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金玉姗家离开镇中心小学500米。房子是不知道哪一辈传下来的,非常老旧的木质二层小楼。
一楼的地在近期用水泥抹了一遍,展示着崭新的丑陋,而房屋的角落处又有一小块地嵌了几片破瓷砖——那显然是起灶台剩下的边角料——像是一个豁了牙的老头仅存的一点体面。
顾南原家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但是父亲在结婚前就已经在宅基地上盖了一座水泥楼房——母亲也说过,如果没有“狐狸精”,父亲本质上是一个勤劳能干的人。
这样阴森潮湿的老楼,一般都是老人家在住。
这里住了金玉姗一家五口。
屋里装了挺亮的白炽灯,将屋内的寒酸展露得更为直白。
墙上贴了很多奖状,都是金玉姗的。顾南原很快就找到了她参加过的作文竞赛,每次都被金玉姗压了一头;旁边还贴了奥数竞赛的奖状,全县一等奖。
金玉姗和金妈妈在厨房忙忙碌碌,金爸爸陪着客人聊天,四五岁的弟弟蹲在一边研究蚂蚁。
趁着把菜端上桌的间隙,金妈妈向驻足欣赏奖状的大家介绍:“这都是我们珊珊拿的奖,我们也不懂的。老师说她作文写得蛮好的。”
金妈妈的语气中满是质朴的骄傲。
顾南原由衷地说:“她数学也很厉害啊。”
“对对,数学也蛮好的。老师说差一点她就可以去省里参赛了,就差一个名额。”金妈妈拿围裙擦了擦手,“我们也没钱给她补课什么的,可能她自己有一点天赋的。”
可能是比我有天赋。顾南原心想。
“哎呀你们家的小孩都聪明。”顾南原母亲顺着金妈妈的话往下客套,“大的那个不是听说不是也考去北京了?”
顾爸爸是父亲年轻时认识的朋友,据说当时关系很不错,后来因为金爸爸喜欢打牌喝酒,还玩得很大,所以日渐疏远了。直到去年金家的大女儿考上了大学,金爸爸请吃饭,大家才又有机缘联系上。
去年的升学宴在中午,顾南原在上学没有参加,今年的二月十九,是她第一次来做客。
“后来还是去市里读了。”金妈妈垂下眼,很遗憾的样子,“她这个孩子太有主意了,自己做主把志愿改成了市里的师范。”
“师范也好的。”母亲忙宽慰她,“她的成绩还有奖学金吧?以后女孩子出来工作不用愁,安安稳稳做个老师,多好。”
“是的是的,她说用不到家里一分钱的。”金妈妈笑着点头,“我几个孩子都乖,都不让我操心。”
“你在这磨磨唧唧的干什么呢。”金爸爸一边抽着烟一边往里走,“也不知道招呼客人坐下吃饭。”
“你们坐下先吃,先吃,我去端菜。”金妈妈没有辩驳一句,急匆匆地又往后门外小院的厨房去。
金玉姗端着菜从后门进来。她皮肤有点黑,比顾南原矮了快一个头。衣服洗得发白,但非常干净。
她同样也是笑盈盈嘴很甜,一口一个叔叔婶婶,叮嘱大家慢慢吃,顾南原觉得比自己平日在大人面前装腔作势得还要好。
“老金啊,以后你可是要享这两个女儿的福的。”顾南原父亲看着金玉姗的背影,真诚地劝自己昔日的好友,“以后真的要少喝酒少打牌。”
顾南原自嘲地想,是哦,自己的爸爸不烟不酒,这一点居然已经打败了十里八村的很多男人了。
虽然他和妈妈干架的时候会摔东西发疯,外面还有女人,但是哪怕是妈妈自己,每次在背后吐槽完爸爸,都还会补一句:“但其实男人各个都这样的,你看那个XX的爸爸,表面看着好,其实外面也有女人的。”“比起来,你爸爸不算差的。”
比烂是不对的。顾南原心中苦笑。
“我现在哪里还喝酒打牌的?”金爸爸猛喝了一口啤酒,“还享福呢。读书好有什么用啊?你看我们隔壁那家的女儿,初中毕业就往家拿钱了。女儿养好了都是别人家的,总是赔钱的。”
“嗯。”顾南原心中也忍不住默默开始比烂,“跟这个酒鬼比,爸爸好像确实不算差的。”
顾南原有点同情金玉姗。
虽然自己的父母关系差,三不五时吵吵闹闹说要离婚,但她好像确实称不上是最惨的。
其实她也一直知道自己不是“最惨”的——毕竟书中还说非洲很多孩子还吃不上饭呢——但毕竟那些孩子没在眼前。
向上、向外见世面,会让人知晓世界的辽阔,让人生出期许和勇气;
而向下、向自己的周遭看这人世间,顾南原开始反省自己过去是否过分顾影自怜了。
她没有和她说话,两个女孩子在饭桌上都是安静乖巧地吃饭。
顾南原对上了她的眼睛,她腼腆又友好地笑了笑。
她当然完全不知道顾南原在和她见面之前就已经把她当成“假想敌”了。
顾南原也笑了笑,她对于这个“假想敌”还有较劲争先的想法,但完全没有一丝“嫉妒”的情绪了。
金玉姗的眼睛圆圆的,又黑又亮。
当晚的台灯下,顾南原写下这样的话:
我们都不算十分幸运的少女,可我们都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以后的日子,期待和你再次交手,金玉姗。
02
更多的日子里,与顾南原交手缠斗的却是她自己。
五年级的暑假快结束时,她发现自己来月经了。
在此之前她已经感觉到了足够多的发育导致的身体变化。她已经慢慢接受发胖的身体变得有些“鼓鼓囊囊”,接受自己不再是冬天可以套三条厚裤子的儿童麻杆腿,接受额头开始冒出青春痘。
但这个时候来月经对她而言依然是晴天霹雳。
虽然没有接受过正式的生理卫生教育,但她看到过卫生巾,母亲也告诉过她一个女的“身上来了”就是成人了。
成人了……就是,不会长个了?!
可是她才一米五八啊!
顾南原希望自己能长到一米七,可是她现在却要接受自己长不到一米六的现实——虽然事实上,她在二十三岁时还长高了一公分。
但是,此时此刻,一颗少女心沉浸在了月经初潮的无尽悲伤中。
母亲教她用卫生巾,看起来并不复杂的东西,但是她却怎么都用不好。卫生巾这玩意儿根本无法好好固定在内裤上,每次血迹都只在卫生巾的尾端沾了一点,另一大滩血迹就直接落在了她的裤子上。
无奈,妈妈只能教她一次用两片。侧漏有所缓解,但是她感觉自己像穿了纸尿裤。
她问母亲:“妈妈,卫生巾是什么时候发明的?”
母亲摇头说不知道。
“那没有卫生巾的时候,人们用什么呢?”
“用布呀。”母亲显然觉得她的提问并不聪明,“布条加上稻草,缝起来。”
顾南原无法想象这样的组合,现在这种洁白柔软的卫生巾都让她感到折磨。
更折磨的是,她痛经。
母亲是不痛经的。所以当她看到顾南原上吐下泻、脸色惨白的时候,一时间也流露出了无措与慌乱。
通体冰凉,一边因为环境的高温不断冒汗,一边因为由内而外的寒意不得不穿上衣服围上围巾。
顾南原觉得自己皮囊之下的本体是一根冰棍。
父母带她去诊所看医生。
路上,父亲看着她满脸的泪珠一边心疼一遍苦笑:“女人就是这方面差劲。”
她没有反驳。那时候的她甚至并没有觉得父亲这句话有什么不对。
会来月经的女人,麻烦;痛经的女人,超级麻烦。
医生给她打吊瓶扩张血管,血流通畅后,她渐渐不疼了。
母亲问痛经能不能治,医生说:“这个没办法的,长大了或者结婚了就会好的。”
顾南原听得生气,心想:结婚?
治疗女性痛经的方式是结婚?!
你跟一个年仅11岁被月经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小学女生说治疗痛经的方式是结婚,不就是对她宣判无期徒刑吗?
结婚了给你减刑;不结婚?痛死你。
庸医。她在内心默默咒骂了医生十遍。
顾南原不记得自己在哪一年第一次吃上了止痛药,但是至少在小学时代,每次月经来的第一天,她基本都是靠咬牙苦撑度过的。
好多个夜晚,她将自己裹成一团蜷缩在床上,一边绝望地流泪一边计算,自己每次来月经差不多要7天,月经周期还偏短就二十八天,自己人生的四分之一都要在这样的痛苦中度过。
完了,完了,自己的人生算是彻底完了。
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母亲听见哭声,急匆匆赶来她的房间。她像琼瑶剧里倔强又可怜的女主角一样,悲愤地咬着下唇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声音还是颤抖。
“妈妈……我感觉,我感觉这样活着太没意思了……每次来月经都要这么久,还这么痛……我感觉我什么事情都不可能做好了。”
她的样子可怜又好笑,但母亲这时候也笑不出来,只是赶紧安抚地拍拍她的背:“怎么会呢?以后就会好的呀。”
她绝望地嚎叫:“医生说都说了这个没办法治疗……妈妈,做女人怎么这么惨呀!”
是啊,做女人怎么这么惨呀。
这种痛苦是没来由的。她没有胡乱饮食,没有不良作息,没有吃喝嫖赌。
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她就要承受这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