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达梚今天特意买了双份的早餐,原本她还想着自己今天来得太早了,可能要等一会儿何文落。没想到,何文落已经坐在位置上了。她赶紧走上去,“同桌你好早啊!吃早餐了吗?”
何文落伏在桌子上,好像是没睡醒,很没精神地摇了摇头:“没。”
林达梚的早餐没白买,赶紧往她那一推。
透明塑料袋碰到何文落的胳膊,她扭头一看,油腻腻的小笼包横在眼前,她有些反胃地抬起脑袋。“谢谢,但我现在还不想吃。”
“现在不吃,一会就要早读了。”林达梚打开塑料袋,拿起吸管猛扎进豆浆里。
何文落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就多了一杯温热的豆浆。在林达梚饱含期待的目光下,她喝了一口。
林达梚这才放心地吃起来,嘴里塞着小笼包还不忘和何文落聊天。她笑盈盈地问:“同桌,昨天我忘了问你了。你为什么想帮他啊?”
何文落咬着吸管没说话。
林达梚见她没回答,赶忙解释道:“我知道应该帮的。我只是有点好奇,你不想说就当我没问。”说完,她有些心虚地喝起豆浆。
何文落像是记忆错乱般,很认真地向她确认:“是昨天吗?”
哈?林达梚被她惊得都顾不上嚼包子了,“是啊。你就忘了?”
没忘。但是昨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漫长到她以为不止昨天。几秒后,何文落平静地给出回答:“我疯了。”
哈?林达梚皱起眉,盯着何文落看了好几秒,不可置信。
直到何文落笑着把那袋小笼包又推回来,林达梚怔愣的目光才动起来。“你吃掉吧,我吃不下了。”说完,她就拿起林达梚喝空的豆浆杯,转身出去了。
她站在外廊,清晨的风比昨天下午的的更冷更沉……
昨天下午看到那张停航通知之后,她出奇的冷静,似乎早有预料。“0227,我……走不出去了,是吗?”
0227不敢回答她。
何文落一步步走近小纸海,因为停航,码头管理人员早就下班了,所以她的步子没有阻拦,迈得无所顾忌。
“何文落。”她左脚刚踏上离海最近的石头,0227便叫住她。
“你闭嘴。”何文落把右脚也踏上去了。
脚下的岩石让海水啃咬得坑坑洼洼,何文落必须要站得很用力才能保持平衡。可是,现在偏偏吹起了风,把何文落的整颗心都吹得鼓鼓的,左摇右晃,四肢突然变得很僵硬,她差点站不住倒下去。0227一定是感受到了这一份不稳,所以才一直拼命喊她的名字。
0227总是做一些无用功,小纸海不属于任何人,所以这里很少有没人的时候。突然停航的小纸海比平常更有吸引力,周围的人虽然没有和何文落站在一起,但他们都在,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谁走进这片海里。
“不会的。”听到她的保证,0227安静下来。
天光暗淡,辽阔的海平面上一圈一圈的风痕朝各处漫开,风裹着海水拂过她的脸时浸湿了她的眼睛。周围人的神情都很愉悦满足,似乎一切的自由轻松才是最应该在乎的事情。没有人会因为停航就把自己当作船只,即使没有海、没有船,想离开的人、要离开的人,一定会找到别的路径。可是现在没有人想要离开,除了何文落,她在那块石头上坐了很久,直到可以平静的原路返回。
今天放学以后,她还是选择走向和家背道而驰的小纸海。虽然她时刻关注着手机信息,但不知道是出于不信任还是由于太急迫,她还是想去看看。而且,今天天气晴朗,落日灿烂。
天空的蓝、霞光的金都能从海面上看出来,但抬头会发现,这片海缺少了能翻涌的浪花,一大片连绵的、会流动的白云,是海面上消失的小白船。
“0227。你说,我会有不舍得离开的那天吗?”何文落觉得自己的突发奇想有些好笑。
“我希望……你不要有。”0227犹犹豫豫地说,生怕哪个字触动到何文落想跳进去的那颗心。
“你很害怕我会跳下去吗?”何文落单手撑着岩石坐下来。
“我希望……你不要有。”0227有些害怕地重复着。
何文落被他颤颤巍巍的声音逗笑了。
瞥见何文落终于有了笑容,林达梚赶紧抓住时机和她说话:“同桌,你最近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何文落无辜地反问她。
“你最近真的有点奇怪。你知道吗,我们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而且你老是被老师点名。”
“有吗?”何文落真的不记得了,因为她并不在乎。
哈?难道你真的疯了嘛?何文落现在这个状态虽然可以把她推离十米远,但她还是很有义气的想拉她一把。“当然有啦!你刚刚才从办公室回来。”班主任叫何文落去办公室的时候脸色黑得恐怖,肯定少不了一顿骂。林达梚很担心地把手盖上她的手,轻声问她:“同桌,老师骂你骂得很凶吗?”
“没有骂我。”林达梚的手掌很温暖,渐渐融化她冰冷的情绪。“她只是说我最近很不好,问我是不是压力……压力太大了。”何文落停顿的时候低下了头,眼眶热得红起来。
林达梚觉得这个“不好”肯定是说最近的试卷和作业,因为何文落不写作业,也不交试卷。上次被老师点名批评之后改了,但是改的不多,只写试卷,问答题不会,选择题全错……林达梚内心默默叹气,但鼓励她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垫底的。”
何文落愣住了,觉得林达梚的话有些莫名其妙。
“你快问我为什么呀?”林达梚眼睛依旧是明亮的、赤诚的。
“为什么?”何文落配合道。
“因为我会在你身后啊!”
林达梚对自己的玩笑和自嘲在何文落听来却不好笑,所以说的人笑了,听的人却想哭。
“同桌,今天放学我们一起走吧。”
何文落觉得这句话林达梚应该早就想说了,但因为小纸海,她一直都不想听,所以她就没说。现在她说了,她当然愿意。
但林达梚这个冒失鬼,走到楼下才想起来自己有东西没拿,急匆匆又跑上楼。
何文落站到一棵香樟树下,昨天抬头才能见到的霞光现在攀上她的膝盖,这一次即使不竭尽全力也能站稳了。她低头,用脚划拉着干枯却有光亮的落叶,发出焦灼的等待声,直到眼睛染上光晕才抬起头。林达梚跑过来的动静很大,惹得周围的同学疑惑地看向她,但是她不管这些,只是想快点冲到何文落面前。激动地告诉她:“同桌!刚才有只蝴蝶停在你的簪子上!”
何文落被她的兴奋感染,摸了摸发簪,语气有些惊喜地问:“真的吗?什么颜色的?”
“蓝色的!超级漂亮!”
对啊,超级漂亮。储之启一直就站在离她只有几步远的身后。没有他出场的这段时间里,其实他一直都在场,只不过眼前这个背影,在刻意的疏远和忽略中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让他想要靠近的动作还未做出就被拒绝。
何文落没有去小纸海,早早回了家。但早回和夜归没有任何区别,妈妈去上晚班,爸爸收摊之后也不见人。每天早上,爸爸比她先出门,妈妈比她晚起,很多时候一天到晚总碰不上一面。这样的生活她早就习惯了,只是没有想到在这里会这么像她原本的、真实的生活。
她不用适应,这就是她的生活,所以在哪里活着,都一样。
被困住了,回不去了,这当然是痛苦的。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痛苦,毕竟她的生活毫无区别,到底有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
一定是有的。如果没有,她就不会变得那么极端了。眼里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事,一门心思地每天想着:我要不要就这样死掉。但是我还没有找到我想要的死去的方式,所以我活下去。她原本打算要这样耗下去,但有人看见了并且愿意告诉她:有一只蓝色蝴蝶愿意停留在她身上。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太愚蠢了。想死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死,但想活着却不一定能活下去。
浪费生命太可耻了!也许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她可以无限尝试,一直错也没关系,不需要负责的虚假生活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所以,她不要过什么一模一样的生活。之前的浑浑噩噩、魂不守舍、行尸走肉她已经下定决心全部忘掉。但回忆起来那段时间,好像有什么特别想引起她的注意。这个“好像”是什么?又有什么不一样?何文落躺倒在床上开始从头梳理:高一上学期我没什么记忆点,没有深刻的事,每天都过得很普通,也没有要好的朋友,因为我不主动交朋友,但是和同学关系都还不错。稀松平常,合情合理,可到底哪里不一样。何文落有些烦躁地坐起身,裤子口袋一推一挤掉出来一张纸。她拿起来一看,是那张船票,而且还是已经绝版的小纸海的船票。真是珍贵到令人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何文落用手指在票面上蹭了蹭。
储之启。
何文落望着这个名字,他们似乎很久没有见面了,但那段她没有记忆的时光里突然出现他的身影,很多次,很模糊,很深刻……
一面之交而已,竟然挥之不去。
4栋教学楼和综合楼本该毫无关联,在同学老师领导都没什么走动的情况下,储之启硬是跑出了很多道联系。早上,何文落到座位以后除了睡觉和发呆再没有别的什么动作了。虽然是课间休息,但储之启看得出她上下课基本一个状态。中午,何文落也不去食堂吃饭,只是在大家都跑下楼之后,独自一人往楼上走,在最高楼的走廊或楼梯转角找一块干净的空地坐着。跟着她一起上楼的那些资料、试卷就只是陪伴,她从来不翻不看不写,就是靠着墙坐。储之启不敢走上去打扰,手里的三明治总是被握着、捏着,最后变成一块没送出去的夹心面包。他心里默默祈求着,但愿何文落没有在发呆,而是闭着眼睛在休息。
储之启的“跟踪”行为没有恶意但仍然是不礼貌也不正确的,可是被忽略得如此彻底,追究起来好像也没有意义。他的担心和关心,还是渴望被发现,所以选择一错再错。每次他站在文A班走廊时,都想直接闯进去;每次路过教室的前后门时,他都想直接喊她的名字;每次他放轻脚步跟上楼时,他都想制造声响让她发现;每次,都没能做到,因为怕吓到她,所以全部都放弃了,却又在回去的路上后悔指责自己。
何文落。
储之启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已经见过她很多次了。那段时间,储之启也没留下什么与自己有关的记忆,他留下的全是有关何文落的,很多次、很清晰、很深刻……
因为朝夕相见,所以挥之不去。
“挥之不去”这四个字对两人来说,都是不得不在意的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