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原这一届共计约四百名学生,分了六个班,顾南原在七年三班。
虽然已经小有名气,但是嘉英毕竟是新起的学校,很多设施还很不完善。塑胶操场预计明年修建,部分宿舍楼工程也还在收尾中。教学楼一到三层分别由高年级到低年级各占一层,第四层的教室直接改成了新生的女生宿舍。
“宿舍”足够大,放了七八张上下铺,班里住校的14名女生就住在了一个屋里。
初到嘉英,顾南原非常不适应。
比起小学,课桌都是全新的,教室里有投影仪和电视,食堂的饭菜也让顾南原满意。
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她很想家。
虽然她在写日记时已经不喜欢自称“孩子”,但是或许在上学这件事上,她和当初不愿意上学前班的自己区别并不大。依然慢热、恋家,无法快速融入集体。
她在小学的时候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交到多么要好的朋友,但真到了这么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关于童年的那些朋友的记忆突然变得亲切起来。
毕竟是相处了六七年的人啊。而且,自己作为班长,俨然已经是老师和同学围绕的中心。
而在这儿,几乎没人认识她,没人在意她——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还真有一个小学同学和她一起升入了嘉英外国语。
不是顾佳佳,不是贾嘉晨,居然是许刚丰。
据说许刚丰的父母花了相当多的“赞助费”,才把他安排嘉英。
许刚丰分在六班,和顾南原搭不上话。
当然,就算分在一个班,顾南原和他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第一次上电脑课,顾南原偷偷观察别人才知道哪个是开机按钮。最后关机的时候,也是折腾了几分钟才做到。
好多同学小学的时候就有电脑课,甚至家里就配有电脑。
顾南原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
她想哭。
上课的时候,吃饭的时候,跑操的时候,身边明明都是乌泱乌泱的同学,但是她就是觉得孤独得想哭。
顾南原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内向害羞的人,小学时候那个咋咋呼呼的班长仿佛另有其人。
班上的同学也并不是不好相处。也有人主动邀请她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但她对于女生之间手勾手并排走的亲热,还是不太适应。
同桌是一个瘦瘦的叫姜玲的短发女生,她一上来就对顾南原展现了很大的热情。
“你好,你叫顾南原是吧?”姜玲凑到她面前,“我叫姜玲,是实验小学毕业的。你小学是哪里的?”
“春田小学。”顾南原掩饰着小小的无措,“是乡下的一个学校,你可能不知道。”
“哇那你好厉害。”姜玲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你这样入学成绩都能全班第二诶。”
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就介绍过班级里的前三名了。第一名是一个叫胡萧生的男生,全校第六,比顾南原总分高了0.5分。
顾南原还听说,这个胡萧生,在丰安中学的考试中也得了第一名。
两次考试都败于一个人之手,按照之前,顾南原内心已经燃起熊熊烈火了。
但奇怪的是,当下的她并没有太强的胜负欲。
她总觉得自己入学考能考第七是好运之下的偶然,所以不敢肖想太多。
新教材发到手,除了语文数学,还多了英语和科学两门主课。
顾南原觉得英语书和天书也没什么区别。
一旁的姜玲懒懒地翻着英语书:“这些东西不是都学过了吗?”
顾南原看向她:“你们都学过了?”
姜玲点头:“都是小学英语的内容嘛。”
顾南原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们小学没有专职的英语老师,没有正经上过英语课。”
“没关系!我英语可好了!”姜玲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我可以帮助你!”
顾南原被同学的自信热情感染,也回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姜玲的父母都在体制内工作,蜜罐里泡大的独生女。其实她是压着线上的嘉英,但是她身上似乎有一种莫名的自信。
什么压不压线的,考上已经很厉害了。
她的嗓门很大,下课时因为笑得太大声吵到坐在办公室的老师被点名批评过。
顾南原觉得,她好像一个风风火火的小火球。
顾南原有点羡慕她,也蛮喜欢她,但不知为何,她内心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很难和她这样的女孩子成为真正的好朋友。
班主任叫李艳,三十出头,教语文,身材丰腴,戴着眼镜,是那种并不少见的让人无法亲近,一看就心生敬畏的老师。
稍显特别的是,她每天的衣服几乎都不重样,妆很浓,嘴唇涂得特别红。
“她的外号叫艳魔头,为人心狠手辣,课上得还不错。”班主任在台上讲开学注意事项的套话时,姜玲小声地跟顾南原八卦,“就是爱收礼物爱收钱。”
“什么?”顾南原有些不解。
“你看她那条裙子,要好几千块呢。”姜玲继续说,“这都是学生家长送的。”
几千块的衣服已经超出了顾南原的认知范围,她平时过年买一身新衣服也不过一两百,她不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姜玲谨慎地扫视了一下周围,虽然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们俩:“因为这条裙子就是我妈送的,我妈也有一条差不多的,她之前看到以后一直说特别喜欢,反复说了几次,那你说我妈能不送吗?还得给她挑同品牌更贵的。”
顾南原脑中立刻炸开几个问题。
那条丑裙子要几千块?
姜玲妈妈之前就和李老师认识?
老师居然收这么贵的礼物?在她的小学时代,母亲顶多给老师送过自家种的菜和土鸡蛋,就这老师还推脱很久不肯收。
“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啊。”姜玲用手肘捅了捅发呆的顾南原,“我妈说这个事不能说出去。”
那你还告诉我?顾南原小小地腹诽,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妈送了这条裙子,我才能和你同桌呢。”姜玲坦诚道,“不过我虽然能和全班第二名同桌,却没法坐前排了,不够格。”
顾南原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送礼的不止姜玲一家。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胡萧生,他的同桌是一个胖胖的男生,不知道这个第一名的同桌位子需要多少钱呢?
顾南原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许多事情都超出了自己的认知。
“有些同学——”讲台上的声音突然变调升高,这是老师要批评人的惯常开场,“老师在上面讲,你在下面讲,到时候遇到事情呢,又一问三不知。”
顾南原有些心虚,一只手在课桌下摆了摆,示意姜玲别说了。
李老师还在继续说:“尤其是一些乡下上来的同学,无论入学成绩怎么样,都已经是历史了,千万不要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我们班是六个班里乡下学生最多的,你们的基础和城里小学毕业的学生比肯定是差了一大截的,所以大家要更加努力,笨鸟先飞。”
顾南原捏住了自己的手。李老师的话让她有些不适,但她当下连在内心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英语“天书”让她没有底气反驳。
后来她才听姜玲八卦说,李艳老师对于做三班班主任并不情愿。三班的第一名入学时是全校第六,平均分也不高,最关键的是,城区学生占比是最低的,她怕带不出成绩。
“就拿语文来说吧。”李老师继续发言,“我们班里有几个人学过书法?软笔硬笔都可以,学过的举手我看看。”
包括姜玲在内,班上零零星星有六七个人举手。
结果不出所料,李老师摆摆手示意大家把手放下:“我就知道,乡下的教育水平还是差了一大截。我刚才在四班的时候也顺口问了他们一样的问题,他们一个班有二十来个都是正经练过字的,还有人拿过书法的奖。”
“所以,大家不要想自己在小学时候是班级第几名,坐在我们班里的有几个没在班里考过第一?”
姜玲向顾南原吐舌头:“我没考过。”
“你们应该想的是,第一次月考,你们能考多少名?之前全校前十的同学,在第一次月考里,是不是还能考前十名?”
班上就自己和胡萧生是全校前十,顾南原感觉和直接被点名也没什么区别。
她抬眼看了一样李老师,正好对上她厚厚的镜片后有些凹陷的眼睛。她立刻移开眼神,但耳朵已经不自觉有些发烫。
从小到大,顾南原对于所有老师都是尊敬的,老师也都很喜欢她。启蒙的曹老师,小学的各个老师,她都充满了感激。
而这位李老师,顾南原觉得她并不喜欢自己。
其实也不用“觉得”,李老师在讲台上的发言已经是“明牌”了。她平等地看不上每一个乡下学生。
顾南原低着头,到学校这几日的孤独不适又一次涌上来。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不能让自己在课堂上哭出来,那可太莫名其妙了。
“哇——”
一声压抑已久的哭声打断了老师的说话,也搅乱了教室本就有些紧张的气氛。
大家惊讶地循声望去,只见教室左边第三排的一个小个子女生正趴在桌上哭泣。
知道自己惊扰了大家,她很想刹住自己的哭声,但是越想停止越觉得委屈,哭声听上去就像喘不上气一般。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顾南原一定会觉得极其丢人;但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她竟然觉得这女孩子敢在大庭广众下这么哭,还挺有勇气的。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但是,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想哭。
感受到了这一点,顾南原突然就不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