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英急得一头汗,不得不绞尽脑汁编造更多的话来圆之前的谎,漏洞却越补越大。久而久之他便不太敢同这位林大人多说,要说也是说些真实的情况。
后来他学乖了,试图沉默以对,或少言寡语。林修远也不放过他,只让他在一旁侍立等候或是干脆将他带在身边,同进同出,美其名曰熟悉府务,实则将他看得死死的,自由行动的时间被压缩得所剩无几。
无可奈何下他只得向林修远坦白自己是玄钧安排留在府上保护他安危的。
林修远只是点头,说:“既然你负责保护本官的安危,那本官也只好仰赖你了。”
陆英慌忙道:“属下不敢,定当竭尽所能保护好大人!”
林修远终是满意的笑了:“既为护卫,安危为重,殿下若问起,便报平安即可,无需细说,免得殿下远在千里,徒增烦忧。”
陆英讲到此处,哭丧着脸对玄钧道:“殿下,真不是属下有意瞒着您,属下也是迫不得已啊!”
玄钧闻言脸色精彩纷呈,他恨铁不成钢指着陆英道:“你!被人策反了还要狡辩!”
又知道这事怪不得他,换个人来恐怕也是如此,只能抬手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小声的咕哝了一句:“……真是狐狸成了精。”
随后他一想不对,严肃道:“让你查的事呢?你也告诉他了?”
陆英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早查完了,属下保证一个字都没透露。”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里面厚厚一沓全是信笺,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
玄钧接过信封行至廊下一灯笼旁,就着昏黄的灯光看了起来,冷声道:“接着说,既然你之前给我传的假消息,现在总该说点真话了。把你这半年内观察到的,一五一十,事无巨细的都给我说一遍。”
陆英苦着个脸开始一一汇报每日见闻,玄钧则是看着纸张上的信息眉头越皱越紧。林修远的过往可以称得上是平平无奇,除了他那惊人的才学便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在京中还有一个远房叔父,也不见其来往,林修远多是很长时间才见去拜访一次,小坐一会便离去。
入仕后一直保持着孤傲的姿态,直到他二人相遇后林修远才开始与一些寒门官员走动往来,近半年来他结交的官员越来越多,频频出入京城各大酒楼之间。
玄钧打断了在一旁喋喋不休的陆英:
“谢家大火的事情你查出些眉目没有?”
陆英一怔,环顾了下四周,压低了些声音:“回殿下,属下走访了许多当年经历过那场火的人,都说大火起得突然,百姓至今觉得邪乎得很。”
玄钧眼神示意他继续,陆英声音低沉了下去:“谢家主宅位于京城西南的太傅府,于承熙十九年十月初一戌时起的火,起火时火势蔓延极快,不过半个时辰便烧透了整座府邸。后火势蔓延至邻舍,殃及半条街巷,亲历者皆回忆说当时那火映红了半边天穹,哭喊声、求救声、房屋坍塌声混杂在一起,整整烧了三个时辰,直到子时才被扑灭,而太傅府邸早已化为焦土,只剩残垣断壁,左邻右舍也伤亡惨重。事后清点,光是被波及的百姓就死了三十七人,伤者逾百。可官府的定档上只轻描淡写地记了一笔‘秋冬干燥,天火作祟’……”
他指了指玄钧手上那沓信笺:“太傅府中上下,从主家到仆役,共计二百七十三口,确无一生还。皆在殿下您手中。”
玄钧快速的翻过前面的纸页来到最后几张,是陆英誊抄的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列着人名,刺的他眼睛生疼,他呼吸放浅,攥紧了手中的信纸,目光扫过名单顶端的名字:
谢临渊,官至太傅;其长子谢靖,禁军统领;次子谢允章,翰林院编修;长女谢琙,嫁与礼部侍郎;次孙谢骁,年方十七,已中举人;幼孙谢铭,年十一;幼孙谢瑶,九岁……
陆英又道:“有些年长的邻里说当日府中还备了生辰宴,据说是谢家小公子生辰……”
玄钧将信纸抚平,指尖划过那些陌生的名字:谢峥旁支族叔,曾任吏部主事、谢婉谢临渊之女,早寡守府、谢远谢靖远房堂弟,掌家宅庶务、谢若薇谢允章之女,年方九岁、谢承宇谢家旁支远亲,进京赶考借住府中、张磊谢府管家,侍奉谢家三代、王平谢家掌灶二十年,育有一子在府中当差……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最终都凝固在殁于大火四字后。
“谢家与我有恩,倘如冤屈一日不雪,我便一日如芒在背。”
林修远的话在玄钧脑海中再次响起,玄钧此刻只觉得脑中嗡鸣作响,震得他心神俱颤。他终于明白那句话背后沉甸甸的分量,那不是简单的报恩,而是以血肉之躯承载着二百七十三条亡魂的重托。玄钧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那场所谓的天火,吞噬的何止是亭台楼阁,更是整整一个家族的血脉传承。从花甲之年的太傅到蹒跚学步的婴孩,无一幸免……这是何等惨烈的浩劫。
可他林修远一介寒门学子,如何与这样一个顶级勋贵世家产生如此深刻的联系,以至于要赌上性命去复仇?
更何况林修远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五六,谢家大火时他应该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恩情?
孩子?!
玄钧猛地一震,一个念头从头脑中闪过,他攥紧信纸又仔细的查看信中每个孩子的信息。
他声音颤抖:“陆英,先生今年多大?”
陆英奇怪道:“二十四啊。”
眼前的迷雾散去,一切都清晰了起来。林修远那不符合年龄的沉郁、狠心的算计、看似突兀的狠厉决断……
之前所有觉得矛盾、不合常理之处,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那根本不是恩情!而是血海深仇和家族存续!是为二百七十三条人命的清白奔走!那些疯狂计划的背后,是无望的绝路……
玄钧的双手垂下,闭上眼睛低声呢喃:
“原来如此……”
“……这一切便都说的通了……”
——
林修远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额角沁出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濡湿了枕巾。他的眉头紧紧蹙着,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睫毛不安地颤动,无意识地偏过头,仿佛想躲开什么灼热的东西。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断断续续的气音逸出,被高热蒸腾得嘶哑。
忽然,他像是挣脱了什么束缚,猛地睁开了眼睛。入目却不是自己熟悉的卧房,而是谢家府邸那座雕梁画栋的庭院。他僵立在庭院正中央,身上的触感陌生而厚重,低头一看,是那件熟悉的青色官袍,衣襟上绣着的白鹇纹路在火光中泛着诡异妖冶的光泽。
四周早已成了一片火海。梁柱被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子不断往上蹿,舔舐着头顶的匾额。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喉咙里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疼。
耳边充斥着混乱的声响,桌椅倾倒的碰撞声,木柴燃烧的爆裂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呼救声,夹杂着尖锐的刀剑相交声,铮铮作响,刺得耳膜生疼。
“母亲!不要!我们……我们快走!”一个孩童的哭喊声音传来,林修远顺着声音看去。
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一袭绯红华服,脚上还穿着母亲为他做的新靴,此刻满眼惊恐,涕泗横流的死死拽着面前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臂膀,那妇人面色凝重的推着他将他塞进衣柜中。
“铭儿记住,千万别出声,等外面没动静了再……”
她将柜门关好后转身拿过桌上的短剑便冲入院中,与一中年男子并肩而立,直面闯入家中的不速之客。
“不要!别去!”林修远出声呐喊,可无论他如何嘶喊并没人回应他。
他抬手想阻止,左臂却传来钻心剧痛,低头查看却不见异常。
黑衣人蜂拥而至,与府中侍卫缠斗在一起。剑光在火光中划出凄厉的弧线,每一次交锋都迸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
那女子身姿矫健,宛如在火中起舞,却终究难敌数倍于己的敌人。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弩箭“噗”地一声没入她的肩胛,她闷哼一声,动作骤然一滞。中年男子怒吼着想要回护,却被两三把长刀同时逼退,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一把钢刀趁机斩落!
鲜血飞溅,染红了女子华丽的衣襟,也染红了林修远的视野。她踉跄一步,却用剑尖拄地,硬撑着没有倒下,回头望了一眼衣柜的方向,那目光深邃,满是不舍与决绝,仿佛穿透了柜门,落在了她疼爱的幼子身上。
“父亲!母亲!”林修远的泪奔涌而出,他嘶喊着扑过去,身体却如同虚无的幻影,直直穿过燃烧的梁木,踉跄着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看着眼前的亲人一个个倒下,看着鲜血染红了庭院的石砖。
这时一个黑影闪入屋内,他一把拽出了躲在衣柜中的小男孩,粗糙的大手捂住了还在颤抖的孩子的眼睛,声音低沉:“不许看。”
林修远跌坐在地,看着那黑影将那男孩扛在肩上,动作敏捷的穿过一片灼热的火海,男孩拼命挣扎,被那人死死按着后脑,最终消失在大火之中。
他愣怔的盯着满庭院的尸首出神,火焰顺着廊柱蔓延过来,离自己越来越近,那股灼人的热浪几乎要将他吞噬。官袍的料子仿佛也被点燃,热意顺着皮肤往里钻,像是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扎着他的血肉。
“咳……咳咳……” 他感觉浓烟呛人,不住的咳起来。
林修远眼看着大火将自己吞噬殆尽,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从干裂的唇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呢喃:
“父亲……母亲……”
“铭儿怕是……怕是……”
他眉头拧得更紧,手指死死攥着身下的锦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锦被的一角都被他攥得变了形。
屋外的玄钧听见动静猛地冲进内室。
榻上的林修远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紧蹙着,面颊绯红,额上布满了冷汗,鬓发已被浸湿,黏在脸颊上。玄钧伸手覆上他的额头,只觉得掌心滚烫。
“修远?修远!”
林修远没有回应,只是喉间溢出细碎的呻吟。
“不要!快逃……”
“快传太医!” 玄钧对着门外厉声喊道,陆英早已离去。
不一会儿陆英带着张太医去而复返,提着的药箱被碰撞出急促的声响。诊脉,查看伤口,又掀开眼皮看了看,最后捻着胡须凝重地说:“殿下,林大人今夜受惊,又身体虚弱进而引发的高热。老臣开副方子,药喝下去,今夜能退了烧便无大碍。”
“用最好的药,不论如何都得保他无碍!”玄钧的声音有些发颤。
张太医不敢怠慢,连忙写下药方,陆英接过匆匆去抓药。
玄钧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用浸了温水的细软布巾,一遍遍擦拭林修远滚烫的额头和脖颈。
药很快煎好送来,玄钧小心扶起林修远,让他靠在自己怀中。碗沿抵住那无意识紧抿的唇,药汁却难以喂入,大多顺着嘴角滑落,染深了素白的中衣。
“你可不能丢下我……”玄钧声音低哑。
他试了几次未果,终是深吸一口气,含了一口苦涩的药汁,唇齿相接,撬开林修远的齿关,将药极轻极缓地度了过去。如此反复,一碗药见了底,他的舌尖也只剩一片麻木的苦涩。
待服下药后,林修远的脸色依旧潮红,只是呼吸似乎平稳了些。
玄钧不敢合眼,搬过一张圈椅坐在榻边,始终紧握林修远未受伤的右手,仿佛怕一松手,人便会消失不见。
玄钧的目光描摹着林修远微蹙的眉眼,一股悔意慢慢升起,在他心头蔓延开来。认识快两载,从冷宫里的初次相遇,到凝晖园的朝夕相处,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知道他爱喝的茶,知道他喜欢的书籍,知道他看似温和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何等锐利的锋芒。