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得好。”魔后声音淡淡,夹着丝天然的从容笑意。她放下笔墨,葱白的手指轻抚妄啸脸颊,带来一阵暖香拂面。
妄啸纹丝不动,低眉顺目的模样在他身上实在罕有,魔后身侧的白袍魔修挑起眉毛,脸上笑意更浓。妄啸不是善忍之人,当即呲出了兽牙,迤逦面容扭曲起来,就要暴起袭人。
魔后原本轻柔的手指瞬间成爪,划破了妄啸的唇角,按住他的侧颈将他钉在了地上。魔晶铺就的坚硬地面龟裂成纹,殿中阵法嗡鸣不止,而妄啸一双眸子露出慌乱和恐惧,他垂下眼眸,纤长眼睫簌簌抖动,不甘又颤抖地辩解:
“尊后,我...我并非有意...我——”
“啸儿,跪下。”
魔后的声音仍然轻而缓,在妄啸耳中却有万钧之力。天不怕地不怕的妄啸不由自主地双膝跪地,手指也颤抖着拽住了魔后的裙裾,由张牙舞爪的魔龙瞬间变成了惶然无措的孩童。
等他反应过来时,羞耻、不甘和怒火像一团火一样在胸腔里灼烧。受制于人的羞惭让他苍白的双颊浮起血色,可他即便绷直了身体,也丝毫不敢露出半点儿反抗之意。
“尊后,我...我知错了,求您原谅。”
他强压眼底所有不甘和晦涩,也不再去看魔后身侧那笑得兴致盎然,品尝他的狼狈之人,只将头低低垂着,小半张脸几乎埋进魔后无风自动的华美裙裾。
一息,两息,魔后柔软的手指松开了妄啸的侧颈,轻抚她留下的瘀痕。修长的指尖几次滑过妄啸耳后的嫩肉,令他忍不住轻轻打颤。
“你离我身边太久,惊鹤又年幼,不知驭下之术,纵了你的性子。啸儿是不是把规矩都忘了?”
这回,妄啸彻底无法遮掩从心底蔓延开来的恐惧。无法抑制的恐惧甚至压过了他的耻辱,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了魔后的腿,仰起半张苍白的脸,桀骜不再,声音中竟然渗出一丝哀求:
“尊后,啸儿记得规矩的,我只是没想到在百鬼窟、在尊后身边见到萧介庭这口腹蜜剑、趋炎附势之人!他定然欺瞒您,诓骗您的信任,您断不可留此心机小人于身侧.....”
他声音紧绷着,仰面袒露的小半张脸上的惶然比孩童还无助。魔后的手指亲昵蹭过他的脸颊,红唇微弯,而一直沉默的萧介庭疏朗一笑,一袭白衣在百鬼窟这等怨气冲天的阴森之地,竟然有几分霁月光风的君子之意:
“尊后,属下与妄啸之间龌龊,魔境皆知。盖因年少轻狂所致,如今时过境迁,我心中早已待他如常,只是妄啸至今不肯原谅于我。不过尊后勿忧,我二人既以尊后为主,便誓死捍卫尊后大业,绝不以一己私念动摇尊后之事。”
说完,萧介庭拱手一礼,端的风流倜傥。他这番做作姿态,令妄啸恨得切齿,可他的半张脸还捏在尊后掌中,终究不敢说什么,只能咽下喉中滔天火气。
“既如此,萧家主请回吧。”
魔后淡淡道,而萧介庭不敢多言一句,拱手退出了正殿,只留妄啸仍跪于魔后足下,杀遍魔界的魔龙宛若一只孱弱的狸奴,毛发浸湿,浑身狼狈,又惊又惧:
“尊后,您知道萧介庭是什么样人!他断不可能真心为尊后某事,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殿中只余魔后和妄啸,魔后的手不疾不徐地抚摸妄啸的侧脸,任由妄啸不知尊卑地抱着她的腿哀求。
这是她给予自己爱宠的殊荣。
“啸儿,萧介庭一直是我的人,比你来得更早。他的忠诚我自有分辨,反倒是啸儿,百年以来鲜少与我亲近,可还记得谁是你主?”
没了旁人,魔后的声音低哑而惑人,若是心智不坚的男修,怕是会丢了魂去,可这缠绵悱恻的嗓音落在妄啸耳中,则成了冥域来的催命符。
“我自然记得!可...可是,萧介庭他——”
“可、是?”
魔后的嗓音低哑,妄啸从她的裙裾中抬眼去看,却只看得见她白皙精巧的下颌,和一双艳红如血的唇。妄啸的嗓子眼儿咯咯作响,他几次想要作声,却语不成句,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下来,被魔后捏着一张帕子,轻轻揩掉。
“脏死了。”
魔后温柔如水,吐出的字儿却冷酷刻薄:
“百年来,我儿惊鹤没教好你,是吗?也不稀奇,他性子像他父尊,心慈手软,行径荒诞,赤燎殿亦无人打理,没规没矩,啸儿忘了我怎么教你的了?”
“三界容不下兽族,啸儿要做人,像人一样谈吐、伪装、算计,像人一样忍耐、得体、承受。也要像人一样,学会做好主子的狗儿、猫儿。啸儿都忘了吗?”
“没、没忘...”妄啸的手指陷入魔后的裙裾,冷汗落得更厉害,声音都变了调,被巨大的恐惧攥住了。
百年前,妄啸在魔界肆虐之时,他没想过会有今日。他本以为,以他的强大可以一路杀下去,那些享誉魔界的强者也不过如此,他虽是半兽,又如何?那些想要屠杀他、取他龙角龙鳞之人,都化作了他腹中血水!
即便他不敌,也不过自爆当场,一了百了。人族修士怕劳什子魂飞魄散之痛,他并不怕。疼痛是他的故交,以至于他都不记得离开了疼痛如何生存,他心里没有丝毫恐惧,赶走萧氏,盘踞万魔窟之上时,他睥睨那些成群结队赶来送死的魔人,心里只余杀戮和嗜血的本性。
他越来越不像个人了,镇日化作巨龙盘踞一方,终有一日,他便再也变不回人身,不知如何口吐人言,对此他心知肚明,可那又如何?他做人的时候,人族杀他、辱他、驱他,他装个人样也成不了人,忍到最后一无所有,他何必呢?他本就不是人。
而后他败于魔界家族联手杀阵,黑龙的鲜血染红了魔窟半边的天,就在他要自爆,与魔人同归于尽的时候,魔后脚踩红莲而至,轻而易举压下了他自爆的灵力。
“日后跟着本尊,莫要露出兽态。三界以兽族血脉为耻,莫要自取其辱。”
魔后告诉他,像教导稚嫩无知的孩童一般,重新教他言行谈吐,行走坐卧,一次又一次压制他暴起的戾气,直到最后一丝野兽的凶暴从他眼底消失。
她像妄啸真正的母亲——他在人界的母亲一样,教他装个人样,却又不是他的母亲。
她是魔界的尊后,除了身负神血的魔尊外,至高无上的存在。她并非一个凡俗的母亲,对自己亲生儿子祁惊鹤都毫不亲近,更何况随手捡来的玩宠。
她挖出妄啸的眼睛,把他身上每一颗鳞片都撕了下来。妄啸愚笨,到了此时喉咙里还是只有野兽的惨叫,不肯吐出人类的哭求,魔后只好抽出了妄啸的龙筋,砍掉他的龙爪,将其可灭魂钉刺入妄啸的识海。
“啸儿,我四十九日后再来看你。”
魔后的声音宛若情人絮语。她仿佛看不到妄啸身上喷洒的血水,听不到妄啸嘶哑的惨叫似的,轻轻摸了摸妄啸黑洞般空寂的眼眶。
“若你那时神魂未灭,就认我为主。你本体虽生得丑陋,但我却喜欢你,莫要让我失望。本尊找个合心意的玩物,并不容易。”
她轻笑着,将妄啸收入她开辟出的须弥境——堂堂魔后,仪态万千,艳冠三界,修为强大,谁知她的须弥境,竟是一片虚无。
声音、颜色、气味、甚至感觉,都成了可望不可及之物。妄啸连疼痛都察觉不到了,七颗摄魂钉在他的识海里吞噬他的意识,他只感觉麻木,和愈来愈近的虚弱。
他不知自己如何捱过七七四十九日。只知当魔后的声音再次响起时,他化作人形,四肢皆空,双眸被挖,像一根蠕动的肉/、柱一样,拱入魔后怀中。
他并不记得自己对魔后说了些什么,求饶或者喊痛,胡言乱语或者号啕大哭,他只记得魔后的手温柔地为他擦掉脸上一切污物,带着暖香的手臂温柔地抱着他,轻声细语地哄着他,为他重新接上断裂的四肢,又替他生出一双眼瞳。
那怀抱那么暖,像儿时母亲的怀抱,但妄啸一直在发抖。他将擦干净的脸小心埋入魔后肩头,拼命汲取一丝半点的温暖,只因他知道自己无处可逃。
他是自愿受魔后驱使的。他看不到第二种选择,因为他没法回到魔后那连风声都没有的须弥境去,他没法熬过第二个七七四十九天。
“......我没忘,尊后,我、我真的没忘,您原谅我...我只是太恨萧介庭这无耻之徒了,我失态了,有愧尊后教诲,我求您...我求您再疼我一次,我下次不会犯。”
恐惧灭顶,妄啸说着他往日说不出口的卑微之语,心头竟然生出一种荒谬的、恍如隔世之感。
百年前他被尊后派遣至少尊身边照顾,他本是憎恨又不得不屈从的。他是一柄刀,魔后若是用他杀人,他并无两意,可是照顾一个孩童?
他不在乎少尊是不是尊贵无匹,更不屑于卑躬屈膝讨好一无知幼童,他恨绝了一切,离了尊后身边,就敢拿她的独子撒气,呲牙恐吓,不一而足。
他也烦少尊日日缠人,聒噪不止。沉渊见日,他本就准备彻底离开,对这份辱没他杀神声明的职责毫无留恋,但是此刻,在无尽的屈辱和惶恐之中,他竟想起少尊。
这世上,只有少尊不会这般对他。或许有一日,他的挑衅彻底激怒少尊,他会被暴怒的神力撕裂,但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他的少尊,不会这样辱他,不会这样作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