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在即,高估了他。
北境战事悬而未决,褚明晏所率领的北境部将最近的动向频繁,消息源源不断的传来。我在鄯州城能及时驰援,便不打算回帝都了,今年的春节在鄯州城过。父亲新婚燕尔,定是在澄州过节,有娇妻相伴,也无需我在一旁侍奉。我婉拒了父亲去澄州一起过年的邀约。
西北的风裹着雪粒子砸在屋檐角,玲珑阁内蒸腾的热气却将窗棂蒙出一层白雾。雕花铜炉里的炭火噼啪炸开火星,映得阁中兄弟们通红的脸忽明忽暗。铜盆里的面团揉得瓷实,有人卷着袖子往案板上撒面粉,扬起的细雪簌簌落在酒碗沿,和着蒸腾的酒香,将喧闹声酿得愈发浓烈。
单臻为了陪在卿栎身边,以戍边大义说服了父母留在了鄯州城。他正蹲在灶台边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他耳尖发红。他转头望向正包饺子的卿栎,两人目光相撞时,卿栎被柴火灰抹花的脸颊上突然绽出笑靥。
酒过三巡,划拳声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而落。
我抱着酒壶推开雕花木门,寒气裹着松枝的清苦气息扑面而来。靴底碾过新雪的声响格外清晰,月光将屋檐的冰棱照得剔透如剑,忽然就刺破了记忆的封印。
十岁那年,将军府院内,父亲持枪挽出的枪花与褚明晏长剑的寒光纠缠不休。
一弯残月悬于天际,将冷冽的清辉倾洒在庭院中,更添几分肃杀。
忽然,破空之声骤起,一道寒芒撕裂夜幕,一杆丈二铁枪裹挟着开山裂石的磅礴气势横扫而来。枪杆上缠绕的玄铁环相互碰撞,发出铿锵之声,似是在为这场生死对决擂鼓助威。父亲持枪,虎目圆睁,枪头的三棱刃泛着森然寒光,直指褚明晏。
一抹银芒如流星般划过夜空。
褚明晏长剑出鞘,龙吟清越之声响彻,剑身之上泛起层层霜白寒雾,仿佛凝聚了天地间的寒气。他足尖轻点,身姿轻盈如林间灵蛇,长衫猎猎作响,衣袂翻飞间尽显潇洒飘逸。长剑精准无比地磕在枪杆的月牙之处,借着这股力道荡开枪锋,剑锋顺势斜挑枪缨,宛如灵蛇吐信,疾如闪电般削向父亲的腕骨。
父亲暴喝一声,声如惊雷,震得四周空气都为之震颤。他沉肩拧腰,刹那间,铁枪化作一条游龙,枪缨如血色牡丹般绚烂绽放。枪尖连抖,七朵枪花瞬间绽放,带起呼啸风声,所过之处碎石飞溅,地面被犁出深深的沟壑。
褚明晏身姿翩若惊鸿,玄衫翻飞间剑走偏锋,时而以柔克刚,剑尖轻点枪杆,巧妙卸去父亲劲力;时而化柔为刚,剑势如雷霆万钧,直刺父亲防守空门,剑招变幻莫测。
铁枪与长剑激烈交击,碰撞之声震耳欲聋,迸溅的火星如流萤纷飞。枪影与剑势在空中交织缠绕,仿佛两团银芒在疯狂绞杀。强劲的劲风呼啸而过,雪沫漫天飞扬。
父亲攻势刚猛霸道,每一枪都蕴含着撕裂虚空的力量;褚明晏身形飘忽灵动,剑招虚实难辨,令人捉摸不透。双方你来我往,招招致命,胜负的天平在这瞬息之间摇摆不定,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我站在廊下的朱漆柱旁,看枪尖与剑锋相撞迸出的火星,像极了此刻玲珑阁铜炉里炸开的炭火。
那时,我倚着朱漆柱,看父亲枪影如龙盘虎踞,便想着枪法大开大阖,而我的指尖刃讲究寸劲绝杀,两种路数在脑海中碰撞,竟像水火般难以相融。我思量,若在战场之上要配合父亲的枪法作战,我得练刀才行。
自那之后,我常在脑海中回忆父亲演练的招式,练刀与他的枪法相合。
“好!”单叔不知何时立在我身后,他布满老茧的手掌重重拍在我肩头,望着我握住手中的刀,“把方才的招式再使一遍!”
单叔解下腰间的刀,刀背磕在我手腕内侧:“刀要借臂力——看好了!”他刀锋斜挑,带起漫天碎叶。
我学着他的刀势,在千百次的刺、挑、劈中,渐渐明白熟练。
每当我在刀光中恍惚看见父亲持枪掠阵的身影,指尖的寒意便化作滚烫的热血,在经脉中奔涌不息。
父亲的酒囊在招式转换间悬于腰间晃荡,酒香混着雪花落英飘散。父亲练得兴起,便一边喝酒一边耍枪,我看得兴致盎然。
褚明晏收剑时衣袂翻飞,长衫沾着几片雪。他走到我身边,酒气裹着雪松的气息将我笼罩。“分别两年,就不认得了?怎的不开口叫人?”他说话时睫毛上凝着霜花,剑穗扫过我手背时带着微凉的触感。
我转头看向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或许是那年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我一时羞赧,我还不习惯唤他“王爷”,与他也并不熟络,便一直未与他说话。
“我叫‘阿晏’,记住了?“他用手肘轻撞我的瞬间,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或许是为了拉近和我的距离,他才这般谦和说话。
我垂眸无声颔首,将回应隐入喉间。彼时,他酒意正酣,便同残酒一起蒸发殆尽,独留我守着这个被遗忘的秘密——唤他“阿晏”。而后,他果真忘了为何我会这般唤他。
窗外的雪落得绵密,窗棱被寒气浸得发乌,檐角垂落的冰棱折射着屋内跳跃的烛火,将棋盘上的楚河汉界照得明明灭灭。
父亲与褚明晏对坐于暖榻,玄色锦袍下摆压着炭盆边缘的银纹,指尖捏着的象牙棋子泛着温润的光,落子声响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是沉实的“咚”,像马蹄踏过冻土冰河。
我依偎在父亲身边,眼瞧着棋盘上的局势愈发紧绷。
父亲执红,炮架在卒前,看似按兵不动,实则暗护着右翼的马;褚明晏执黑,车早早就沉了底,却在红方腹地留了枚不起眼的卒,像潜伏在雪地的斥候……二人都是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落子从无半分犹豫,却又步步藏着机锋:方才父亲还以马换象,转眼褚明晏便弃车保帅。
连我这看了半年棋的人都捏着汗,只觉棋盘上不是棋子,是列阵的兵士,稍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
烛花“噼啪”爆了一声,褚明晏的手指在棋盘上顿了顿。他盯着父亲那枚刚落定的仕,眉头微蹙,那仕看似平常,却恰好堵死了黑将最后的退路。半晌,他才松了口气,将手中的黑将轻轻放在棋盘中央,声音里带着笑意:“师父这步‘引蛇出洞’,我竟没瞧出来。”
父亲抚着颔下短须,目光扫过棋盘,最终落在褚明晏腰间:“愿赌服输,你那枚羊脂玉,今日该归我了。”
褚明晏也不拖沓,解下腰间系着的玉佩。玉是上好的羊脂白,通体温润,雕刻着缠枝莲纹,入手便觉暖意浸骨,烛光下连纹路里的细痕都看得分明。
父亲接过玉佩,指尖摩挲着玉面,转头便递到我面前:“姝儿盯着这棋看了半宿,这玉给你玩,也算沾沾王爷的运势。”
玉佩落在我掌心,凉意混着暖意,竟比炭盆还要让人安心,窗外的雪还在下……
后来的年节,我们三人便再未聚在一起了,父亲与他都忙于军务。
朔风裹挟着残寒冬的凛冽,北境和大漠的情报源源不断的送达,朔州和鄯州的兵力调配愈发频繁,我隐隐察觉,待冻土消融之时,北境大地必将燃起连天烽火,一场关乎存亡的鏖战已如弦上之箭蓄势待发。
北境厉兵秣马多年,西北劲旅枕戈千日,是时候挥师踏破草原王庭了。
此刻,褚明晏在做什么?
更漏声声,月光爬上沙盘的沟壑,他是否辗转难眠?指尖摩挲着微缩的山川,眼底翻涌着千军万马,将心事尽数交付于这一方静默的天地。
雪粒子突然大了起来,砸在酒壶上叮咚作响。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惊起栖息在檐角的寒鸦。
我仰头饮尽残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恍惚间又听见那年将军府里,褚明晏摇着酒囊朗笑:“好枪法!再来!”
而此刻北境的夜空下,他握着兵书的指尖,是否也像我握着酒壶这般冰凉?
单臻突然伸手按住我的酒壶,我转头正对上他眼底翻涌的暗潮——那不是往日里含着三分调笑的桃花眼,此刻淬着锋锐的寒芒,倒像出鞘的刀。
“大战在即,你打算如何?”单臻的声音带着破竹之势,撞碎了凝滞的寒气。
“你要帮忙?”我问。
单臻嗤笑一声,却丝毫掩不住他眸中腾起的战意:“这不是废话吗?不然我留这干嘛?”
我盯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字字如坠千钧:“军令如山,容不得半分犹疑!若让你配合侯爷应战可否?”
单臻突然逼近,带着冷冽杀意的气息扑面而来,“你当我平时闲散惯了,大事面前不知轻重吗?”说罢猛地后退半步,右手握拳重重抵在心口。
这个总爱斜倚栏杆,对卿栎说俏皮话的人,此刻脊背挺得笔直。
我:“好!你领玲珑阁十人,听从侯爷调遣。”
终究是我高估了单臻。当我道出他与卿栎需分道而行的安排时,他脸上那点江湖人惯有的洒脱顷刻间烟消云散,语气竟带了几分迟疑的试探:“就不能让我跟卿栎一起吗?”
我指尖夹着那卷明黄绢帛,缓缓在他面前展开。“单大侠,”我刻意拖长了语调,“大侠”二字被牙齿碾得极重,带着针尖似的嘲讽,“可还记得三日前在校场之上,你是如何在侯爷面前拍着胸脯,说要赴汤蹈火的?”
绢帛上的字迹是他当日以指为笔,蘸着自己的血写就。笔画苍劲却带着几分冲动的潦草,末尾那方血手印红得刺眼,仿佛还在冒着热气。单臻的目光落在“不成功便成仁”六个字上,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沉,像是被墨汁一点点晕染开来,连耳尖都泛起难堪的红。他喉结滚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被我接下来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这豪言壮语,难不成是说给校场的朔风听的?”我声音不高,却字字带刃,刮得人面皮生疼,“还是说,单大侠的誓言,也和江湖上的戏言一般,转头就能抛到九霄云外?”
此刻我才彻底明白侯爷的深意。那日在校场,单臻主动请缨时,侯爷先是以“江湖人自在惯了,军中规矩多,怕拘着你”为由三番推辞,语气里的轻慢像一根刺,精准戳中了这江湖浪子的傲气。
果然,他当场就红了眼,一把撕下胸前衣襟,咬破食指,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血为墨,一笔一划写下军令状,末了重重按上血印,声如洪钟:“若不成事,任凭侯爷处置!”
如今想来,那哪里是推辞,分明是侯爷算准了他的脾性,特意设下的激将法。这卷染血的军令状,便是最结实的枷锁,此刻正牢牢套在单臻的脖颈上,让他纵有万般不愿,也只能硬生生咽下那口讨价还价的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单臻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方血手印上,指节攥得发白。他胸腔剧烈起伏着,像是有股气憋在里头无处宣泄。
“罢了!”他猛地抬眼,眼底的挣扎与不甘被一层冷硬的决绝覆盖,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粗粝,“我单臻既然画了押,便认这个理!”
说这话时,他刻意避开我的视线,下巴绷得紧紧的,耳根那点难堪的红还未褪去,却强撑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伸手去夺那卷军令状,攥在手里竟像是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下意识蜷了蜷指腹。
“你放心,”他喉结又滚了滚,声音沉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军令状在此,我断不会做那言而无信的小人。只是……”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把后半句“卿栎那边还需你多照看”说出口,只化作一声重重的冷哼,转身时袍角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急促的风声,像是在宣泄着满心的憋屈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