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天降鹅毛大雪。
一艘黑影从陈府的池塘边飘过,倏地惊飞两只灰喜鹊。
书房的灯光忽然微闪两下,又灭了。
那黑影似乎在不远处的垂柳驻足片刻,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随后悄然离开。
夜幕里的陈府又恢复一片寂静。
*
齐翎玉今日便启程回齐国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眉头紧蹙,忽然出声道:“宵明,你说我贵为公主,还未结亲,若是私下去见他……传出去是否会有损齐国的名声?”
宵明心中暗叹,所谓命定之人,就是在另一个时空都能让对方如此牵肠挂肚。
若不是看在阿姊爱恋他的份上,她真想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不过现下确实不适合让阿姊去陈府。
宵明为她轻轻梳理发丝,温柔道:“怎么会?阿姊看上他,是他的福气。只是启程在即,驿夫已备好马,阿姊还是莫要误了时辰。”
齐翎玉看了眼窗外早已停好的步撵和车队,不情不愿地应了。
她没了兴致梳妆,一脸泄气:“若非生在齐国,哪里有这般多规矩,回派个使臣不便好了!”
宵明轻轻舒展她的眉心,打趣道:“如此麻烦,还想挑驸马吗?”
齐翎玉面色潮红,小声道:“那是自然。你不明白——若说长照是我年少欢喜之人,那玉安便是我一眼定终生之人。”
她起身走出雅苑,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宵明望着马车徐徐前进的影子,沉默半晌。
阿姊,你便这般钟意陈观么。
但愿你不要怪我。
*
不过两日的功夫,陈观病了。
陈府上下乱成一片。
毕竟齐国三公主才看中他,且已启程回齐国准备聘礼,在这节骨眼上,陈观的身子却出现了问题。
他先是猛烈咳嗽了半日,随后便卧病不起,气息微弱。
陈老爷去街坊找了好几位大夫,都摸不清他的症状。
君夫人听闻此事,吓得急忙派人送去两大捆燕窝和人参,又派了宫中资深太医前去问询。
太医闭眼探了探陈观的脉象,面色愈加沉重。
“脉弦而长,是气机郁滞、情志不畅的脉象。加之胸闷心痛,情绪抑郁,乃气郁之重。当以疏肝理气为主,待气机舒畅,再行调理心神。”
陈老爷紧张得满头是汗,忐忑问道:“如何疏肝理气?”
太医道:“老夫给你开个方子,温中化饮为主,一日三服。且需伴琴音入睡,一日不可间断。”
陈老爷虽不明白为何还要听琴音,但还是一一记下,复问之:“多少日能好?”
太医捻捻手指,回道:“少则一月,多则半载。”
陈老爷将太医送走后,连忙回去叮嘱后厨备药,尤其是用药时辰和频次。
他坐在陈观榻旁,忧心不已。
“老爷,齐国公主身边那位仙君求见。”仆役在门外禀报。
陈老爷激动起身,惴惴不安:难不成,是仙君听闻仙君身体抱恙,代公主前来探虚实了?
若是她觉着爱子之病实还好说,若她觉着是虚……假借生病之由推脱婚事,那他陈府上下……岂不是都要没命了!
“就,就说今日府上有事,不宜见客……”他颤抖着指示。
宵明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宛如恶魔之语:“陈老爷,有什么事?陈府才同齐国公主结亲,公主才启程回国议亲,您就闭门不见客,是有什么见不得的事不能让我这个公主身边人知晓的?”
陈老爷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眼睛都瞪圆了——“你,你,你们!”
“我们是怎么进来的?”宵明抱歉笑笑,“陈老爷,您莫不是忘了,在下是天上下来的仙君,哪里会来害你。如若真有什么事,建议您早些同在下说来,说不定在下还能帮你出谋划策。”
陈老爷闻言,面色缓和了些,斟酌着话语,将陈观的病情同她一一说来。
他满目期盼地问道:“……就是这个情形了,老夫真真切切没有半分欺瞒。仙君,您可有什么法子救救小儿么?”“
宵明一脸高深地笑笑,挥手让在门外侯着的白衣女子进来。
“草药陈老爷也有了,就只差琴音了。高人说的不错,需夜夜伴以琴音入睡,正巧在下近日逢一抚琴女子,可以相助公子。”
白衣女子抱琴施施然行礼,温声道:“三七见过老爷。”
“三七,还是中药的名字!可谓是吉祥如意!只是……”陈老爷欣喜万分,又忽然面露忧色:“小儿才同公主结亲,若是公主知晓有旁的女子夜夜给小儿抚琴,怕是不妥,不若找个男琴师?”
宵明在心头冷笑,在攀高枝面前治儿子的病都不紧急了么?还挑三拣四的。
她不容拒绝道:“三七是在下与凤舞阁的阁主一同甄选的,凤舞阁对三七的琴音无人不称好,是最好的人选。”
关键时刻借从渊出来摆摆,果然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陈老爷的最后一丝犹豫也没了,喜出望外:“万分感谢仙君!小儿的病就多亏仙君和三七姑娘了!”
宵明又给他点拨几句,走之前又叮嘱他记得给三七姑娘准备个好些的厢房。
陈老爷连连称是,点头哈腰地将她送走了。
宵明站在陈府,久久没有离开。
她心想,若这招还是不能成,她便顾不得其他,只能杀了陈观了。
即便是她永不能出境。
况且另一个开境之人——在这个境中也过得好好的,不是么。
没有什么比阿姊能摆脱永生的天牢之刑更重要。
*
鹅毛大雪降临秦国。
大街小巷无不关门闭户,早早歇了,准备过冬的柴火和粮食。
但西坊这一带还是有流言传来传去,就像包不住纸的火一般,还有愈烧愈旺之势。
坊间明明都关着门,但还是有人在传:陈府才同齐国三公主结了亲的那位公子,近日似乎在家里养了个小妾。
这位小妾也不知是什么来头,一进陈府就让陈观失了魂。
不仅日日接见,还夜夜箫歌,一抚琴就是一宿,吵得街坊邻里睡不着觉,几乎要引起公愤的地步。
想来路途遥远,这消息还没能鸽子传驿马,驿马传鸽子,传到齐国去。
也不知齐国那位公主得知这事,会有何感想。
君夫人也听闻了此事,还两次冒着大雪来陈府探望他,兴许是怕他真寻了个小妾,届时惹得那位公主不满,就麻烦了。
*
腊月初八,天高云阔,风中都带着一丝凛冽的硬朗。
一支迤逦数里、灿若云霞的队伍悠悠驶入秦国,径直入了王宫。
正是齐翎玉带着从齐王那要来的丰厚聘礼,前来招陈观为齐国驸马。
前方是十六名身着玄甲、手持镀金长戟的齐国宫廷卫士,神情肃穆。
两列手持孔雀羽扇、身着绯色宫装的侍女紧随其后。
华美的羽扇在秋阳下流光溢彩,引得街坊的人纷纷卸下门板,一睹公主仪仗队的风采。
侍女之后,便是令人瞠目结舌的聘礼队伍。
百名力士抬着的五十口朱漆描金大箱,箱盖敞开,简直引得众人艳羡不已——“陈府真是祖坟冒青烟了,这下捞到宝了!”“可不是么!聘礼都够我们几家人赚几辈子还赚不够了!”
前十大箱是光芒耀眼的金饼,其次十箱是温润生光的南海珍珠,再十箱是光滑如水的蜀锦齐纨,随后是二十箱内盛来自东海的珊瑚、瑰丽的宝石、以及珍贵的象牙犀角。
一匹銮驾位于中心,由八匹雪白骏马牵引着,辇车通体以紫檀木打造,车壁镶嵌着各色宝石,富贵无比。
这架势,可要比先前她来招叶长照时更要盛大。
宵明远远便看见这支队伍了。
辇车四周垂着鲛绡薄纱,微风拂过,隐约可见其中端坐着一个窈窕而端庄的身影。
是齐翎玉。
队伍徐徐朝宫殿前进,估摸她也没看见宵明,自然也不会停下。
宵明在心里祈祷,衷心希望阿姊看清陈观的真面目,早日变心。
“仙君为何在这里?”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蓦地抬头,怔然:“怎么是你。”
从渊眼里划过一丝受伤:“仙君不想见到我么?”
但他很快又自嘲地笑了,仿佛方才那抹神色是宵明的错觉:“也对,在下现在是秦国上下的通缉犯,不应该四处跑才是。”
宵明腹诽道,原来你也知道,还这么跑来跑去的。
他就像她心里的蛔虫一样,笑着回应她:“整日躲起来,就摸不到真相。光明正大走在外面,那些臭虫自然就出现了。不是么?”
从渊凑得很近,温热的呼吸轻轻洒在她的脖间。
他的薄唇近在咫尺,似有似无地擦过她的发丝。
宵明不自然地侧过头去,避开他的气息。
“在下想拜托仙君一件事。”他忽然出声,在她耳边低语,“如果实在是行不通,就放过陈公子罢。凡事都有因果,缘分强求不来的。”
宵明眼神忽闪,没有应下。
她开口问道:“他同你有什么干系?”
“仙君,还记得我曾同你说的,送我浴月剑的那位故人么。”
宵明一头雾水:“依稀记得,不是一个世子吗?”
“他是陈公子上上世的转世。那时我中了人类的陷阱,被封在冰谭里面,是陈世子帮我把浴月剑还了回来。”
宵明算是听明白了。
敢情陈玉安还是他的恩人。
她不知怎的抓住一个重点:“这么贵重的礼物,你也舍得送给司马倾云?”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从渊一愣,转而笑了:“仙君,你又在说笑了。你明明知晓我送的是你。”
宵明充耳不闻,冷淡道:“这件事,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你不要掺和。”
他笑得两眼弯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