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六年九月一日,开学。
校园里人群熙攘。
为搬运住校的行李,顾爸爸向邻居借了一辆小面包车,到达的时候学校门口已经停满了私家车,顾爸爸只好把面包车停在百米开外。
顾爸顾妈扛着被子和大行李箱走在前头,顾南原背着书包,怀抱着两个装了洗漱用品的盆跟在后头。
校门口停满了各色小轿车。顾南原不认识汽车的品牌,但是从大人们的穿着打扮上可以判断,她的家境在学校里是垫底的。
应该还不是最穷的。顾南原心想。因为她还看到了零星的几台电动三轮车,以及几个穿着解放鞋用蛇皮袋装着行李的灰扑扑的家长。
到嘉英外国语学校上初中,是顾南原人生的第一个重大“意外”。
用宏大一点的说法,是她这个小镇女孩人生的转折点。
小学的最后一场期末考试,顾南原完成得很好。
她几乎没有感觉到所谓的升学压力——春田完全小学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升学压力——没有人会对一个村小的学生抱有太高的期待。即使是对长年保持班级第一的顾南原也一样。
所有人,包括顾南原她自己,对自己未来的期待都只是努力考一个普通一本大学,比如市里或者省里的师范大学,然后有一份普通的坐办公室的工作。
交保险有退休金很重要,这是妈妈多次告诫她的。父母对她的要求就是不要像父母一样做没有任何保障的农民。
顾南原没有太远的规划。她虽然觉得要好好学习,但没有想过什么人生理想或者目标。她从小就喜欢写作,也喜欢窝在房间里临摹各种卡通,可是作家或者画家这种职业听起来很高端,遥不可及。
她爱做梦,但不自寻烦恼地立志。
初中也定好了,虽然还有入学考试,但反正无论考得怎样都会有书读。
许是心情放松,顾南原的“考试发烧症”不药而愈。六年级的期末考试数学拿了满分,语文作文扣了两分。顾南原自己挺满意。
嘉英外国语学校是一所私立初中,成立刚五六年,但近两年的中考成绩都打败了实验中学,升入春浦中学的概率居第一,在县里一下子有了名气。
顾南原听班主任说过这个学校。一个学期光是学费就要三四千,太贵了,还离家那么远,她没有兴趣。
但顾南原还是听从老师的话告诉了家长嘉英招生考试报名的事宜。
“报名费就要50块。”顾南原觉得贵,别的学校都不用交钱,家里还有负债,她不想去考。
母亲还是给了她50块钱,对于这种钱,父母再难都会愿意出。
母亲有她的考虑:“都是好学生去考,刚好看看你在全县的水平。”
“都说你成绩好,如果考不上可要打屁股的。”父亲半开玩笑地说,“不过如果考上了也是没得读的。”
考就考吧。顾南原没有压力。反正每学期几千块的学费根本付不起。
嘉英的考试排得最早,顾南原去了安排在镇中心小学的考点。
语文试卷没什么特别的,数学卷子后半张基本都是奥数题,顾南原在《走进美妙的数学花园》里都接触过。最后一题是一个计算圆面积的题目,要求算出一只用绳子拴在不规则石墩子上的小狗的活动范围。有点复杂,顾南原一开始想漏了一小块面积,检查的时候发现错误只好划掉重写。
数学应该没有卷面分吧。顾南原叹了一口气。不过也不要紧,她又不会去嘉英。
她又想起金玉珊,金玉珊应该也会在这个考点考。她为此有点期待出成绩。
第二天上午又去丰安中学考试。这是顾南原打算去的中学,她环顾着校园,已经开始期待在这里的三年了。
丰安中学的卷子巨难,数学选择题开始就尽是超纲题,显然是冲着筛选尖子生来的。顾南原忍不住蹙眉,抬头看周围,瞥见有的人后半张卷子几乎雪白,有几个人干脆写了个解蒙了个答案提前交卷了。
顾南原绝不提前交卷,她的人生信条是尽力而为。考场上还有一分钟都要再检查一分钟。
铃响,交卷。
顾南原走出考场,父母已经在教学楼外等待了。他们一大早就去嘉英看成绩。
各个初中的考试时间排得很紧,为了更好地“抢人”,嘉英中学连夜就把卷子改完,第二日早上9点就放榜。
父母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与笑容。
顾南原活动着肩膀,小小地抱怨:“卷子有点难。”
父亲笑:“那就不在这里读了。”
母亲笑着接话:“咱们去城里读。”
顾南原不以为意地跟着他们俩往校外走:“三四千块一个学期,怎么读得起啊。”
父亲笑得更开了:“不要钱的。”
“什么意思?”顾南原听不懂了。
“前十名不收学费,还给奖学金。”母亲有些激动,“你考了第七名!”
“182分!语文91,数学也是91。你确实不偏科啊。”父亲的语气中满是骄傲。
“听说再低一分就出前十名了,差一点嘞。”母亲拍拍胸口,“你考运还不错。”
顾南原好久没见他俩这么默契和谐的氛围,好像刚排练完的样子。
她有些不敢相信。她没有觉得自己发挥得有多好,居然可以考到全县第七?!
两天后,丰安中学的招生考试成绩也出来了,她语文84,数学79,拿了第二名,也是唯二总分超过160分的学生。
顾南原对自己产生了新的认知。原来不光是作文成绩,自己的考试成绩也是排在全县前列的啊。
她心里沉睡的火种仿佛突然苏醒,发出小小的清脆的噼啪爆裂声。
父亲开始在家给各个亲戚打电话。
他会先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女儿考上嘉英外国语了,不知道要不要让她去读。”
电话那头的亲戚第一反应就是制止:“这有什么好读的,那种学校就是为了骗钱。主要还是要孩子自己努力,乡下读读也一样的。”
顾南原知道,他们怕父亲开口向他们借钱。
“说得也是。”父亲继续卖乖,“虽然她考了全县第七名,不收学费,但是城里什么都贵……”
“不要钱?”对方愣了一下,立刻改口,“那肯定要让她去读呀。孩子这么争气,读书这么好,你不让她读说得过去的?”
“怎么会一样?教育质量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费贵一点能贵多少的,小孩这么优秀你不让她读,长大了要怨你的。”
父亲见好就收,笑道:“那是该让她去读的,是该去读。”
顾南原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个样子。
在她收到正式录取通知书的暑假,几年没有正经工作到处晃荡的父亲,居然主动托人介绍了一个开货车的工作。
一个人运砖运货,还要负责装卸,很累。父亲一年里瘦了快十斤。
但因为父亲的努力,顾南原初中毕业前,家里的欠款就基本还清了。
十几万,在当时的顾南原心里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她几乎不敢妄想家里债务的清空。
“赚钱还是得靠男人。”母亲的语气复杂,却也夹杂着掩饰不住的欣慰。
顾南原跟着母亲感到欣慰之余,也莫名觉得有些小小的讽刺——原来只要父亲像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一样投入工作,家里是可以快速好起来的。
可惜……她为自己的家庭、为母亲,感到失落和不平。
当然,在被录取的当年,顾南原最大的情绪是高涨、亢奋的骄傲。
这份骄傲不光是对自我的认可,更有一种承接天降大任般的顿悟与责任感。
原来,我这么厉害,这么重要。
原来,我真的可以改变家里的小气候,让父亲“浪子回头”。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拯救于家庭于水火的女侠客。
唯一让女侠略感失落的,是没能和约好的几个小学同学一起去丰安中学。
她跟母亲透露这种失落。
母亲爽朗地笑她:“傻瓜,那肯定是去嘉英更好呀。”
是的,去嘉英更好。
更好的地方,没有任何不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