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里,纹身机的嗡鸣是唯一的声响,稳定,持续,像某种专注的禅修。
左近俯身,针尖在客人古铜色的肩胛皮肤上稳定地移动,勾勒着一幅复杂的、带有宗教意味的几何图案。
墨色一点点渗入,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永久地。
她喜欢这种时刻。世界缩小到针尖与皮肤接触的那一点,所有的思绪,那些纷杂的、沉重的、无法排解的东西,都被这机械的振动暂时驱散。
只有图案,只有技术,只有将想象落于实处的过程。
最后一笔完成。她用湿棉片轻轻擦拭掉多余的色料和微小的血珠,清晰的墨迹显露出来。
客人对着镜子满意地点头,付钱,道谢,离开。
工作室重新归于寂静。
左近摘下一次性手套,扔进专用的垃圾桶。她走到洗手池边,挤出绿色的消毒洗手液,用力搓洗手背、指缝,以及指甲边缘那些难以彻底清除的墨迹。
水流哗哗,她像从前无数次一样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眉钉、唇钉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眼底是挥之不去的倦色,像是某种底色,无论如何用冷硬的外表装饰,都无法完全掩盖。
常常想,究竟要花多少时间来咀嚼生命的斑驳悲戚,才能适应它的酸涩与孤寂呢..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带着它固有的沉重。
她关掉水龙头,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干手。
适应?或许永远不能。
只是学会了与之共存,像习惯了某个器官的慢性疼痛,不再期待它消失,也只是承受它成为生活背景音的一部分。
她走到工作台前,整理器械,消毒,归位。
动作机械,带着肌肉记忆的熟练。
目光扫过台面上散落的手稿,那些张狂的、阴郁的、破碎的线条,是她内心世界的投射,是她无法用语言言说的情绪出口。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这次却不是系里的通知,也不是杨晚的邀约。
屏幕上显示的名字,让她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崔英秀。
信息很简单,措辞带着她一贯的温和与谨慎:
「左近小姐,冒昧打扰。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很小的美术馆,这周末有一个关于东亚古典水墨与现代材质结合的展览,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左近拿着手机,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摩挲。
美术馆。展览..
这与她惯常出入的酒吧、工作室、或者独自面对的海边,是完全不同的场域。
一种……
属于崔英秀那个世界的,规整的、带着文化气息的邀请。
她几乎能想象出崔英秀发出这条信息时的样子,一定是斟酌了许久,带着些许忐忑,生怕被拒绝,或者更糟,被无视。
为什么?左近想。
是因为那晚的收留和那碗粥,让这个韩国女孩觉得她们之间建立了某种可以进一步往来的联系?
还是说,那份所谓的“印象很好”和“羡慕”,促使她想要更多地了解自己这个“异类”?
邀请我去看画?真是意想不到的慰藉方式。
她在心里冷嗤,但那股惯常的、想要将一切推拒在外的力道,却似乎没有立刻凝聚起来。
她想起清晨阳光下那个过于洁净空旷的公寓,想起崔英秀说“可以来这里”时清澈的眼神,想起那碗简单却熨帖的粥的温度。
那是一种与她自身,以及与杨晚那种清醒的世故都截然不同的东西。一种笨拙的、不带侵略性的、纯粹的善意。
但如果接受邀请,或许又是另一个错误的开始。
踏入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面对可能的不适和尴尬。
但拒绝呢?
也只是回到这间有着墨迹和消毒水气味的工作室,回到无止境的独自咀嚼与承受之中?
窗外,天色渐渐暗淡,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左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熙攘的人流,每个人都仿佛有归处,有方向。
只有她,像一艘没有锚的船,在自我的孤海里飘荡。
她拿起手机,指尖在键盘上悬停。
最终,她回了三个字,没有表情,没有客套,和她的人一样简洁,甚至有些生硬。
「时间,地址。」
信息发送成功。
她没有等回复,将手机扔回工作台,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后,她重新拿起一张空白的手稿纸和一支笔,坐在工作灯下。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新的线条开始蔓延,纠缠,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躁动。
那邀约像一滴意外的清水,滴落进她浓稠的、墨色的世界里,晕开一圈微不可察的、颤动的涟漪。
去,或不去,答案已定。
而结果如何,她不愿,也无力去预料。
只是那持续的沉默似乎在这一刻,被短暂地打断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