
哦,原来是他用双手捂住了她的双耳。
经过两声雷声的铺垫,雨开始如脱缰野马般越下越大。
两颊一阵发烫感,她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隔开自己与他的距离,隔开他的手掌。
与此同时,轰隆——又一声巨响迅速萦绕她全身。
她被吓了一跳,微微抖了抖身子,紧了紧放在心口的手,不自然地低下头,视线瞟向地面,又微微闭上了眼,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急速跳动的心脏,但她尽量保持着匀速的呼吸,为了不被他看出异样。
她从小就怕雷声等这一系列的破碎声,这和她的心脏有关。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脆弱的样子。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将她一把搂入怀中。
他甚至不敢用力紧紧地搂着。就像秋日走在路上,生怕踩碎散落在地的脆树叶般小心翼翼着。
被搂住的瞬间,她明显感到对方身上暖洋洋的体温,这种感觉好舒服,可在她贪恋着这种感觉几秒后,她还是决心将自己从中抽离出。
她试着推开他,可这次,他也下定决心不会放开她。
雨点倾斜着偷溜进伞下,肆无忌惮地往两人身上泼洒。
“今夜雨不会停了。现在,或者我跟你走,或者你跟我走。”他的声音很轻柔,语气却格外坚决。
雷声隔一会儿一响,雨也愈下愈大,南离知道今日是推不开他了。
两人上了山。
这间客房因为长时间无人住,主人便将被褥啥的都收到橱子里了,虽是干净的,但长时间不晒,难免有些潮湿和霉味,洛渊便将他自己房间里今日刚晒好铺好的被褥拿来换了。
他只跟南离说是去拿套新的来。
换来后,他刚想要帮她稍微收拾一下,便被下了“逐客令”——“我要换衣服了,你走吧。”
他知道她还是想要刻意避着他。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识趣地关门离开了。
房中只剩下南离一个人。
她脱下湿漉漉的衣服,用毛巾擦干了身上的沾着的雨水,从包袱中拿出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铺好了床。
刚想躺下睡觉了,正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南离问道。
“我。”是洛渊。
南离下床,走到门前,但并未给他开门。
隔着门问道“什么事?”
“我煮了碗姜汤,你趁热喝了它,暖暖身子。”
“不喝了,我要睡了。”
洛渊好像猜到她会拒绝,于是又说道“你淋了雨,山上又格外冷,更容易着凉,若你明日身体不舒服,该怎么下山?”
“汤放在门口,我走了。”说完这句,洛渊便离开回房了。
过了一会儿,南离打开房门,看见了地面上那个方正的小食匣,俯身拾起,拿回了房间。
放到桌上,将匣盖打开,一团热气迎面扑来。
她坐到桌前,轻轻吹了吹,尝了一小口了,
她其实是不喜姜的辛辣味的,可这一口怎却格外地好喝——“怎么是甜的?”
吃到甜的,总是会让人心情莫名地变好。她也甜甜地扬了扬嘴角,用勺子舀着一口接一口,喝了个精光。
为什么是甜的——当然是因为洛渊在熬时往里面加了一大块红糖。
房外的雨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床铺软乎乎的,被子暖洋洋的,嘴里甜丝丝的,她好久没有这么舒服地好好睡一觉了。
第二天,她很晚才醒来。昨晚她睡得很安稳,今日便感觉格外地神清气爽。
她整理好着装,推开门,天已放晴,山上视野瞬间辽阔许多。
空气经大雨一夜的冲刷,格外清新。
这是一处粉饰淡雅的小院,院里没有太多花草树木的装点,显得很幽静,只在贴墙根的角落种着一棵沙棘,它正开着淡黄色的小花。
她正左右张望着,突然被一个声音引回了视线。
一个孩童正在抬头盯着南离看。
“姐姐,你长得好漂亮啊!”孩童一脸认真地说了句。
他眨巴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南离。
“那是?”张霄尧朝南离那边望去。
“小九,不得无礼。”
两人同时朝右看去。
一个老者正在摇着轮椅,缓缓靠近他们。
这应该就是洛渊的师父了吧。
南离也向他走近。
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先生好,我是南离。昨晚因雨阻路在此借住,多有叨扰,还请先生见谅。”
“姑娘客气了。”
两人说话期间,孩童仍紧巴巴地盯着南离那张姣好的面容,仔细观察着。
“小九。”张霄尧严肃地看向他,示以警告。
小九这才跑去一边儿玩了。
“天已放晴,在下不便多叨扰先生了,就此告辞。”话罢,她便想回房拿包袱走人,生怕待会儿碰见洛渊。
“姑娘,暂且应是走不了了。昨晚打雷,将山口那棵老树劈倒了,要等官府来移走,还得有些时候。”张霄尧缓缓说道。
“哥哥!”小九喊了一声。
是洛渊回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你抓到鱼了吗?”小九眼里满是期待。
洛渊笑着看着他,将竹筐解下,放到他眼前。
“哇塞!好大一条!师父你快来看呀!”小九的眼睛像是放着光,兴奋地就差蹦起来了。
也不枉洛渊起了个大早,去山涧溪流蹲守着。
“姑娘,山上的鱼格外鲜美,正午就请赏光一尝吧。”
话罢,便凑过去看鱼了。
南离只得先回了房间。
待了会儿,她又出来了。
推开门,只见小九一个人蹲在院子一角,手里拿着块划石在地面上作画。
南离走到小九旁边,俯身看了看他刚绘好的画,
“这画的是什么呢?”画实在别具风格,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
小九边指着画里的每一角边讲述着,“这是师父,这是我,这是我们住的这座山,这是院子里的树,这是白云、蓝天……”
画中最特殊的一点,也是她最好奇的一点,他却并未主动提及:山的周围都用炭棒涂黑了。
“山的周围为什么都是黑色的?”她追问道
小九抿了抿嘴,低下头看着那幅画,好像有些逃避回答这个问题。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张霄尧的声音
“小九,师兄找你去厨房帮忙。”他正摇着轮椅向这边来。
小九点点头,立马跑去了厨房。
张霄尧先是朝南离相礼貌性地一笑,随后,低头打量了一番地上的画。
“周围的黑应该是代表山下的世间吧。”他说道。
他接着解释道“哎,这孩子也是可怜。去年冬,那晚正下着大雪,他突然闯进了院子里,往地上一趟躺便不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孤儿,先前一直在街上流浪,直到一天被几人贩子抓走,被困了三年,那天在途径这里时,趁那帮人不注意,侥幸偷跑出来的。他不肯走,也无家无亲,我便留下了他。直到现在,他都仍然畏惧着下山,怕有人再把它抓走。我本以为他见到你们会怯生呢,谁知却是个自来熟。”
南离笑了笑,没等再说什么,便传来小九的喊声
“师父,姐姐,鱼炖好了!吃饭啦!”
饭后,各自回到了自己房间休憩。
又过一会儿,南离觉得房间里实在有些沉闷,她便打算出门在山上四处转转,透透气,顺便清清最近繁杂的心绪。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便已到了另一个更高的山头,薄雾中只有一座小亭静静伫立于此,方形四角,看上去已饱经百年风霜。亭中还有一个虚影。
她突觉有些累了,便缓步走近这座小亭,打算歇歇。
直到亭前三四米开外,透过薄雾,她模模糊糊地认出了那个虚影。
她不经思索地转身便要走。
“走了这么久的路,先坐下歇会儿再走吧。整座山,就这一处凉亭。”
踌躇片刻,转身登上这座小亭,虚影的模样逐渐清晰。
果不其然,是洛渊。
他坐在正中间的那块长椅上,另两边的长椅表面浮了好几层灰尘,应是太久无人光临的缘故。
她选择坐在右边的另一块长椅上,用长袖轻轻拂了拂表面的灰,便坐下了。
低头向下看,虚无缥缈的白雾挡住了一切,像是只容许居高临下的人眼中只有它。
放空一会儿,只顾呼吸山上格外清新的空气,离开凌云山后,好久没有这样的片刻了。
过了会儿,他开口道“十几年前,陛下将我送上山拜师习武,但最开始我对这事根本提不起兴趣。所以在最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经常趁师傅不注意,偷偷溜出小院,在山上胡乱转悠,如你所见,我师父有腿疾,所以他从不会来寻我,每次只等我在外面呆够后自己回去。山很大,岔路也很多,起初,都是漫无目的地乱走一通,直到累了便原路折返,但有时走的一段路上分岔太多,我也会搞混,但我却从不担心会再也走不回小院,因为于我而言,在这座山上的哪一个地方都无差,我待在这里,也不过是只有这个地方能容我待在这里而已,而且相比于小院,我甚至更愿待在山上的某一角落,并不是因为小院的风景不比那些地方秀丽,而是因为那时选择待在山上的哪个角落是我唯一可自主决定的一件事。可能是年少不爱记事的缘故,我的记忆一片空白,听人说‘得不到也就不会失去’,我明明什么也未得到,但却不知为何总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再后来,几乎把整个山走遍了,我才发现这座凉亭,同样,不是因为凉亭这里的风景比山上任何角落都要秀丽,它并非与众不同,但坐在这里,吹吹风,看看景,甚至单是愣会儿神,都会让我觉得舒服很多,我可以不去执着于任何事,只是坐着。于是,我便把这里圈定为自己的秘密基地,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以后的每一次逃离,都会来这里。再后来,陛下令一位大将军带我去了前线沙场,那是第一次,我亲眼目睹了残血横飞、尸骨遍野的一幕又一幕画面,至今,有时还会在梦里见到几幕。待战后,见到的无辜的受战争牵连的百姓,死的死,伤的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更是不胜枚举,那时,我第一次那么想做一件事——去帮他们。可是,我却又不知该怎么去帮。我没有能力让死的人复苏、让伤的人治愈、让心灰意冷的人重拾活着的勇气。伤害就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在施害者酿造伤害之前,伤害是可控的,但在伤害发生后,受害者却又显得极为无力。所以,我能做的,我该做的:只有在施害者走向受害者之前,先一步将他拦下,无论伤害程度大小,无论是针对还是牵涉,无论伤害发生的可能性大小,无论……他是谁。”
你一定能读懂我的言外之意吧。
“那你是如何判断谁是施害者、谁是受害者的呢?”
显然,她未解他的意。
她接着说下去“受害者就只是受害者吗?人的视角太有限了,甚至连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只要你没办法成为他,你就永远也看不清他。”
是啊,视角太有限了,他现在满心满脑的疑惑,别提亲眼看到,他连亲耳听到都难,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问些什么,有关她的那些藏起来的一切,一切的痛苦。
更贴切地说,是他不敢问。
“是啊,我永远也看不清她。”
两人视线交汇。
又双双移开。
沉默片刻。
他鼓足勇气,坐到南离旁边,正视着她,说道
“南离,可以不要再刻意避着我了吗?”
“洛渊,或许,看不清她是她最想让你看清的一点。”
“可是我不想。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可我就是会下意识地去在乎,有关她的,无论什么,都会在乎。师父告诉我‘情感是和声而非独白’,难道她真的能一点都不在乎吗?我不信这是我的错觉。”
当然在乎,很在乎,非常在乎。但也正是因为越在乎,才会越用力将你推开。不过才两天,她就感觉自己已经要装不下去了,真的好累。
春之将尽,山风裹暖,轻撩发丝,挽春入梦。
“好快,五月,眼见也即将过半。”她突然感慨道,“洛渊,可能,十几天后,在不在乎的也都就没有意义了。”
“起码现在是有意义的,明天任谁也说不准,十几天后更无需提,至少该在仍可在乎时好好珍惜吧。”
他的表情很认真。两人面面相觑。
“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比怅然若失更遗憾的是还在时却不珍惜。”
他本想过顺遂她的意,如果她真的那么想拒他于千里之外的话。可昨晚那个雨夜,看到她受雷惊吓的样子,他意识到,她也是个有情感的人,甚至可能比他更强烈,只不过她善于隐藏罢了。她看上去太痛苦了,他实在没法忍心看她继续痛苦了,这比让他痛苦还要痛苦。“南离,我不知道十几天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但至少在这十几天里,我希望你能过得开心一些,轻松一些,这对我来说重要得多。”这是他心底自语的话。
“可我怕,比不珍惜眼前会更让你难受的是注定遗憾的未来。”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她心里想道,未说出口。
面对着他,她扬了扬嘴角。
洛渊一愣,神色瞬间豁然开朗许多“你同意了?”
她转过头去,故作观望着景色,双臂交叉掖了掖衣服,
浅笑着回了句“我困了。”
洛渊也随之往外歪了歪头,微仰着脸凑近并向她投去期待的目光“同意?”
脸对脸,眼对眼,一丝异常的温存在两人间延展开。
她收住笑,往后倚了倚,微微闭眼,“真困了。”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也往后倚住靠背,不正经地说道“嗯,我也很困。”
两人都佯装闭上眼,结果不一会儿,都真给睡着了。
不知是过了多久,南离迷迷糊糊地醒来,应该得有一会儿了,因为一直保持坐着的睡姿,她感觉全身麻麻的,脖子很酸。
她想起身活动活动,这才察觉到身上有一件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披风。
她微微侧头看向了洛渊,他好像睡得正香,她莫名地扬了扬嘴角。
回过神来,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
小声自语一句“明明很热。”
她轻轻掀开披风,又轻轻将他盖到洛渊身上,便离开了。
回到小院,小九仍蹲在那个角落,拿着划石润色他上午刚画好的那幅画。
“你愿意听一听我对这幅画的想法吗?”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脑袋上方传来。
他抬头,看到的是南离。
他愣一愣,有些迟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南离蹲下身,拿起一块化石,也同样边指着画边说着“来,让我们来假设一下,这是小九,周围这一片黑是被坏人霸占的世间,这是现在的样子,对吧?”
小九点了点头。
“再来看,小九日日在山上跟随师父修炼武功,他的武功越学越好。终于有一天,小九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对抗这些黑暗,他不仅可以保护自己,而且还能帮助大家铲除那些黑暗了。所以,他就一点点,一点点,把黑色变成了白色。”南离边说,边用力划拉着白色划石,磨掉画中表面那层黑屑。
“好了,现在黑暗都消失了,要不要尝试给那些空白的地方添上点东西?”南离笑着把划石递回到小九手中,示意让他去画。
“山下?”小九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对,你之前没上山的时候,见到的应该不只有坏人吧,肯定还有一些好看好玩的你喜欢的东西,试着画画。”南离鼓励道。
小九边画边说着“山下……山下还有小花,有小白兔,还有……”突然停下,“姐姐,我太久没下山,有些忘了,你可以帮我再添上一些吗?”
南离愣了一下,接过划石,后笑着边回想边说道“当然,山下还有好多好吃的,枇杷果、糖葫芦……对了,山下人们还会庆祝很多节日,比如花灯会时,大家就会在河里放各式各样好看的花灯祈福,还有各样的演出,特色小食……”
小九边听着的南离讲述,眼中逐渐放光。
“嗯……现在这幅画是不是顺眼多了?”南离说道。
小九点点头“嗯!我也要像画中的小九那样,把那些黑暗都统统消灭,我也要去参加姐姐所说的那个花灯会!”
南离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好。但是呢,姐姐也要提醒你一点,不必太执着或太急于求成,因为还会有许许多多正义的人,也在像小九一样在努力着,山下的世界早已不是全黑的一片,就如你的师兄,他就一直在做惩恶扬善的事,尽己之力,在黑暗中点一束光。”
“嗯!我经常听师父说,师兄是个很棒的人!”
“他……是啊。”南离小声自语了一句。
在她自语时,小九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狗尾巴草编成的小玩意儿。
“姐姐,看!这是师兄给我编的小狗。”
南离的视线瞬间被那只“狗尾巴草小狗”定格住。
她轻轻拿起,细细观摩着,凝滞住的神色突然又展开笑颜,
“还是这么丑。”她的眼底悄悄泛着一点亮。
她将“小狗”还给了小九。
“但是姐姐,师父教的功夫也是真的好难呀。”
南离笑了笑“小九这么聪明,用心肯定能学好的。”
“对了,姐姐也会功夫吗?”
“嗯。这样吧,姐姐先偷偷教你几招既简单又可以很好地保护自己的剑术,先作防身用,怎么样?”
“好呀!”
南离行云流水地展示了一套“梅花三式”,手中的剑犹如与她融为一体般灵动。
“梅花三式?怎么可能!”
房间里目睹全程的张霄尧在看到南离那套招式后,瞬间眼睛倏地睁大,眉宇拧成一团,“难以置信”四个字仿佛生生刻在他脸上般。
他好久都没再看到这一招了。
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平复下刚刚猛地上头的情绪,出房间前做了五六次深呼吸,打开门,一阵微风迎面吹来,他却感觉像被泼了一盆冰水般,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又轻呼一口气,才凑上前去,赞扬道“南姑娘这一套剑术甚是精妙,不知是否有什么名字?”
南离回应道“这是我师父教我的,她没有告诉我名字。”
“那能否有幸听听你师父尊名?”张霄尧紧接着问道,没留一口气的空隙,似乎这才是他迫切想知道的。
南离微微一笑“我师父也如先生般常年居于山中,未贯名于江湖,先生大抵是不知道的。她叫眉杉。”
得到明确的回答后,悬着的机械般地被定格在了那一瞬,记忆却已光速般地穿梭到了另一瞬,那是好久好久之前了。
“先生,您认识我师父吗?”许久,听到南离的话,他这才回过神来。
张霄尧稍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他根本没回过神,他哪还有心思回过神。
几朵沙棘花在微风吹拂下缓缓落地。
太阳快落山时,洛渊才回到小院。
“诶?师父,南离呢?”
“山口开通了,她刚刚走了。”
“哦。”他有些失落的样子。
“洛渊,你钟意于她,是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正面发问,他明显愣住了,眼神回避,“我……”
“洛渊,爱不一定非要理由,你爱上她绝不是因为她做了让你心悦的事,或许只是因为是她。大方点表达,爱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不要因为什么别的事而缺憾。”
他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自证喜欢她,但却一直没找到,但他又清楚知道自己就是爱上她了,没有理由,不,是无需理由。
喜欢这件事没办法把握分寸。有时候,一个人什么也没做,就会有另一个人爱上他(她)。因为在那另一个人眼里,那个人就只站在那里,就已经足够美好了。
下山后,南离便直接去了黎睦彦府上。
可到了她才发现,自己没带针囊。
“不然明天……”未待黎睦彦说完,
“不用,就今天吧。最后一次。”
“嗯?”黎睦彦一时有点懵,但他仍按南离的要求背对着她盘坐着。
“最后一次,我会通过运我体内的气逼出你体内仅剩的、也是最顽固的几丝浊气,过程可能会比较长比较痛,你准备好我再开始。”
“我准备好了。”
这过程确实持续了很久,有好几次,黎睦彦都是咬紧牙关才坚持过来的,
直到南离说了句“可以了。”,他已浑身是汗,感觉像淋了一场大雨般,但同样,身体也被冲刷地焕然一新。
“你痊愈了。”她说话的声音明显虚弱很多。
黎睦彦忙转回头,只见她的额头上也挂满了汗粒。
“你怎么了?”语气略显着急。
“我能怎么,不过是一直一个姿势坐了这么久,有些累了而已。”
“哦。”闻言,他的心这才安稳下来。
他当然不会知道,其实,她给他疗伤的方法是个江湖上消失已久的禁术——原理就是,施术者体内气运足够强大便可抗衡患者体内的浊气,将浊气逼出,新进来这丝命气也自然地填补空缺。简言之,折施术者一口命气,补进患者体内。
这种医术,只要施行得当,对患者不会产生一丝伤害。但对医者却伤害极大,硬生生逼出自己体内一口命气,怎会不伤身?
南离仍坐着,缓了一会儿。她又一如既往掏出一个小袋子,拿出一颗糖豆递到黎睦彦眼前。
他轻声一笑,打趣地说道“最后一颗了?不如把袋子一并给我吧。”
她没答应,嘟囔道“里面还有好几颗呢。”
“终于算解脱了吧,不然每过几日就会忧心:明日那女的又要拿针来扎我了?”南离故作轻松地问了一句。
“倒也不会。”
“真的假的?”她一脸不信的样子。
“把明日的悲痛就只留给明日吧,至少,在日后忆起往事时,今日是个好念想。”他又补了一句“况且,我也真不觉得施针的日子是个坏日子。对我来说,这不是坏事。”
闻言,她不经意间便联想到了自己和洛渊的事上,想起了他刚说过的那些话。或许,他也就是这样认为的吧。
“但愿真是这样吧。”她若有所思地说道,视线突然又被从窗外撒在地面上的月光所聚焦,“不早了,我就先走了。”
话罢,她缓缓起身,确定自己完全能站稳,才迈步走。
刚打开门准备迈出去,又被黎睦彦一句话拦下,
“南离,还是该正式地说一句——谢谢你。”
她回过头,浅浅一笑,又故作严肃道“以后把这副身体保护好,就算谢我了。”
话罢,她便转身离开了。
房间里,又只剩他自己,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糖豆,将它含进嘴里,细细品味着它带来的丝丝清甜。
“好像,已经不再讨厌吃甜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