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逸跟着仲颢离开浮邱谷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谷里还是那么安静,跟他们来的时候一样。石桌上,那个被解开的九连环还摆在那儿,银环和杆子都分开了。
这九连环是荀璋他娘留下的,做得挺复杂,但也不是完全解不开。等真解开了才发现,里面啥也没有,空空的。
009在他脑子里嘀咕:“宿主,我还以为里面会藏个纸条什么的呢……”它自己顿了顿,又小声补了句,“咳,小说里不都这么写嘛。”
元逸没接话。他跟着仲颢往外走,心里明白,浮邱谷外头的天,怕是快要变了。
自从朝廷不行了,那个兵强马壮的淮南王把小皇帝捏在手里,向各地起义军发话,要大家归顺他以后,这天下就乱套了。
北边那个陈亮生,势力最大,根本不服淮南王,直接把派去的使者给杀了,公然造反,势头猛得很,一看就是想自己当皇帝。
相比之下,元靖这边就差得远了。地盘小,兵马少,钱粮也不够。为了能活下去,慢慢发展,元靖和他们几个商量了好久,最后决定先装孙子。明面上听从淮南王的号令,话说得挺好听,背地里赶紧巩固自己的地盘,偷偷积攒力量,免得还没长大就被淮南王或者陈亮生这种大佬当出头鸟给打了。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出幺蛾子来了。
这天,元靖把大家都叫到军帐里议事,等人都到齐了,梁确才平静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陈亮生麾下将领赵峻,秘密遣人送信于我。信中言及,其不堪陈亮生猜忌与暴虐,且不认同其弑使反叛的激进之举,愿率本部兵马,转投我军。”
他顿了顿,补充道,“信物与暗号,确认无误。”
这话一出,帐子里顿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萧腾浓眉紧锁,沉吟片刻,第一个开口,语气带着审慎的考量:“头儿,若此事为真,或许是打破眼下僵局的一个契机。我军势弱,正需扩充实力。赵峻所部,尤其是其骑兵,若能归附,我军实力可增一筹。”
“更重要的是,”他压低了声音,“陈亮生如今是淮南王的眼中钉,我等若接纳其叛将,既可削弱强敌,亦可向淮南王示好,巩固我等‘恭顺’之名,暂避锋芒。此乃借力打力,在我弱小时,尤为可贵。”
明玄立刻摇头,脸色凝重:“将军,此议太过凶险!正因我军势弱,才更经不起任何风浪!”
他转向元靖,语气急切,“将军,赵峻来投,真伪难辨!若是陈亮生诈降之计,意图里应外合,我军根基薄弱,如何能抵挡?届时恐有覆巢之危!即便赵峻真心,陈亮生岂会坐视麾下大将投我?若其借此由头,兴兵来犯,以我军目前实力,可能抗衡?此举无异于火中取栗,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烧身!”
他说着,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沉默的梁确,“况且,此事经由梁先生……旧日情谊,在如今势力悬殊的生死博弈中,分量几何?不可不察。”
梁确感受到明玄话语中的审视与质疑,神色未变,只是眼帘微垂,掩去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
他经历过信任与背叛,见识过宏图成空,早已决心远离是非。此番被元靖请来,传递这个消息已属职责所在,更深的水,他无意涉足,更不愿为此担保什么。
萧腾见明玄再次将疑心引向梁确,且将风险说得如此之大,不由辩驳:“明玄先生未免过于悲观!难道因我军势弱,便只能龟缩不前?风险固然有,但机遇同样难得!严密核查,谨慎接纳,步步为营,未必不能化险为夷!”
“核查?”明玄声音拔高,“人心诡谲,岂是轻易能查清的?万一疏漏,便是万劫不复!此非畏首畏尾,而是为全军安危负责!”
“你……”
“行了。”元靖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争吵。他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涌上来。萧腾觉得是机会,明玄觉得是陷阱,俩人说得都有点道理。
他这会儿是真需要个明白人,一个在他力量弱小、走一步看三步的时候,能帮他看清前路,把握好分寸的人。
荀良!这名字在他脑子里冒出来,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等众人都离开后,元靖独自坐在帐中,想了很久。终于,他铺开纸笔,决定再给荀良写一封信。这次,他要说得更直白些,更要能打动一位可能同样对世事感到失望的智者。
温良先生雅鉴:前日偶过浮邱,见翠竹千竿,清泉潺湲,诚乃修身养性之佳处。然思及先生之才,犹如明珠在椟,虽光华自敛,终难掩其辉。今四方未定,百姓流离,每思及此,未尝不扼腕叹息。
先生抱济世之才,怀经纶之志,岂愿老于林泉之下?靖虽不才,愿效三顾之诚,然又恐扰先生清修。若蒙不弃,他日当再访仙居,然机缘难测,未敢预定其时。若他日有缘,自当相逢;若无缘,亦不敢强求。
惟愿先生保重贵体,善抚麟儿。他日若得相逢,当与先生共话天下事。
*
浮邱谷内,时光依旧悠然,仿佛与外界的刀兵烽火隔绝。
荀良展开元靖的信,目光缓缓扫过纸上的字句。
他慢慢将信读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比平时深沉了些。侍立在一旁的童子见他读完,也不敢出声打扰。
帐子里安静了片刻,荀良没有立刻放下信,而是轻轻摩挲着信纸的边缘,目光似乎透过纸张看向了更远的地方。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身旁的童子感慨:
“这天下……越来越不太平了。淮南王挟天子以令诸侯,看似占据大义,实则野心勃勃;北地陈亮生更是直接扯起了反旗,兵锋锐利。各方势力你争我夺,苦的终究是百姓。”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乱世之中,欲成大事者,需要的不仅仅是兵强马壮啊。需有仁德之心,坚韧之志,更需有洞察人心、善揽英才的智慧。”
那童子年纪不大,心思却单纯,他以前在城外寺庙里待过几年,听着晨钟暮鼓,也见过些香客往来。
他见先生感慨,便眨着眼睛,试着接话道:“先生,我小时候在庙里,看那老和尚管着大小事务,自己却不怎么动手。他把挑水、扫地、念经、接待香客的活儿,都分派给下面的师兄们做,谁擅长什么就做什么。师兄们做得也尽心,寺庙里井井有条的。我觉得……是不是就像老和尚那样,会用人就行了?”
童子的话朴实简单,甚至带着几分孩童的稚气。荀良转头看向童子,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思索。
他缓缓点头,语气平和了许多:“你说得……虽浅显,却也在理。知人善任,人尽其才,确实是根本。但如何‘知人’,如何‘善任’,如何让人才心甘情愿为你所用,这其中的分寸与诚意,才是最难把握的。不仅要会用,更要懂得如何待他们。”
他略作停顿,目光重新变得悠远,声音也低沉了些:“那么,反过来看,下面的人,又该如何判断自己追随的,是否真是值得辅佐的明主呢?一步踏错,便是满盘皆输。”
童子歪着头想了想,认真地说:“先生,我觉得……总得先给一个机会吧?就像庙里新来的小师弟,他得先跟着师兄们做点事,相处些时日,才能知道哪位师兄是真心教他,哪位师兄只是支使他干活。光在外面看,是看不出来的。”
“给一个机会……”荀良轻声重复着童子的话,眼神微微闪动。
他不再多说,将信纸轻轻折好,放在一旁。沉默片刻,他抬起头,语气恢复了平淡,问道:“荀璋在哪里?”
童子忙回答:“公子在自己房里呢,先生。”
荀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起身就往儿子房间走去。
他走到荀璋房门口,没马上进去,就站在门边看着。
只见荀璋坐在窗边,手边摊着一本书,但眼睛却没看书。
他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望着那条弯弯曲曲通到谷外、被竹子遮着的小路尽头,好像在等着那路的尽头,能出现一辆马车,马车上坐着那个人。
荀良在门外默默看了一会儿儿子,见他还没察觉,这才走进屋里。
荀璋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轻声叫了句:“父亲。”
荀良走到他身边,看着儿子比平时清爽些的眉头眼角,语气平静,却带着种下了决心的力量:“老在屋里待着也闷得慌。你……”他顿了顿,“要是想元逸那孩子了,就邀他过来玩几天吧。”
荀璋一听,那双总是安安静静的眼睛,一下子就像被点亮的星星,猛地亮了起来。
“真的……可以吗?父亲!”他知道父亲一向不喜欢外人来这儿,没想到这次居然让他主动邀请元逸。
看着儿子眼里那藏不住的光,荀良心里叹了口气,把最后那点犹豫也叹了出去:“到时候我亲自给仲颢写信,请他让元逸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