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神色一滞,看着面前神色倔强,对妄啸维护之心尽显的独子,欲言又止。
“不过一些误会,吾儿不必忧虑。”
魔尊赤红的眼底划过隐忍,竟一语抹平了妄啸的胆大妄为之处。他虽闭关百年,却也没彻底被磨平了脾性,身为魔尊一朝受制于人,甚至被......他自然怒极,亲自捉拿那条魔龙。
可这些话却不能与自己久别重逢的独子说开。魔尊清楚自己这儿子心性单纯,不谙世事,已经被妄啸那胆大包天的魔龙蛊惑。无论是魔尊还是魔后,他们都是性格倔强,固执己见之人,祁惊鹤这副一心维护妄啸的模样,就仿佛年少时的魔后。
魔尊想要与自己百年未见的独子重修旧好。魔后已然与他离心,哪怕是少尊的成人大典亦不肯出席、不肯相见,魔尊最不愿看到的,便是自己的儿子也与他离心离德。
......他同样很清楚,昨夜就如同百年前一般,除了妄啸挑衅勾引,也因为自己思绪烦乱、心智不坚——他自然可以杀死妄啸,以绝后患,可是若是让自己的独子得知他亲自动手,得知他这不堪的一面,则是得不偿失。
“父尊仁德。”祁惊鹤并没有被糊弄过去。妄啸不在他身边捣乱的时候,他突然变得耳聪目明起来,一双眼瞳直直望着魔尊,虽然目光澄澈,却洞若观火:
“旁人都说,虽然父尊接管魔界,成为魔尊,却比仙界仙尊更为心慈手软。您是祁山孕育出来的神血后裔,即便魔界魔气翻涌,也无法污染您的神性。为何对妄啸动此大怒?”
少尊说着,神色又柔和了些,对这个他百年未见的父尊,露出了孩子般的信赖:
“父尊,妄啸是我的人,他惹了您动怒,儿子亦有错处。若是让儿子知道他如何冒犯了父尊,儿子定是要管教他,罚他也是使得的。只是父尊您实不值得为这些微末小事动怒。”
他顿了顿,又道:
“赤燎殿里那些阵法,一半是妄啸闲来无事所绘,一般是他教儿子绘的。父尊也知道,妄啸精通阵法,三界之内,无论是人、仙还是魔,无出其右。百年来,我们在沉渊困着,就靠绘制些阵法消解时光,至于绘制阵法所用的神血,也是儿子自愿献出,尝试新阵,并非歹意,还请父尊息怒。”
魔尊听着少尊赤诚之音,心中怒火被浇了冷水,五味杂陈。
在这世间,有些子女终生被父母所困,有些子女却天生知道如何拿捏父母。少尊这一通诉说,既是阻了魔尊报复妄啸,又拿百年被困沉渊,除了妄啸无人陪伴之事打动魔尊,这让魔尊如何还能违了少尊的意思?怕是一心补偿都不够。
哪怕他心知自己儿子根本不会惩戒妄啸,只会被妄啸耍的团团转。哪怕他心知少尊亲近妄啸远胜于亲近亲生父亲,也是无济于事。
儿女皆是债。魔尊叹了口气,只能妥协:
“既如此,为父便也不计较他僭越之事。吾儿与吾百年未见,吾心中有愧,当多陪伴吾儿左右。沉渊重见天日,吾教吾儿理政,你年纪不小,也该当起储君的担子,莫要为了一己之私,耽搁功夫。”
魔尊一片拳拳之心,苦口婆心:
“为君王者,喜怒不形于色。吾儿越是在乎,越要深藏。魔界战败百年,势力驳杂,觊觎沉渊的不知凡几,若是你在宵小面前露了怯,不仅自己危如累卵,也会祸及旁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少尊便是再想去追妄啸也是不行了。索性他的神力驱散了魔尊的神力,妄啸身上的伤势恢复,应无大碍了,晚些再去寻也罢。
没那么蠢的少尊对魔尊露出笑容,恰到好处的一点依赖让魔尊稍微好受了些。
***
妄啸现形于魔界百鬼窟,即便远离了两道蕴含神力的魔息,他仍然背脊汗湿,形容狼狈。
傻狗少尊比他想象的还有用,连这样的篓子都给他兜住了。也难为魔尊迟来百年的舐犊情深,为了少尊孩子心性的袒护,竟然忍下奇耻大辱,也是奇观。
这么想着,妄啸挂着额角冷汗,挺直腰板儿,想要像往常一样露出一个讽笑。
没能成功。
他那被治好却仍然沾着一点血的唇角不听使唤的抖动着,几次想要弯起,却只抿成一道扭曲的线。他笑不出来。
百鬼窟,千魔洞,在阴森诡谲的魔界,也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只因这里罡风阵阵,冤魂不散,若是意志不坚,心性不定之人,即便修为高深,也在这儿撑不了多久,就会生出心魔,神志疯癫。
百鬼窟邪性,据说是因为万年前神启之战中,人族祖神以身诱敌,引千万兽族来此受戮。自此百鬼窟被千万兽魂拖入冥域,成了三界之中的禁地。
妄啸狂妄自大,刚入魔界就敢杀入盘踞千年的魔人老巢,魔境八荒,没有他不敢去、不敢闯的地方,区区百鬼窟更是不在话下,可偏偏此刻,他竟神志恍惚,几经昏沉。
少尊是他亲手养大的,百年来,妄啸鲜少离开沉渊,除非迫不得已,才会布下重重杀阵,速去速回。
少尊离不开人。
而这,并非是妄啸自愿所为。妄啸很清楚他是被逼的,他一个二十余岁飞升魔界,一百多岁不近女色,不染因果的雄性魔龙,哪里会照顾一个不在父母身边的人族孩童?若不是魔后所逼,他怎会接下这苦差事。
他吃过的魔人,都比他见过的孩童多。
少尊说好照顾也好照顾,说不好照顾,也难捱。他总是需要人陪的,吃饭要陪,睡觉要陪,修炼要陪,妄啸把此生所有的耐性都用在了他身上,才能让他安生一个时辰,没过一会儿,他又开始吵嚷,而妄啸无法,只能从头再忍。
他是被迫的,他是讨厌少尊的,妄啸总是这么想。
他以为,少尊缠着他,不过是因为沉渊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少尊连其他人都没见过,不得不缠着他。等沉渊得见天日,少尊定然就会选择其他人作伴,毕竟若是有鲜活的、有趣又谄媚的人族作陪,谁会选择与冷血诡诈的魔龙为伍呢?
他都安排好了。等借到了魔尊的种,他就彻底离开沉渊,离开少尊。他没准备道别,只因为他并不觉得少尊需要,他本以为等沉渊开启的那一刻,少尊就算不受他人挑拨,记恨他多年僭越,也会把他抛诸脑后,另寻新欢。
他做了那样胆大妄为的事,不知如何面对少尊那张少年意气的面容,只想着最好不被发现,若是被发现,少尊自然会跟魔尊同仇敌忾,届时他难逃一死,也是时运不济罢了。
难得一次,他没准备利用少尊。他把最刺耳的话抛给少尊,等着少尊和其他人族一样,露出厌憎,鄙夷和欲除之而后快的愤怒,他等着少尊发作,可是没有。
少尊只是抱住了他。而妄啸竟不知,人族的拥抱竟然如此难捱。
那并不是鲜血淋漓的伤口,也不是痛快的残肢碎骨,只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闷痛。有那么一刻,他几乎想要丢脸地在少尊怀里呜咽,被刺穿身体仍然干涸的眼睛变得潮湿,而妄啸不知所措。
他无法忍受,也想不明白。
少尊应该恨他。他们全都恨他,不是吗?这一切都是兽族的错,半兽更是人族的耻辱,所有人都羞辱他、谩骂他,想要杀死他,仿佛他本来就不该存在于天地之间,他早就习惯了。
为什么不恨他?
妄啸站在漆黑无光处出了一会儿神,直到百鬼窟的冷肃冻透了他的躯干,他才慢条斯理地用灵力隔绝了寒意。末了,他化作龙型,用尖锐的爪尖儿沾取粘稠的灵液,一笔一笔在自己的腹部刻画繁复的纹路。
阵成,覆盖黑龙半个身体的繁复花纹隐去,带着他腹中的秘密一道隐藏。妄啸的灵脉阵阵胀痛,他化作人形站起身,抬手掐诀,不多时,他站在万鬼窟下的千年地宫门前。
魔晶傀儡引道,妄啸安静地走入了阴森主殿。殿中,身穿黑袍的红发女子执笔而坐,眉如点星,长发如同淬火红莲,美艳绝伦,不可方物。
正是行踪不明的魔后,赫连越尘。
妄啸难得收敛了满身桀骜不驯,正欲行礼,余光却瞥见一身穿月白广袖袍服之人,正遮掩生息,侍立魔后身侧,笑盈盈地看着他。
妄啸瞳孔骤缩,鳞片炸起,喉咙中发出难以抑制地低吼,宛若被激怒的野兽。
“尊后!他是——”
“啸儿,你失礼了。”魔后声音不大,却让妄啸立刻噤若寒蝉,对那人的憎恨也偃旗息鼓,脸上只余一丝不甘。
“过来。事情办得如何?仙界之人是何反应?”
魔后轻声问,妄啸只能垂头向前,弓腰站在她身前说道:
“回禀尊后,我依照您的命令,搅扰了少尊成人大典,魔尊和仙界之人未来得及有所接触,便拂袖而去,少尊...与仙界七殿下多话几句,但仙界之人已经离境,两界和谈之事定然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