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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五点多,左耳用力抵在被褥上,能感受到脉搏沉重的叩击。
我记得自己是体弱的。我记得半夜用塑料盆接住喷涌的呕吐物,与呕吐物一起涌出来的还有我的眼泪鼻涕和口水,小小的房间白惨惨的床头灯亮着,我很愧疚,搅了诸位来之不易的安眠。我记得不断的高烧,怪诞的梦里曹操推着巨大的轮子,我被留在他乡的旅馆床上,一个人,木制的轮毂隆隆碾过风雨飘摇的魂火。我记得呼吸阻塞日难精神夜难眠。我记得肺炎住一个月医院手背密密发青的针孔。我记得开国礼炮似的喷嚏,头晕眼花眼冒金星。身体康健数日,我会变得揣揣不安,我知道天罚随时要来,我开始忆苦思甜,以防再次摆脱健康躯体的时候落差过大。我不允许自己忘记痛苦,我永远等待苦难临幸。我虔诚。疾病是频繁的,这让我更加感激地过活没有瘫痪在床的日子。我感激涕零地使用没有发炎的咽道和鼻腔,因为那是极短暂的恩赐,用以奖赏最能忍耐的人类小孩。
我讨厌喝生姜红糖水,快二十岁了也讨厌,前段时间嗓子疼,几乎是哀嚎着喝完的。百分之十的哀嚎呈现以人类的死动静,剩下的部分在颅内高/潮,不喧哗不扰民,很好的一名素质青年。我频繁地被铁勺子或者木筷子压住舌根,手电筒照进来查看扁桃体是否红肿。听诊器冷冰冰,手也冷冰冰,伸进里衣,我尤其讨厌大冬天听心音,又冷又浑浊,从没有好消息。我喝过很多药,吞过很多药。冲剂真的太难喝了,尤其是为了适口性做成草莓味的。恶心至极。小塑料量杯里用温水化开粉红的粉末,我现在又闻到那股味道了。
我想吐。
当时我喝下去了,完完全全喝下去了,然后从我的胃里条件反射地喷出来,喷在桌面上。行文至此,我忽然意识到我的胃是很爱护我的(尽管我并不那么爱护它,似乎还总是理所当然),它当时一定认为我吃到了什么剧毒的东西,当机立断启动应急保护预案,魄力十足。那是一张玻璃台面,药液在上面溅出一片淡粉色浅浅的湖。湖面平静。我被勒令将湖水重新喝回去,可我不是传说里神秘莫测的尼斯湖水怪,我只是一个刚刚应激呕吐的虚弱病人。玻璃台面很干净,很冰凉,连带粉色的湖水也变得寒凉彻骨,彻骨,以至于暂时盖过了恶心的味道。
我感觉自己一边哭一边吸吮薄薄一层水的样子,像一条狗,或者别的什么,反正有点新奇。我反复说自己不是故意吐掉的,反复,反复。后来发生什么我不记得了。可能有点记得,但我不愿意费力去回忆,以上集中在读幼稚园以及小学,相隔久远且没太多意义。我不想继续写这些了。
我写作要丢弃很多东西。我沐浴厚重胶粘的尘埃,我想张开嘴,让里面织满密匝匝的蛛网。我是一塑料袋的炫酷垃圾,在自然中难降解,所以我更偏好人文景观。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总之我尽可能描绘得浅薄,两厢平衡,才不至于垮台,不至于沉没在矫揉造作的人工海。
哇,有人驼着一头蓝白红黄的泳圈在大江里游泳。我想多看一会儿,但是我在过桥,过了桥,与一座素未谋面的城相遭遇。我们都不了解彼此,过去不,现在不,将来可能依然不,这是很遗憾的,但是也没有太多办法。人一生只能和一座城市擦出魂归故里的激情,一座城却可以像卖气球的商贩,手里牵着许多人的魂。一城多魂制,会不会是种封建糟粕。受某种局限吧,我暂且认为这不是。更进一步,我意识到城是圆形的而非扁形。人魂穿行在球体的无数微分,看到无数微分的面,将其重构为独属自己的城市印象,终于失去体积,都失去体积,臻于化境。不可以用任何维度测量。不要用任何维度测量。这是亵渎,不要亵渎。这是世上最主观的雕刻,琢连理,塑棺椁。像肚包肉,温暖蜷曲。我躲进美化过的情感回忆里避难,隔岸观火。火烧死了我。
我早就不在意了。我要找点饭吃。
菱花黑白拼地砖,黑虚线上倒挂蝙蝠般的射灯。服务生的高情商说法是这香茅草孜然鲍鱼可能有点韧,想来是委婉的劝慰。我还是下单了,高低尝尝到底多韧。
外壳薄脆,内里筋道,紧实富有弹性,少盐多香料,口感过渡良好。稀罕物。我闷了三只。
红醋上飘着小圆镜,那是亮亮的油星,可爱。
金红青,青泛白。新新旧旧,今今后后。褪色。红底黄字是书法,质问我為何到此。
鸡蛋花為何到此松松快快地开,它们的树冠很透气,我有点喜欢。
我為何到此听到有人说,為何到此佛门重地,这么臭。
我為何到此看到一排大字,為何到此度一切苦厄。
我為何到此遇到两座油炉,活了一撮火,旁边的為何到此忙于寂灭。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是它為何到此的道理。
长廊外,檐角悬垂几条莲花雨链。我不喜欢这样的意象。铁锁链。贯穿伤。莲花不适合这样规整的乌合。為何到此很恐怖。
我為何到此看着云山江。不明白昨日为何為何到此将它们比作圣娼。圣是不存在的,娼也是不存在的,所有人都拥挤在这两个字缝中间,偶尔发生些踩踏事故,為何到此死了很多人,将来还会死很多人。云是云,山是山,江是江。它们為何到此存在。它们為何到此也不存在。因为没有人与我看到一模一样的云山江,我自己也无法复刻。云山江為何到此绝版了,圣娼為何到此也绝版了。人们為何到此依旧在字缝里相互践踏,很多人正在因為何到此死掉。為何到此。為何到此。為何到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