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另外一侧,帐帘落下,将外面的喧闹隔绝开来,营帐内只剩下元靖与沈浩二人,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烛火跳跃,映照着元靖面容显得愈发深沉。
沈浩收敛了所有轻松的神色,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元将军,除了送信,家兄命我前来,更紧要的是与您商议京中剧变……”
元靖点头示意他继续。
“永昌帝驾崩,淮南王挟幼帝以令天下,此事想必将军已知。”沈浩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带着分量,“他如今以朝廷之名,行独揽之实,这道招安令,不过是铲除异己、稳固权势的第一步。”
元靖沉默着,走到案前,指尖划过那张粗糙的军事地图,落在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又缓缓移向代表京城的方向。他没有说话,但紧绷的下颌线显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沈浩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元兄,明人不说暗话。我沈家因矿产之事,早已与淮南王结下梁子。他此人睚眦必报,如今大权在握,绝不会放过我们。同样,将军您声名鹊起,之前也结过梁子,在他眼中,恐怕比我们沈家更是眼中钉、肉中刺。他的招安,对旁人或许是条生路,对你我而言,只怕是请君入瓮的毒计!”
这些,元靖何尝不知?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老皇帝尚在时,虽然老皇帝昏庸不管事,但各方势力至少维持着表面的平衡。如今老皇帝死了,平衡被彻底打破。
投诚?他元靖或许能忍辱负重,可他身后这些誓死追随的将士呢?那些刚刚对他们感恩戴德的百姓呢?淮南王会容得下他们吗?
可不投诚,便是公然抗旨,以一地之力,对抗如今名义上掌控了整个朝廷的淮南王,胜算几何?
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九族倾覆之祸近在眼前。这沉重的担子,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元靖缓缓睁开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沈贤弟,你所言,句句在理。只是……举旗易,担责难。这数千将士的身家性命,无数信赖我等之人的身家前途,皆系于此一念之间。我……不得不慎。”
沈浩见元靖眉头紧锁,眼中虽有锐利锋芒,却更多是被现实羁绊的沉重与犹豫。他知道,此刻再步步紧逼,反而可能适得其反。
于是,他话锋一转,脸上刻意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打破了帐内过于凝滞的气氛:“此事关系重大,元兄自然需深思熟虑。家兄也只是让我将情况言明,共同参详,并非要将军即刻决断。”
他顿了顿,望向帐外,“说起来,我那不成器的侄子怕是已经找到元逸他们了。这一路吵着要来,可别给将军添了什么乱子。不如……我们出去看看?我也许久未见元逸侄儿和宋冕那小子了。”
元靖正需要一点空间来理清纷乱的思绪,沈浩的提议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他颔首道:“也好。逸儿近来……倒是长进不少。”
提到幼子,元靖刚才因想到未来而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他引路走出了营帐。元靖本是想着这几天元逸又开始和宋冕一道去练武了,就引着沈浩来到校场,却没想到没看到人。
“将军,”旁边有人看到元靖,喊人道,
元靖应下来,转而问道:“元逸和宋冕去哪里了?”
“方才个小孩来找,我见是您身边的亲卫带来的,元逸公子也认识就没管了。”
“他们刚才已经离开了,估计是要去骑马。”
等到两人过去的时候,果然,只见三个少年正围在一匹神骏的枣红马旁。那马儿体态优雅,毛色油亮,在夕阳下如同披了一层流动的火焰,果然是一匹难得的良驹。
它似乎有些倨傲,打着响鼻,蹄子轻轻刨着地面,除了元逸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的脖颈,它对凑得过近的宋冕和沈珏明显带着戒备。
“元逸表弟,它真听你的话!”沈珏看得眼热,又不敢靠太近。
宋冕已经对这匹“傲娇小马”只让主人摸的行为习以为常,看着元逸听沈珏说话时脸上克制不住的小表情,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大笑起来。
“宋兄,你笑啥?”沈珏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看向元逸,只见元逸也一脸不解。
宋冕笑得更欢了,直到在两人的催促下,才露出一副贱兮兮的表情:“我先讲给沈兄听。”
元逸感觉自己被排除在外,但见沈珏眨眨眼,一副听完就告诉他的模样,勉强应了下来。
沈珏凑近。
“沈兄,再过来一点。”宋冕特意将双手握成圈作传声筒,“你猜它叫啥名?”
沈珏一脸茫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宋冕对上沈珏迷惑的眼神,憋住笑道:“我直接告诉你吧,它叫阿骄。”
“阿娇?”沈珏再次确认了一下周围——喂马的马夫早在他们过来时就被打发走了。现在除了他们三人,剩下的活物就只有……沈珏将目光移向那匹红色的马。
不会吧?沈珏心中起了个猜测,下一秒元逸的反应已经印证了。
元逸在刚才宋冕不断瞟向“阿骄”时就已经反应过来,此刻无奈地喊道:“宋冕哥。”
“等一下,一匹马叫做‘阿娇’?”
“哈哈哈哈哈,”宋冕一脸“果然你也是这个反应”的表情,解释道:“是骄傲的骄,很符合吧。”
说着朝元逸努努嘴,“元逸起的。”
几人玩笑打闹之际,宋冕只见元逸和沈珏突然噤声。
“咋了?”宋冕回头一看,原来是元靖和沈浩走了过来,他讪讪喊道:“元伯伯。”
见他小叔也跟在身后,沈珏也连忙喊人。
答应下来后,元靖的目光在几人和旁边的“阿骄”身上停留片刻,那匹枣红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像一团被困住的火。
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这撩拨了一下,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窜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忽然开口道:“走,带你们出去骑马。”
三人本来就是想要去骑马,这会元靖开口要带着他们骑马自然好。
宋冕还欣然同意,只看着终于能见到元伯伯骑马的英姿了。沈珏只想着能骑就行,也同意。
只有元逸,隐约察觉到有点怪怪的。但他什么也不好说,只好在心底问009。
“小九,你有没有觉得我爹有点怪呀。”
“没呀,”看到马了想骑一下,这不是很正常吗。
宋冕依旧骑了他自己的马,元逸骑着“阿骄”,元靖久违将自己的马牵了出来。
“元伯伯咋跑得这么快?”宋冕努力追赶,却眼看着距离越拉越远,忍不住大声喊道,声音散在风里。
元逸也望向父亲一骑绝尘的背影,心中那点异样感更浓了。
沈浩见状,策马提速,好不容易才追至元靖身侧,他朗声笑道,试图用轻松的口吻打破这沉闷的驰骋:“元兄,好兴致!不如你我比试一番?”
“不比。”元靖的回答简短而干脆,甚至没有侧头,目光依旧牢牢锁定着前方,仿佛在寻找着那个无人知晓的答案。
他不仅未减速,反而再次催动“追风”,将沈浩也稍稍拉开。
沈浩微微一怔,看着元靖那不同于往日沉稳的转态,先前在帐中交谈时感受到的那份沉重与挣扎,此刻仿佛化作了具象的疾风。
他敏锐地意识到,元靖此刻需要的并非玩笑或比试,而是这片天地间的独处与驰骋。
他放缓了马速,不再试图并肩,只是远远跟着,心中已然明了。
上一次如此纵马,还是他第一次教元逸骑马的时候。
那时孩子虽天赋不错,但他一颗心始终悬着,全程谨慎地护在左右。
而这一次,元靖只觉胸膛里堵着一团灼热的岩浆,沈浩的话语、淮南王的威胁、招安令的重压、数千将士的期盼……所有思绪疯狂冲撞,必须借助这极致的速度才能宣泄。
这天难得出了个大太阳,明晃晃的光线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
他伏低身躯,感受着风锐利地刮过耳畔,身下的“追风”仿佛与他心意相通,四蹄翻腾,将一切俗世纷扰暂时甩脱。
他必须这样竭尽全力地骑,否则,那份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焦虑,会比这匹烈马更难驾驭。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胸中那股浊气似乎随着汗水一同蒸腾,他才猛地一勒缰绳。“追风”长嘶一声,前蹄扬起,最终稳稳停住。
眼前,不再是起伏的丘陵和狭窄的谷地。地势在这里豁然开朗,仿佛天地都为之拓宽。一片广袤无垠的平原,如同巨幅的画卷,在他眼前徐徐铺展开来。
天高云淡,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将整个平原笼罩在一片明亮而恢弘的光影之中。
远处的河流如银亮的丝带,蜿蜒穿梭,滋养着两岸大片已经收割或尚待收割的田地,那田畴阡陌,纵横交错,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与天际线融为一体。
更远处,隐约可见几座城池的轮廓,如同棋盘上的棋子,散落在这片苍茫大地上。
元靖的胸膛因面前所见而起伏,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猛地撞击着他的心扉。
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强烈,几乎要破胸而出!
“好壮丽啊!”沈珏的惊叹声将元靖从那种沉浸的状态中拉回。少年们也已策马跟至身旁,皆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是啊,好壮观。”元逸轻声应和,目光却更多地落在父亲如山岳般凝重的背影上。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站在这,看着面前的大片广阔的平原,逐鹿中原,问鼎天下……这几个字从未像此刻这般,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却又如此清晰地在他心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