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予本想靠百里御疆出塔,可谁知刚进入阵眼,他们就被浓雾裹挟着强行拆散开来。
脚下是崎岖的石头路,四周是散不开的雾,阴冷的风“呜呜”地吹着,听着头皮发麻。
她缩了缩头,怯怯地喊了两声百里御疆,可声音在雾里撞了撞,就散了。
这不是个好事:没有边界,亦没有终点。
眼下伸手望不见五指,她只能自己壮胆,独自前行。
少予像一只没有方向感的蚂蚁,到处乱撞,看不到日升月落,就不知走了多久……
有时她以为撞到冰冷的石壁就是阵眼的边界,可再走几步,就又看到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有时她绕着绕着以为走得很远,可看到熟悉的石头路,她就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原点。
绝望的压力扑面而来,她太累了,决定靠在一块石头上小憩会儿,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梦里全是杂乱的噩梦,她迷迷糊糊地惊醒,又睡过去。她本能般地牢牢攥紧传信铃,当作自己的依靠。
昏暗中,传信铃忽然亮了起来,它悠悠地吐出一缕金光,铺开化作透明薄被,轻轻落在她的身上。
睡梦中的少予感受到久违的暖意,嘴角无意识地扬了扬,身体也慢慢放松下来,很快陷入了沉睡。
等她彻底清醒过来,金光早已消失,唯有浓雾中飘着几只绿幽幽的鬼火,看着十分古怪。
可直觉它们不会伤害她,便试探着开口:“你们是在为我指引方向吗?如果是的话,就飘一下。”
鬼火们立刻响应,在空中左右晃了晃。
太好了,她心里一松。睡足后,精力全回来了,她利索地站起身,沿着鬼火排列的方向,一路小跑着闯进浓雾中……她穿过黑暗的山洞,尽头是一片白,她小心地走出去,刺眼的亮光让她忍不住闭上双眼。
当再次睁开眼时,出现的竟是没有被毁去的长乐山。
她抱着某种隐密的期待,拾级而上,悄悄推开院门,探进了一个头。
院子里的石凳上,坐着熟悉的身影——师父的紫袍齐整地垂在青砖地上。此时的他瞳孔清明,额间的黑色昙花印记也是小小的。他一手慢悠悠地转动着佛珠,一手拎着茶壶,往身前的空杯里斟茶,茶水漫过杯底的声响清晰可闻。
一切都是记忆中的场景。
听见开门声,师父温柔地出声:“回来了,累了吧?茶还温着。”
“师父……”她鼻尖忽地一酸。
明明知道这大概率是幻境,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起在长乐山的时候,偶尔从山上下来,师父也总这样,在石凳上等着她,茶盏也总是温的。
少予小心捧起茶盏坐下,怔怔地望着他。
“盯着为师做什么?”察觉到她的目光,师父看向她,随即皱了皱眉道:“这次从山上下来,又摔着了。”
她吸了吸鼻子,低头看到自己满身污泥的狼狈样子,忍不住笑出声,还好血迹已经干涸,混在泥里看不出来,“对呀,想要快点见到你,就从山上滚下来了。”
怕师父担心,她又忙补充道:“不过你放心,我没有受伤。”
“有没有受伤,要看过才知道。”他说完已经抬起手,金色的微光从他指尖漫开,轻轻覆在她的身上。
顽固的污泥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袭蓝绿渐变的长裙,裙角绣着的彩色云纹,衣料贴在身上很舒服,还裹着淡淡的檀香。
微光又顺着手肘、膝盖,掌心……仔细查探着受伤的痕迹。
等师父收回手,脸色才好看些,“这次是你幸运,才没受伤。”
少予心虚地点点头。
“以后啊,你下山可以慢些。”他特意顿了顿:“为师不会再走了。”
“不走了?”她不敢置信地又重复这三个字。
他笑着点头,“嗯,外面的事处理完,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好好陪你。”
她出神地回味着这做梦都不会出现的场景,没发现师父已经从身旁的竹篮里端出碟桂花糕,上面糖霜撒得匀,还冒着股股热气。
“你来之前刚烤好的,快尝尝,凉了就不甜了。”他递来一双竹筷。
少予匆忙夹起桂花糕,连同不安一同吞下。甜香在嘴里漫开,但她的心里却越发酸涩。
“好吃吗?”
她忙不迭点头,又塞进嘴里好几块。
看着她吃糕的模样,师父眼底笑意更深了,他用指腹轻轻擦去少予唇角的糖渍,调笑道:“没想到为师厨艺竟变这么好了。”
他又给她续上茶水,“上次你说后山的野菊开了,咱们可以采些回来晒干,泡茶也是很好的。等晚上为师带你去山顶看星星,长乐山的星星总是比别处亮些。然后等你休息好,为师在院子里开辟个药园,这样你就不用总上山……”
“师父!”
少予忍不住打断他,这一切太美好了,她怕再听下去,就真的舍不得离开了。
“能不能………”她鼓足勇气道:“能不能告诉徒儿,怎么离开这里?”
师父斟茶的手顿在半空,他抬眼望她,眼底的温柔慢慢褪去,露出受伤的神情。
“在这里不好吗?有温茶,有甜糕,有为师陪着你。不用见外头的残忍,不用经历疼痛。”
“很好,好到我想永远留下来。”可一想到入魔的师父,她不禁哽咽道:“可外面的你很痛苦,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入魔,让你带着对我的误解死去。”
师父垂眸,缓慢地转动佛珠,思考了良久才继续开口:“若我说,我是净尘特意为你,留于世间的最后一丝善念呢?”
这句话让她的心立马悬了起来。
“外面的净尘已经入魔,现只是一具承载恶念的躯壳。即使你出去,他也不是他了……保护你,是我们共同的心愿。只要留在这,谁都伤害不了你,包括净尘自己。”
“少予,留下来好不好?”最后的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祈求。
听到后面,少予的指甲已经狠狠嵌进肉里,用来提醒自己这是幻境!
她实在不知这话里的真假。若是假话,她留下来就意味着一辈子困在塔里;若是真话,这是她守护师父善念最后的机会。
这些年师父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心乱如麻,可也知,只有主动询问才能接近真相。
“师父,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入魔吗?”
他看着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起来,连声音也有些干涩:“关于这件事我只知道,净尘和魔做过一笔交易,主要是……为了救你。”
“救我?”
师父点了点头,“五千年前,净尘为寻找神的庇护,踏遍三界,途中偶遇你。那时你刚化形不久,懵懂中为净尘而死。他不愿欠你,也不愿等待,去报答转世的你。这时,魔恰好带来灵隐山最后一抷土,强行聚拢了你的魂魄。”
说到这他叹了口气:“只可惜你的魂魄在修复过程中受损,醒后便把从前的事都忘了。”
听完这段跨越千年的过往,少予感觉就像听话本里的故事般,对平白多出来的三千岁,一点实感都没有。
要是有记忆,她想就该跟五千岁的百里御疆一样,浑身都是心眼子,这样自己就不会被骗得如此之惨了。
不过话说回来,她和师父还真是世间最奇怪的师徒关系。五千年的时间,彼此都只想着报恩,现在他倒是报完了,给自己最安稳的家。可知道真相的她倒觉得,自己的恩还没还上,就闯下了大祸。
“五千年前的事我记不清,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做出死亡的选择。但这一次,我觉得师徒就该要一起面对。”想清楚后,她格外坚定,“这缕善念是你,外面那个被魔气侵蚀的,也是你。我不能只守着安稳,把另一个你丢在苦海里。”
“听完你就是这么想的?”师父语气略显生硬道。
“是的。”她屈膝,重重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感谢你多年的养育之恩。以前都是你把我护在身后,这次该我站到你身边了。就算外面的师父认不出我,也没关系。因为我们是师徒,该一起共进退的。”
“我们为你做了这么多,更想让你留下,你明白吗?”师父的语气已经变得很差了。
“对不起……”她愧疚道。
“罢了!孩子长大,有自己想法了。”
师父幽幽感叹了一句,便没再劝下去。
他抬手轻轻一挥,院门外便出现一条曲径通幽。
“从这里走出去,就能抵达真正的阵眼,里面很危险,你保护好自己。”师父递给了她半块玉佩,“拿着吧,之后有用。”
“师父,等我把外面的你带回来,我们再回长乐山,采野菊,看星星,开药园。”
可惜师父只给自己留下个冷漠的背影,她想他是真生气了。
少予转身,没敢再多看他一眼,仓皇逃出了院门。
沿着小路走,不一会就触到了石壁边界。石阶上方赫然出现一道高耸的巨大黑色铜门,门上刻着两尊金色的镇邪兽纹。墨绿的昙花枝从门底攀到门顶,枝节交错,将门缠得紧实。
而石门旁,一道玄色身影正斜倚着石壁,正是百里御疆。他周身带着未褪的煞气,便知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他手中的赤剑沾染着血珠,正顺着剑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响。
百里御疆声音裹着几分疲惫的沙哑道:“你闯出心魔引,本座倒是小瞧你了。”
她懒得跟他斗嘴,直接追问道:“心魔引是什么?”
“是一种幻境,不能伤你,但能用执念勾着你留下。除非你坚定想离开,否则停留得越久,神智越容易被吞噬,最后成幻境里的活傀儡。”
所以刚刚的师父只是幻境吗?
她感到庆幸,又有些委屈,怎么能全是假的呢?
“你身上有净尘的味道,刚刚见到他了?”百里御疆随意问道。
“嗯。”少予应得冷淡,坏心地想,到底谁能把他逼得如此狼狈,开口便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那你呢?你又看见了谁?总不会是被哪个小妖小怪吧?”
“这妖你也很熟,本座的父尊。”百里御疆淡淡开口,听不出情绪。
她重新望向那把剑,猜测这血该不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