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时,元靖并未再纵马疾驰。他勒着缰绳,让“追风”踏着稳健的步子。元逸心有所感,也放缓了“阿骄”的速度,默默跟在父亲身侧。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悠长,投在归途的草地上,将青草染成一片金黄。远处军营的炊烟袅袅升起,与天边的晚霞交织在一起。
沉默了片刻,还是元靖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时温和些许:“逸儿,近来武艺练得如何?宋冕那小子没偷懒吧?”
元逸老实回答:“回父亲,孩儿每日都有练习。宋冕哥也挺用功的,就是有时候总想些稀奇古怪的招数。”
元靖嘴角微动:“他性子活泛,你多看着他点。”
他顿了顿,转入正题:“是不是觉得,爹今天有点奇怪?”
元逸小心道:“嗯。感觉爹心里有事,很重的事。现在……好像轻松了一点?”
他在心里悄悄嘀咕:“小九,你觉不觉得我爹怪怪的?”
脑海里响起009稚气的声音:“是哦,你爹刚才看那片平原的眼神,跟要喷火似的!我感觉他像是下了什么好大好大的决心!”
元逸心里一紧:“大的决心?难道是……”
“肯定是不想被京城那个坏王爷欺负了!”009的语气带着小兴奋。
这时,元靖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
“不是轻松,”元靖轻轻摇头,“是放下了些没用的纠结。心里压着块大石头,要么砸碎它,要么绕过去,光蹲在原地发愁,最蠢。”
他看着儿子,眼神复杂:“爹之前怕,怕选错了路,连累你们,连累军中这么多弟兄百姓。”
元逸忍不住压低声音:“爹……咱们是不是,不打算听京城那个王爷的了?”
元靖没有直接肯定:“那位王爷,心术不正。听话,是等着他刀架脖子;不听话,至少手里还能握着咱自己的刀。”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只是这条路,往后就安生不了了。你怕不怕?”
“不怕!”元逸挺直背脊,“孩儿长大了,能帮爹分忧!”
元靖重重拍了拍儿子肩膀:“好小子!记住你今日的话。”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天边只余一抹暗红。父子二人并辔而行,在渐浓的暮色中回到了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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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军营,元逸看着父亲与沈浩走向中军大帐,心里好奇难耐。
“小九,小九!”他回到自己帐中,心里喊道,“能不能‘看看’我爹他们在大帐里说什么?”
009迟疑道:“偷听不太好吧……”
“这怎么叫偷听呢!”元逸辩解,“这是了解军情大事!我就听一点点……”
“……好吧好吧,就这一次。”009妥协了。
很快,父亲沉稳的声音在元逸脑海中响起:“……我已决意,拒不接受淮南王的招安。”
元逸心头一跳。
接着是沈浩清朗的声音:“大哥既有此决心,沈家必倾力相助。我沈氏商行遍布九州,钱粮、军械、战马,但有所需,无不应允。”
元靖的声音带着感动:“沈贤弟……”
沈浩打断他:“大哥不必多言,我两也算在那矿场中有过命的交情,这也是我大哥特地嘱咐的。”
这时,一个带着浓浓倦意的声音响起,是梁确先生。
这位老先生早年颇有才名,后来心灰意冷,只想在军营里混日子养老,硬是被元靖“慧眼识珠”,半请半逼地拉了出来。
“唉,将军既已下定决心,老夫便直说了。”梁确的声音慢悠悠的,却一针见血,“当前局势,危与机并存。淮南王挟天子令诸侯,占着大义名分,这是他的优势。我军根基尚浅,这是劣势。”
“但,”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懒洋洋,内容却犀利,“淮南王上位不正,人心未附。朝中老臣表面顺从,心中多有不服。各地藩镇更是阳奉阴违,真正听他调遣的,不过十之三四。”
他轻轻敲了敲桌面:“更重要的是,江北陈亮生势力最大,正好挡在京城与我们之间。淮南王想打我们,得先过陈亮生那一关。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元靖的声音带着尊重:“先生的意思是?”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梁确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加固城防,整训军队;囤积粮草军械;最重要的是——别急着出头称王称帝,谁先冒头谁先死。”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将军不妨先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只说要铲除国贼,还政于帝。如此既可占据道义,又能麻痹淮南王。”
元靖听得心潮澎湃,又强行压下,沉吟道:“先生之策,老成谋国,切中要害。高筑墙,广积粮二事,我可即刻与诸位将军及沈贤弟部署施行。”
他转向沈浩:“沈贤弟,粮草采购一事,就拜托你了。要暗中进行,分批购入,存放在不同的秘密仓库。”
沈浩点头:“明白。我会通过不同商队,从各地分别采购,绝不会引人注目。”
元靖又对帐外侍立的亲兵道:“传令各营将领,明日卯时中军大帐议事。同时加强营防,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军营。”
亲兵领命而去。
元靖这才转回身,眉头微蹙,语气更加诚恳:“只是……这大局谋划、长远战略,仅凭我等勇力与眼前算计,恐难胜任。”
他看向梁确,目光恳切:“先生大才,然……先生素有归隐之心,靖亦不敢长久劳烦。不知先生可否……在功成身退之前,再助我最后一次?先生交游广阔,可知当世还有如先生这般身负经天纬地之才,却隐于山野,或许……愿为这苍生出一份力者?”
“打住,打住。”梁确的声音立刻充满了警惕,连连摆手,“将军,老夫年迈体衰,精神不济,能偶尔出出主意已是极限。您那逐鹿天下的雄心壮志,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是扛不动,也懒得扛。”
他瘫在胡床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我就指望哪天将军大业初定,放我回山野之间,钓钓鱼,种种花,了此残生。”
帐内沉默了一瞬。元逸几乎能想象父亲此刻无奈又坚定的表情。
梁确长长叹了口气,带着认命般的疲惫。他眯着眼看了元靖良久,才慢吞吞地坐正了些。
“罢了,罢了,谁让老夫当年一时不察,被你从角落里硬揪了出来呢。看来不给你找个接班的,我这清梦是难醒了。”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确有一人。此人姓荀,名良,字温良,乃我年轻时游学所识。其人才学见识,胸中韬略,远胜于我,尤擅宏观布局,审时度势,有经天纬地之才,堪称王佐。”
“荀温良……”元靖默念这个名字,眼中燃起希望之火,“如此大才,如今何在?为何声名不显?”
“声名?”梁确嗤笑一声,“他若求声名,早已位极人臣。”
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继续道:“此人早年亦曾满怀济世之志,奈何看透朝廷腐朽,宦海污浊,加之家族曾受党争牵连,心灰意冷之下,便散尽家财,隐居到此地三百里外的一处山谷。”
“那山谷被他命名为‘浮邱谷’,自号‘浮邱谷主’。每日里只知躬耕读书,不同世事,誓不再涉足红尘纷争。”
梁确摇头苦笑:“我曾数次去信,或明或暗邀他出山,皆被婉拒。他言道,非真正心系苍生、胸怀天下的明主不出,非天下大势已至不得不动之时不至。”
梁确看向元靖,目光中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将军今日之志,已非偏安一隅。内有决断,外有强援,更逢这天下板荡、龙蛇起陆之时。或许,正是温良一直等待的‘明主’与‘时势’。”
他顿了顿,又给元靖泼了盆冷水:“不过,老夫有言在先,温良性子看似温和,实则执拗,且对出山之事极为抵触。”
“三年前,江北陈亮生曾亲往拜访,带着重礼,许以军师祭酒之位。结果在谷外等了三天,连温良的面都没见到。”
“去年,东南周孜派其子前去相请,更是连山谷入口都找不到,只能悻悻而归。”
梁确看着元靖,语气严肃:“将军若真有心,或可效仿古之先贤,摒弃大将军之威仪,诚心亲往,以礼相待。但此行,多半是要碰钉子的,要做好无功而返的准备。”
元靖霍然起身,脸上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充满了决然。
“莫说只是碰钉子,便是刀山火海,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要亲往一试!”
他在帐中踱步,神情坚毅:“当年刘备三顾茅庐,终得孔明相助,成就三分天下。我元靖虽不才,愿效先贤,以诚心打动高人。”
他转向梁确,深深一揖:“浮邱谷,荀温良……先生,请为我绘制路径,再修书一封代为引荐。待我稍作安排,稳定军务,便亲往拜谒!”
梁确看着元靖坚定的神色,知道劝阻无用,只得摇头苦笑。
“罢了,老夫这就写。”
他认命般地铺开纸笔,嘴里还嘟囔着:“只盼将军莫要透露是老夫多嘴便好,我还想留着力气养老呢……”
沈浩在一旁笑道:“梁先生放心,若是荀先生怪罪,我们必定替你担着。”
梁确白了沈浩一眼,一边磨墨一边道:“你们懂什么?温良那小子看着温和,实则记仇得很。若是知道我又多嘴,下次去他谷中做客,怕是连杯粗茶都喝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