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美术馆确实很小,隐匿在一条栽满梧桐树的安静街道旁,白色的外墙,落地玻璃窗擦得透亮。
周末的午后,阳光被过滤得温和,馆内参观者寥寥。
左近到的时候,崔英秀已经等在门口了。
她穿着浅杏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米色针织开衫,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手里拿着两张门票。
看到左近,她立刻露出一个清浅的、带着些许紧张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你来了。”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
左近只是微微颔首。
她依旧是那一身黑,皮夹克,工装裤,与这素雅的环境和崔英秀温软的装扮形成鲜明对比。
她能感觉到偶尔经过的参观者投来的、带着讶异或探究的目光,但她浑不在意,目光直接落在崔英秀身上,带着惯常的审视。
崔英秀似乎并不介意她的沉默和这身格格不入的打扮,将门票递给工作人员,两人并肩走入展厅。
展厅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显空旷,灯光被精心调整过,柔和地聚焦在一幅幅展品上。
展览的主题是古典水墨与现代材质的碰撞。传统的山水意境被解构,泼洒在亚克力板、金属网、甚至是废弃的工业零件上。
墨色的浓淡干湿,与冰冷坚硬的现代材料交织,产生一种奇异的、充满张力的视觉效果。
她们走得很慢。
崔英秀似乎对每一件作品都看得很认真,微微仰着头,目光专注地流连于画作的细节。
她的脚步很轻,几乎不发出声音。
左近跟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目光更多时候是落在崔英秀的侧影,以及她映在光洁地面上的、模糊的倒影上。
她看到崔英秀在一幅运用了大量金属丝网和泼墨的作品前停下,那幅画黑沉压抑,却又在缝隙间透出挣扎的光。
崔英秀看得入了神,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抵在下唇。
她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那种温和的、带着距离感的礼貌,而是透出一种深切的、近乎疼痛的共鸣。
左近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那不自觉抿紧的唇线,忽然觉得,这个总是微笑着的温柔女孩,内心或许也藏着一片与她外表截然不同的、风暴过后的废墟。
她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
左近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转向那幅画。
冰冷的金属丝网切割着狂放的墨迹,像是一种无声的囚禁与反抗。
走到一幅将水墨渲染在透明亚克力板上的作品前,画面是朦胧的、氤氲的远山,仿佛隔着一层永恒的雨幕。
崔英秀轻轻“啊”了一声,声音极低,带着一丝恍惚的叹息。
“这幅画,”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像怕惊扰了画中的山水,“让我想起济州岛的雨天。海和山都模糊了,界限不清,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雨声……”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微微侧过头,看向左近,眼神里带着分享的意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回应的微光。
左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幅画。朦胧,忧伤,带着距离感。
确实很像她印象中关于某些失去的、潮湿的记忆。
但她没有接话,只是目光在那片朦胧的水墨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简单的动作,表示她听到了,或许,也表示某种程度的理解。
崔英秀似乎并不失望,反而因为这一点微小的回应,眼角微微弯了一下,重新漾开一点真实的笑意。
她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在一幅结合了传统宣纸和破碎镜面的装置作品前,她们同时停下了脚步。
宣纸上是用枯笔勾勒出的、嶙峋的枯树枝桠,而背后镶嵌的破碎镜面,将观看者的身影割裂、变形,映照其中。
崔英秀下意识地看向镜中,目光与镜子里左近沉郁的眼神相遇。
左近没有避开,也看着镜中那个被分割的、带着钉饰和纹身的自己,以及旁边那个温柔却仿佛一触即碎的倒影。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像,被强行拼凑在同一片破碎的镜面里,产生一种诡异的、却又莫名和谐的画面。
崔英秀的目光在镜中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移开,落回到左近真实的侧脸上。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关切,有好奇,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左近无法解读的情绪。
“有时候觉得,”崔英秀的声音几乎低如耳语,像是说给左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艺术就像这些镜子,照见的不是外表,而是心里那些……说不出来的东西。”
左近的心微微一动。
她没有看崔英秀,依旧盯着镜中破碎的自己。说不出来的东西。
她有多少这样的东西,淤积在心底,最终变成了皮肤上的墨迹,和骨子里的冷硬。
她没有回应。
展厅里恢复了寂静,只有她们轻不可闻的呼吸声,和远处其他参观者隐约的脚步声。
阳光透过高窗,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动。
她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在静谧的美术馆里缓慢移动。
言语稀少,目光和偶尔同步的步伐,以及空气中流动的、无声的理解,或者说,是试图理解的努力,构成了这场参观的全部。
对左近而言,这是一种陌生而奇特的体验。
她习惯于用沉默筑墙,但此刻的沉默,却仿佛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缓慢的靠近。
而崔英秀,就像这展厅里柔和的光线,不灼热,不刺眼,只是安静地存在着,试图照亮那些隐藏在黑暗角落的、棱角分明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