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诏利刃,执棋波澜。
开年的风裹着温润的水汽掠过宫墙,将北境数月的霜寒尽数吹散。褚明晏勒马穿过朱雀大街时,檐角的冰棱正簌簌坠落,在青石板上绽成细碎的银花。他望着巍峨的城楼,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缰绳。这皇城,他既熟悉又疏离,若不是和南姝的约定,他此时不会归来。
城门口候着的大太监躬着背迎上来,拂尘尖还沾着未化的雪粒:“王爷,陛下在御书房候您许久了。”
褚明晏颔首,玄色大氅扫过鎏金门钉时,他回头望了眼将军府的方向,檐角悬挂的铜铃被风拨响,清越的声响里仿佛藏着某人的笑靥。他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她的身边。
戌时,藤萝花架下的铜灯次第亮起。我倚着秋千架,指尖摩挲着酒盏边缘的缠枝纹。琥珀色的“桃花酿”在杯中晃出细碎的涟漪,恍惚间竟映出那人的眉眼。北风卷着紫藤花瓣掠过鬓角,远处传来更鼓声时,我将半凉的酒盏搁在石桌上,仰头望着墨色天幕上的残月。闭了眼,盘算着明日去王府看他。
原以为今夜褚明晏会留宿宫中,与皇帝秉烛夜谈。不想入夜后,他竟然到访将军府。
“知道我回了,夜深了还不睡,在等我?”熟悉的声线惊得我猛然睁眼,转身时,秋千绳发出吱呀轻响。
褚明晏立在花影深处,玄色蟒袍绣着金线云纹,他跨步上前的瞬间,我已借着秋千荡起的力道扑进他怀里。他的手掌带着塞外风沙磨砺的粗粝,却稳稳托住我的腰肢。衣袍间还残留着松木香,混着若有似无的硝烟味,随着旋转的动作将我包裹,轻放在石栏上。
石栏冰凉的触感从裙裾传来,我下意识收紧环住他脖颈的手臂,目光急切地掠过他,问道:“我为你备的冬日取暖物品,可适用?北境那么冷,你可有冻伤?”
他低笑着摊开双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灯笼下泛着冷白。我掰过他的手掌,指尖顺着虎口处的薄茧仔细摩挲,连指缝间都不曾放过。直到确认掌心连道裂痕都没有,才松了口气。
褚明晏却突然反握住我的手,将冰凉的指尖捂进他温热的掌心:“谢谢你的冬衣和手套,还有冻伤膏……”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指节,“都分给兄弟们用了,我可是一点没擦。兄弟们可羡慕了,说我身边有个嘘寒问暖的可心人。”
我望着他眼底闪烁的笑意,想起他此前离开帝都那日,我将装满物什的檀木匣塞进他怀里时,他也是这般揶揄的神情。
“冻伤膏以后每年都给你备着,”我伸手抚平他微皱的眉峰,“让兄弟们尽管来取。”
他闻言笑出声,震动的胸膛贴着我手腕:“这可好!改日定要让他们当面谢你。”
夜风卷起他垂落的发梢扫过我脸颊,我这才惊觉时辰不早。
褚明晏:“时辰不早了,去睡吧。”
我依依不舍道:“你回来待多久?”
褚明晏:“明早走。”
石栏的寒意顺着裙角窜上来,我几乎是踉跄着跳下来,攥住他袖口的银线滚边:“为何这般匆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正奇怪,玲珑阁并未收到任何风声,他不该这般急促离开。
他突然低头,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我就是想知道你在意我不?”
带着笑意的尾音还没消散,我已反应过来他在捉弄我。正要佯怒推开,却被他一把抱起。他拉着我转了一圈,道:“我家姝儿长高了!”
我踮起脚尖,伸直手臂能触碰到他的头,我抚了抚他的头,学他哄小时候的我那般话说:“王爷,要乖乖听话!”
熟悉的松木气息扑面而来,他温热的掌心贴着我后背,轻声道:“嗯,都听你的。”
褚明晏就如兄长般待我护我,在我面前他也极少称“本王”,而是“我”字开句,以至于我同他说话,也省去了繁文缛节。
藤萝花架上的铜铃又响起来,混着他低沉的笑声,在春夜的空气里酿出蜜来。我伸手抚过他被风吹乱的鬓发,忽然想起幼时他抱着我看烟火的模样——那时他总说我是长不大的小姑娘,却不想如今,竟也能踮着脚尖,摸到他束发的玉冠了。
褚明晏走后,我彻夜未眠。
我向玲珑阁传了消息,查皇帝召辰王入宫所谓何事。更漏子在铜壶里沉沉浮浮,滴漏声敲碎三更夜色时,我攥着案头冷透的茶盏,指腹碾过盏沿冰裂纹路。
玲珑阁的飞鸽扑棱棱撞开纱窗时,东方天际正渗着淡青。我捏碎鸽爪下蜡丸,素绢上“京兆尹”三字洇着朱砂。
这位官员,我有所耳闻,贪官一名,借着朝中豪族的势力,胆大妄为。御史台曾多次弹劾,却无功而返。
京兆尹陆远,那张虚胖的脸陡然浮现在眼前。上月宫宴,他跪在丹墀下谢恩,宽袍玉带衬得肚腹滚圆,袖口却露出半枚墨玉扳指,正是去年御史台弹劾他贪墨河工款时,卷宗里画过的赃物。
陆远此人深谙权柄之道,为扫清仕途障碍,不惜以万贯家财与江湖杀手组织“惊蛰”暗通款曲。那些上书弹劾的谏臣、阻挠新政的豪强,或是知晓他贪墨证据的胥吏,皆在月黑风高之夜离奇暴毙。市井间传言:每当春雷惊蛰,必有血光映月。
去年,辰王在漠北雪原一箭穿云时,想必也不知京城这张网早已织好——皇帝赏他的鎏金箭囊里,原来装着半卷陆远在军中的党羽名录;那些被拦下的弹劾奏折,早被帝王在暗格里标红了圈点。
我曾以为,皇帝迟迟未动陆远,是忌惮其背后豪族的势力,唯恐贸然出手会招致反扑,那些把持盐铁、私养死士的世家巨擘,跺一跺脚便能让朝堂地动山摇。如今方知,皇帝早已成竹在胸,竟是想借辰王之手,将这股势力连根拔除。如此一来,即便豪族狗急跳墙,首当其冲的也是辰王。皇帝只需隐在九重宫阙之后,坐观这场龙虎斗。原来,这才是皇帝急召辰王的真正目的,当真是好一出驱虎吞狼的妙棋!
宫宴上,皇帝亲手为辰王斟酒时那慈爱的目光,还有朝堂上对辰王越权之举的一再纵容。原以为这是手足情深,如今想来,不过是皇帝在精心打磨一柄利刃,待时机成熟,便要用来披荆斩棘,扫清皇权路上的所有障碍。
更夫敲过五更梆子,夜色渐褪。我即刻命玲珑阁将所有与陆远相关的情报,送往辰王府。又特意叮嘱“寒星”,密切留意“惊蛰”的动向。一旦发现惊蛰有不利于辰王的举动,务必倾尽全力,予以阻拦。
既然这场博弈已牵扯到江湖势力,那便看看到底鹿死谁手!
夜深,一场突如其来的雷电暴雨打破了平静的表象。暴雨如注,青石板上蜿蜒的血痕被冲刷得支离破碎。京兆尹陆远瞪大双眼,脖颈处的伤口汩汩冒血,他手中还死死攥着半块刻有云纹的玉牌。巡逻的衙役围拢地上陆远的尸身时,只看到一抹玄色衣角消失在雨幕之中。
这招弃车保帅,玩得炉火纯青!陆远背后的势力已然察觉到辰王的意向,便不得不断腕,阻止辰王继续追查。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
皇帝褚明煦将密报重重拍在案上,紫檀木桌发出闷响:“短短三月,五位弹劾陆远的言官暴毙,当真是意外?”他看向斜倚在圈椅上的辰王褚明晏,他正把玩着一枚鎏金扳指,面上似笑非笑。
“陛下可知‘惊蛰’?”褚明晏漫不经心地开口,“江湖中神秘的杀手组织,传闻他们只认黄金。陆远不过是冰山一角,背后牵扯着以裴氏为首的五大豪族。”他指尖划过案上的舆图,在帝都城西的裴府处重重一点。
三日后,城郊破庙。
褚明晏倚着斑驳的墙壁,听着檐角雨滴坠落的声音。黑暗中走出一名蒙着黑巾的人,他将一卷羊皮纸递过来,恭敬道:“辰王,这是‘惊蛰’最近三个月的交易记录,其中半数酬金来自裴府。”
褚明晏展开羊皮纸,目光落在一行小字上——“取陆远项上首级,银千两”。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吩咐道:“去查裴府账房先生,此人近日频繁出入城西醉仙楼。”
然而,追踪的暗卫传回消息时,账房先生已横尸房中,喉间插着一枚淬毒的银针。现场唯一的线索,是窗棂上一枚奇怪的血手印。
“看来我们的对手比想象中更谨慎。”褚明晏摩挲着血手印,眼中闪过寒光。他连夜入宫,将消息禀明皇帝。
皇帝神色凝重:“裴氏在军中安插了不少亲信,若不能一击致命,恐生变故。好在,已被你剪除半数。”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破窗而入,直取皇帝性命。褚明晏眼疾手快,挥剑挡下。刀剑相交的瞬间,黑影袖中甩出烟雾弹,趁乱遁走。褚明晏俯身查看,发现地上掉落一块刻有“裴”字的令牌。
“欲盖弥彰。”褚明晏冷笑,“裴氏这是想将水搅浑。”他心中已有计较,命人放出消息,称皇帝龙体抱恙,急召太医令入宫。同时,暗中安排死士埋伏在裴府四周。
果然,当夜裴府死士倾巢而出,企图刺杀太医令,制造皇帝病重的假象。褚明晏率人半路截杀,双方在朱雀大街展开激战。刀光剑影中,褚明晏认出了那个曾与他接头的蒙面人。
“辰王果然好手段。”那人摘下面巾, “可惜,你以为擒住我就能扳倒裴氏?”他突然咬破口中藏着的毒囊,倒地身亡。
褚明晏瞳孔骤缩,还未及发令,对方喉间已溢出黑血。暗红液体顺着青石地砖蜿蜒,在月光下凝成诡异的纹路,将那人绣着云纹的袖口浸得透湿。毒发之快令人心悸,刺客最后上扬的嘴角挂着冷笑,仿佛早已预见这场败局。
火光是从裴府角楼窜起的。冲天烈焰裹挟着柏木焦香,将半边夜空染成妖异的赤红色。褚明晏策马狂奔,待冲进裴府正厅,浓重血腥味扑面而来,满地碎瓷中躺着的裴家家主。
裴家家主枯槁的手指攥着羊皮密信,血珠顺着信笺边缘滴落,在“诛裴氏令”的朱砂印上晕开新红。他忽然仰头大笑,震得喉间伤口喷出血雾:“辰王,你以为你在算计别人,殊不知,你也是陛下手中的棋子。陛下早就算准,你我相争不过是替他清扫朝堂!”话音未落,燃烧的房梁轰然坠落,密信在火舌舔舐下蜷成灰烬,他剑锋一转,寒芒闪过喉间动脉。
此刻,夜风卷着余烬掠过脸颊,灼得眼眶生疼。原来所谓的君臣相得,不过是帝王棋盘上的精心布局——裴氏这颗棋子倾覆后,其他世家豪族门阀必然人人自危,只能将脖颈主动伸向皇权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