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驾到!”
齐国三公主的銮驾悠悠驶到陈府。
皑皑白雪上多了一连串的车轱辘印迹,衬得平日寥寥无人的街坊也多了几分人气。
齐翎玉身着一身鲜红色的明花丝裳,簪着三支晶亮的金玉翠钿,让人隔着很远的地方也能看见。
她在陈府的门匾前驻足,停留了半晌,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歌声。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几个小孩子从院子里欢快地跑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童谣。
一个妇人慌慌张张跑来,给孩子们裹好温暖的围巾,惶恐地朝屋里带:“小孩子不懂事,吵着公主了,公主莫怪!”
齐翎玉听了也没责怪她们,笑着吩咐侍女,给每个小孩散枚金叶。
“谢谢大姐姐!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秦国君与君夫人从车辇上缓步走下。
秦寻咳嗽的隐疾似是还没好,一下车辇吹了些风,就开始咳嗽。
君夫人搀扶着他慢慢步入陈府。
宵明也到了。
但她迟迟没有进去,而是满脸狐疑地朝身侧人道:“你确定要和我一起进去?”
从渊一脸没什么所谓的模样,耸耸肩:“宵明妹妹,你可是忘了,现下在下不是叶长照,是从渊。好歹也是活了三万年的蛟龙,有什么好怕的?”
宵明心道,既然是从渊,灵力应该也都恢复了,就算有赤水女子献,也不足为惧。
但她还是没什么好脸色,就是不想让他跟着:“你老相好在里面,此刻正忙着见新郎官呢,我劝你要出现也别现在出现。”
从渊苦笑道:“宵明妹妹,你招来的姑娘可比我这个老相好更让她伤心。”
宵明有点被噎住,但她又很快噎回去了:“我看,你是怕我对你的故友做什么吧?”
他愣了一瞬,转而笑了:“真是一丝一毫都瞒不过仙君。”
秦封年和秦治响也先后到了,随之到来的是南玶公主和驸马刘霖。
想来大家都想来凑凑热闹,蹭蹭两国结亲的喜庆。
宵明没再搭理从渊,顾自朝陈府去了。
陈府的仆从早早便认出她来,满脸堆笑地迎他进去。
府里上下堆满了聘礼,简直是琳琅满目,数不胜数——十箱金饼,十箱是南海珍珠,十箱蜀锦齐纨,二十箱珊瑚宝石,以及珍贵的象牙犀角。这些还只是目测,还有好多箱还在后面的马车里,仆从还没搬完。
宵明:“……”
阿姊,为何在境中,你还是这般钟情于他?
她忽然有些懊悔,自己是否做错了?
一阵喧闹声将她拉回现实。
“叶长照,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秦封年突然起身,眉头紧蹙。
秦治响也猛地起身,但与秦封年不同,他看上去很是高兴:“长照!”
南玶公主眼底也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
不过,碍于刘霖还在她身侧安然坐着,她也不好有过多动作。
只是那眼神可谓是一个柔情似水、目送秋波。
宵明朝进门的方向看过去,同众人目光聚焦之人对视。
好歹身为齐翎玉老相好,他逃婚数月不见人影,现下有了新欢又贸然出现,多多少少有些不留情面。
这可比仙界年度功德标兵争霸赛更精彩。
她不动声色地环顾屋内,众人的表情果真精彩纷呈,分明是各怀鬼胎。
看样子她猜得不错,多次设计陷害从渊的幕后黑手,恐怕就是大殿下秦封年。但国君……不一定没有参与。至少,他是持默认的态度。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现下他是从渊,不是才幻化成人形没多久的少年体叶长照。
活了三万年的老蛟龙,自然是没什么好怕的。
从渊却只是微微扬眉,笑得一脸无辜:“大殿下多少有些强词夺理了。门是开着的,为何不能进?”
秦封年怒不可遏,挥袖呼人:“你——!来人,将这个贼人拿下!”
在门外候着的余甲迅速应声,带领六七个人将从渊团团围住。
他们都掏出了刀剑,且浑身戒备,显然是惧怕从渊化出真身同他们交战。
“好了。你们不是他的对手,退下吧。”
秦封年不可置信道:“父王!”
秦国君又剧烈咳嗽起来,一脸疲惫的模样,摆摆手:“今日是喜事,莫要再生其他纠纷。既然临月公主另觅良缘,长照的事便也作罢,只是你先前悔婚一事也得给临月公主个说法,将你殿上五成良田,近五年的五万六千两俸银,都赠给人家。你意下如何?”
“在下没什么意见。”从渊笑道,“临月公主找到了良缘,实乃是一桩美事。今日我来,就是想沾沾喜庆,看看两国结亲的胜景。”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朝宵明的方向扫来,似乎话中有话。
宵明默默垂下眼,佯装什么也不知晓。
她在心里暗暗咬牙。
这臭龙分明就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亏她还真情实意为他担心了几日。
秦封年忿忿不平地坐下,又恨了从渊一眼,脸都快胀成猪肝色了。
南玶公主同秦治响肉眼可见地长舒一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了心头那块大石。
宵明暗道,他倒是会挑时机回来。
这种情形之下,秦国君若是还不减他的罪,恐怕都说不过去了。
齐翎玉反倒是毫不在意从渊的到来。
她的目光只在从渊身上停留了一瞬,就回到了陈老爷身上,语气微凝:“玉安呢?”
君夫人忙道:“陈老爷,准驸马怎么不出来见公主?”
“对啊!这么好的日子,驸马爷呢?”
“就是啊!人家齐国公主都到了,怎么驸马还没出来?陈老爷,你就快唤驸马爷出来罢!”
齐翎玉悄然攥紧了袖子,手指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宵明伫立在她身旁,默不作声。
陈老爷支支吾吾的。
国君情绪有些激动,又咳嗽起来:“陈平,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们陈府还有寡人不知道的事?”
君夫人目光闪躲,罕见地没有打圆场。
宵明心头了然。
想来她并没有将陈观的事告诉国君,以免他徒增烦恼,加重病情。
在众人的注视下,陈老爷的脸缩成一块干枯的苦瓜:“小人正愁着呢,国君,君夫人,公主……诸位同在下去看看罢。”
*
陈观的庭院在陈府最里侧,光线不是很好,屋檐下尽是阴影,在雪地里显得更为黯淡。
只是在廊下走着,都觉得萧瑟无比。
但当仆从推开门后,众人却都惊呼起来——一大簇一大簇的大花惠兰,在昏暗的影子里悄然盛放着,宛如雪地里最耀眼的景色。
宵明不由想起往日在仙界里经常路过的花仙素娥家。
那个庭院也是名不见经传,在外面都看不出什么,仿佛就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小院。
直到有一次她接到素娥仙子的功德任务,帮她送五盆极品秋兰给远在东海的壬岚元君时,她才有幸进到这个院子里。
不往夸张的讲,那活脱脱就是个连只癞蛤蟆误入都会变得香气四溢美丽无比的世外桃源。
没想到陈观病倒了还有闲心种花呢。
齐翎玉拂袖轻轻拾起一朵惠兰的花瓣,甜甜笑道:“玉安的院子真是别具一格。”
她刮下花瓣上沾着的雨露,戴在自己耳畔。
兴许是太兴奋了,她差些被池畔旁的碎石给绊倒。
宵明忙扶住她,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说些什么,憋了句:“阿姊,小心。”
君夫人附和道:“可不是么?清霜公子可是咱们秦国数一数二有才华、有品位的高尚公子,可不比您从前看中的某些伪君子强。”
秦封年就像怕某人听不懂这是在映射他一样,故意嗤笑一声。
从渊却像是个无事人般,懒懒道:“君夫人所说即是。临月公主的眼光是愈发好了。”
宵明心想:那不比你这个逃婚的强。
秦封年奇怪地瞅他一眼,没说什么。兴许他也发现叶长照同往日有些不同,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快步入陈观的内室时,陈老爷停下脚步,为难道:“国君,小儿身患隐疾,不宜太多人进去。”
“隐疾?”齐翎玉急声道,“之前都还好好的,才过了半旬,为何玉安会突发急症?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
陈老爷叹息一声,道:“公主有所不知,就在公主启程回齐国的前夜,他不知怎地猛烈咳嗽不止,随后便卧病不起,气息微弱。我去街坊找了好几位大夫,都摸不清他的症状。君夫人还派了宫里的太医前来问询,说他胸闷心痛,情绪抑郁,乃气郁之重。当以疏肝理气为主,待气机舒畅,再行调理心神。这一治病就是半旬,但效果还是不佳,恐怕需要再用药一段时间才能同公主前往齐国。”
齐翎玉小脸煞白,几乎要哭出来,道:“让我见见玉安!”
国君摆摆手,示意其他人都在外面等等。
宵明本也想在外面等候,却被齐翎玉拉住了胳膊:“宵明,你同我一起去吧。”
她愣了瞬,也跟着齐翎玉同老爷一道进了内室。
屋内一股药草的气味,熏得里里外外都是刺鼻的味道。
齐翎玉快步走至陈观病床前,忧心地俯身拂过他的黑发。
陈观的额间不断地渗出汗珠,眉头紧蹙,像是很痛苦的模样。
“玉安,你受苦了。”齐翎玉眼眶发红,泪水止不住地滑落,滴在他的衣襟上。
陈观嘴唇翕动,若有若无地念着什么,听不清晰。
齐翎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侧过身去听,终于听清了——“三七,三七……”
陈老爷忙咳嗽一声,心虚掩饰道:“他病糊涂了,在说胡话呢。”
陈观又开始呻吟呼唤起来:“三七……三七在哪,我要见三七……”
齐翎玉怔然抬头,再看向陈观的眼里满是陌生和不敢置信。
宵明呼吸一滞,不忍看阿姊的反应。
齐翎玉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声音都不稳了:“三七不是我芳华殿先前招的琴师么,为何玉安会认得?”
不等陈老爷憋出个答复,宵明先一步开口:“是太医说清霜公子需伴以琴声入眠,我便在殿中寻了个琴师借给陈府。三七姑娘的琴艺是凤舞阁数一数二的,我便相中她了。”
陈老爷抹抹脑门上新冒出的汗珠,颤声道:“是是是,小儿确实是需要三七姑娘的琴音才能入眠,估计是这会儿痛楚不消,才连声唤她来。”
宵明心道,你这老头比那君夫人还会打圆场。
齐翎玉面上困惑少了些许,又道:“既是如此,还不快唤三七姑娘来!”
陈老爷忙应了,叫仆从去唤人。
宵明也跟着出去了。
一来是她在内室被药味熏得难受,二是她心里有愧,不敢正视阿姊的眼睛。
从渊好整以暇地站在亭子下,漫不经心地抚弄着一丛惠兰,见她出来了,目光便没从她身上移走过,很是认真的模样。
宵明忽然一阵怔然。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他又是叶长照了。
从前她还是司马倾云的时候,他就喜欢这么认认真真地看着她,听她说话。
他突兀地笑出声来:“宵明妹妹,公主和驸马聊得还开心么?”
宵明瞬间打消了方才那个荒谬的念头。
这语气和神态,哪里有半分叶长照的影子?
叶长照才不会这般轻浮地同她说话,不会整日戏弄她为“宵明妹妹”,更不会对她……
毕竟她也正儿八经做了他那么多年的师傅。
这家伙分明就是从渊。
也就秦国那群呆子辨别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