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天晚上,顾南原在哭累后,终于沉沉睡去。
前半场的嚎哭也把父亲短暂地引了过来。他发觉女儿只是因为痛经嚎哭后,紧皱的眉头立刻松了:“哈哈哈哈,傻小孩。”
他云淡风轻地笑话她。
顾南原就是在这个时候明白,男人不可能真正体谅女人的痛苦——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爹。
长大以后顾南原读了一些书和文章,很多女性作者都不约而同地回忆起自己曾在无意识之下产生过“厌女”情绪。顾南原也没有例外。
尽管当下的自己可能都未十分察觉,但是月经初潮,使她对自己的厌恶达到了一个高峰。
从小到大,她在农村里耳濡目染了许多对于女性的惯常贬损。带女性生殖器的脏话不光男人说,女人也说。
顾南原小时候并不完全理解那些脏话的意义,听到的时候只是本能地排斥;后来她懂得了那些词语和描述的意思。
在那些脏话里,女人是下贱的、□□的、愚蠢的、自不量力的。
吵架时他们用这些词增加攻击性,闲聊时他们用这些词增强语气甚至以示亲昵。只要不是真的剑拔弩张,没人会觉得冒犯。
顾南原从未见过村里的任何一个女性反对过别人使用带有性别侮辱的脏话;反倒是男的在吵架时听见后,常破防地说大叫:“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班上的男生正是以会说脏话“为荣”的年纪,口里也三不五时地会冒出几句。顾南原以前听见,都会拿出班长的威严制止:“不许说脏话!”
如今的她也一样会制止,可是她的内心多了几分微妙的羞耻。
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她的痛经有所缓解,不至于每一次都痛得死去活来。可是月经带来的烦恼并没有减少。
有一回来月经,她正坐着上课,突然感觉身下一阵汹涌。她立刻意识到不对劲,硬是一个下午都没有离开座位,撑到放学后,才偷偷地把凳子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又把外套系在腰间挡住屁股,放学走回家。
但是还是会有没注意到血迹弄脏裤子的时候。如果被父亲看见,他就会皱着眉头说:“女的这方面应该自己注意点。”
把带血的裤子暴露在空气中是罪大恶极的事吗?顾南原内心憋闷,但不敢反问。
她气愤。但她好像最生气的对象好像是自己。
母亲也会在一些细节上提醒她:“用过的卫生巾不能那样直接丢在垃圾桶里的。”
“不要摊开,要卷起来。”,母亲看着不解的她解释道,“你爸爸一个男的看见不像样。”
男的难道是什么品种的僵尸吗,还会害怕经血?
顾南原腹诽连连,最终也只化为一句话:“烦烦烦,做女人真烦!”
02
从来祸不单行。
在顾南原陷入“红颜祸水”的自我厌弃中时,家里的男人也出了事。
顾南原六年级刚开学不久,父亲骑摩托车的时候撞到了另一辆逆行的摩托车,对方当场死亡。
虽然是对方的过错,但是对方死了,所以顾家还是赔了十几万。
母亲向各个亲戚借钱。有分文不借还翻白眼的,也有自身并不富裕却雪中送炭的。顾南原也在母亲的转述中,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人情冷暖。
父亲只有一点擦伤,在家躺了两天就恢复了。但是他原本就不振作的精神愈发萎靡了。
在家的时候要么躺着要么无所事事,出去了又多半是去和“狐狸精”鬼混——这是顾南原听母亲说的。
多年传说,顾南原对于这个“狐狸精”已经有了更多了解。
从父亲和母亲或吵架或揶揄的只言片语中,顾南原了解了“狐狸精”的更多信息——据说她是父亲的初恋女友,现在也已经嫁为人妻生了孩子。当初是因为奶奶不喜欢她,父亲才被迫和她分手了。
虽然有点对不住母亲,但是顾南原还是有些忍不住同情父亲。
同情完了,对父亲的鄙夷又偷偷增加了几分。
不敢忤逆奶奶,坚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懦弱。
硬着头皮和心怀期待一无所知的母亲结婚,结了婚又不负责任公然出轨。自私、恶心。
不离婚的很大原因,顾南原知道,是所谓的“为了孩子”。但顾南原有时候觉得,大人们只是为了面子,以及害怕麻烦。
父亲徒有一张好皮囊,真应了“绣花枕头一包草”的俗语。
在遇见困难时,能心安理得地双手一摊,要母亲一个人承担养家的责任。
其实在更早之前,母亲似乎就已经在养家了,顾南原印象中自己几乎没有向父亲伸过手。
母亲在家附近的一个被服厂做工。她从十六岁外出打工就一直做裁缝,做得肩颈腰都不太好,还因为厂里飞舞的碎布尘埃得了鼻炎。
母亲的工作无疑是非常辛苦的,但是顾南原很少听见她叫苦。在面对噩运的时候,母亲和很多农村妇女一样,有一股迟钝又野蛮的力量。她吃最精简的饭菜,尽最大的气力做活计。偶尔因为太过疲惫,她会向顾南原发脾气;但冷静下来后,她还是会抱歉:“妈妈刚才太急了。”
顾南原当然不会怪母亲。被母亲责骂的时候她也会忍不住流泪,但是她清楚,那些泪水并不包含对母亲的怨恨。
她知道,母亲才是自己的顶梁柱。
为什么看着高大阳光的父亲如此虚弱不堪,瘦小质朴的母亲却可以有这样沉稳的能量和耐力呢?
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联想:男人如此脆弱,是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月经的折磨吗?
这样的无厘头幽默她自然不好在大人面前说。
事实上,自从变成“大姑娘”以后,她就越来越少在大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活泼了。
每次她问母亲债务的具体数额,母亲的回答都是同样一句:“小孩别管大人的事情,你只要专心读书就行。”
她非常丧气,却也毫无办法。
她只知道至少欠了十几万。十几万,听起来是一个永远无法还清的数字。
她本身就不是会乱花钱的小孩,家里遭此劫难,她变得愈发“抠搜”。
早上大家都买一块钱的糯米饭,她就只要七毛钱的。三毛三毛地攒,积少成多,又能多对付两天。
她不知道如何解决问题,但是她正在学习压榨自己。
03
顾南原第一次学到“岁月如梭”这个词语的时候,母亲特地带她去村里的一个阿婆家看了古老的木质织布机。
瘦削的阿婆熟练地手推机杼,脚踩踏板,飞速活动的梭子牵引出一条条纬线。深蓝色的土布静静地撑在织布机上,混杂着阴凉的老屋里特有的木质香,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味。
人生是一袭华丽的袍子。时光机吱呀吱呀,织出人生各色的花纹。
同学们搬到学校北边的那栋小楼第二层的教室,毕业近在眼前。
顾南原的童年时光,她人生中最纯真质朴的时光,转眼就要过去了。
学校请了照相馆的人员来拍毕业照。
没有统一的校服,但是大家都系上了红领巾,以示端庄。
集体照和个人的证件照拍完,摄影师开始给愿意额外付费的同学拍照,每张照片2-5元/人。
顾南原回到二楼的走廊上,静静地靠着围栏发呆。
“南原,去拍照呀!”几个小姑娘兴冲冲地往下走。
“班长!”楼下的人也冲她挥手,“拍照拍照!”
她笑着冲他们摆摆手。
昨天回家的时候,她已经跟母亲说了今天要拍毕业照的事情,也忍不住说了可以加钱拍照的事情。母亲毫不犹豫地多给了她三十块钱,让她多拍几张照片留念。
母亲总是这样,无论再困难,在顾南原需要买书或者有其他需要的时候,她从来不吝啬。
钱带来了,但是顾南原突然又舍不得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眼光移向他处。
蓝天青瓦,几棵笔直的水杉树。
办公室外的空地上,以水杉树为中心的花坛边,低年级的孩子们嬉笑打闹,热火朝天。
顾南原想,他们中有没有人像她当年一样,偷偷地看着二楼的六年级,心生好奇与羡慕呢。
六年级的课业明显收紧了,有不少同学抱怨越来越多的考试测验,但是还完全在顾南原能够应付的范围。
毕竟是一个村小,没有承载过分的期待,也就不会有特别大的压力。
顾南原对于即将到来的中学时代,是心生期待的。学前班加小学,她在春田小学待了整整七年,确实有些厌倦疲劳了。
初中,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按照小学和所在村集体的行政区域划分,顾南原可以选择去上春田镇中,也可以选择隔壁千桥镇的丰安中学。
丰安中学的成绩这几年都比春田镇中要好不少,校风校纪方面的评价也更高。顾南原心中早有打算,她是要去丰安中学的。
等成为初中生,她就可以像那些哥哥姐姐那样,在周五的时候骑自行车回家了——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她从小就非常羡慕骑车上下学的中学生。
可能是因为他们看着拉风又自由,是顾南原想象中的青春的样子。
她突然想起了北辙。
在他突然转学不告而别后,她并没有经常想念他。
但是到了毕业的时刻,她突然想起了北辙。
不知道北辙上初中的时候,会不会也是斜挎着书包骑单车?
他现在是不是也在和同学们一起拍毕业照?
这样的思绪并不让她痛苦,虽然心中略有感伤,但似乎又有一种淡淡的喜悦和安慰。
这大概是一个永不会再见的人。但是少女的思念无所求,不求结果,自然不会尝到苦果。
“顾南原!”她听见有人叫她。下一秒,她的胳膊就被架住了。“都在找你呢!快点快点,照相的说一会儿就要走了!”
两个女孩子一左一右,另有两个女孩子簇拥着跟在身后。
顾南原心中略略一惊。
她想说不要随随便便就架人胳膊,这和我此刻想要塑造的高贵冷艳感伤凄然的中二形象不符合,想说其实我和各位平时交往也不多吧你们抄作业被我记名字的时候不是还背后说我坏话吗现在干嘛又要找我拍照,想说有什么好拍照的我不去我不去……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女孩子们一起咚咚咚地跑下楼,脸上挂着明媚的笑。
像一团暖洋洋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